《漂洋日记:一个涉及同性恋和禁忌的故事 作者: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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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日记:一个涉及同性恋和禁忌的故事 作者:小杰-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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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努力睁开双眼,视线却很模糊,除了明亮刺眼的阳光,我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哪里呢? 空气中为何充满了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容我慢慢分辨。

  对了,是来苏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么? 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 我努力思考着,记忆里却空空荡荡。

  我的视野正渐渐变的清晰起来。

  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房顶,还有白色的窗帘。我努力把头抬高一些,于是我看见他,一个模糊的人影,趴在我的床边,似乎正熟睡着。

  他的发不很长,却很直很黑。他头边放着一顶白色的圆型帽子,上面什么圆形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我是谁?他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努力地回忆。所有的记忆似乎都离我很近很近,却仿佛被一面很薄的墙壁挡住了。记忆在墙的那一侧汹涌地翻滚,而这一侧却仍是空空荡荡,只能听到澎湃的声音,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

  突然,窗外喧闹了,几乎人声鼎沸了! 好像有很多人正从窗下经过,他们用力地迈着步子,大声地喊着口号。

  我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似乎要打倒谁,推翻谁,又似乎要什么万万岁。

  我却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为何会不安呢?是因为听不清么?我探手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却摸到厚实的纱布。是谁用纱布把我的耳朵包裹住了?

  哦,不仅仅是耳朵。我的额头,我的头顶,我的后脑,统统都被纱布包裹住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我的头脑,终究是出了什么问题么?

  窗外的喧闹声终于惊醒了床边伏睡的人。他抬起头,望着我。

  他的面容仍有些模糊。

  “澜!” 他轻声地喊。

  他在叫我么?他的声音是那么浑厚而且温柔。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难道以前我曾经听到过?

  “澜!”他又在轻声呼喊。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着。

  顷刻间,我那蓄势已久的记忆,冲破了薄墙,如潮水般把我淹没了。

  是的,他是在呼唤我呢!

  我就是澜。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他们给我的父亲戴上上又高又尖的帽子,逼着他弯着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

  我想起他们扭住我的胳膊,踢我,打我,把我丢进派出所那黑暗的没有窗户的小屋里。 在那里,我分不清日夜。

  我想起当我饥寒交迫时,他走进屋来。他与他们不同,他身穿白色的警服,而他们却都是身着军装的红卫兵小将。我打算夺路而逃,我瞅准机会,向着屋门冲去,他却抓住我的双臂,把我狠命压在他身下,使我动弹不得。 那一刻,我再也无力挣扎,不争气的泪水终于绝堤而出。 他却微微松了手。我强忍住泪水,抬眼愤怒地瞪着他。 他也看着我,眼神却很复杂。 他起身离开,过了片刻却又返回来,手中多了冒着热气的馒头。 他把馒头递给我,小声对我说:“快吃吧,等他们回来了,就没的吃了。”

  我想起那一夜,他突然出现,他对我说:“你快走吧,趁没人看见。”他拉住我的手向外疾走。我的双脚却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他于是背起我。他很瘦,背却很宽。我趴在他背上,双臂圈住他的脖子,我能感觉到他颈上血管的跳动。

  第二天,就在那派出所的门前,我又见到他。他正背对着我,与那穿着绿色军装的漂亮女孩儿告别。她说:“别忘了今晚到我家吃饭。”他回答:“非今晚吗?”她瞪眼道:“林辉同志!岳父岳母迟早要见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做了个鬼脸,甩了甩头后的两根小辨,扭头快步走掉了。我也准备立刻逃掉,他却突然转回头,看见我。

  他慌张地把我拉到街角,生气地说:“怎么还到这儿来?不怕被他们看见了?” 我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事先编好的借口竟然一句也讲不出。

  然后,就有了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明亮的华灯下,我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难分难离。

  还有紫竹院的湖边,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天上飘起毛毛细雨,我们仍然肩并肩坐着,一直到天黑透了,公园的首门人前来驱赶,我们才起身。他挽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真希望永远就坐在这里。”

  还有那北海的白塔下,那圆明园的废墟中,那飞舞着柳絮的满是荆棘和野草的护城河畔。。。

  还有他家的阳台上。那阳台虽然只有两层,却能看到古观象台和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终于有一夜,他把我揽在怀中,他对我说:澜,我爱你!那一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苦涩的记忆呀!为什么会来得如此凶猛呢?

  他告诉我,他将和局长的女儿结婚了。那天,他流了泪。我也流了泪。他说:咱们一起走吧!我说: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该走的人不是我们俩,而是我自己。我必须逃掉。为了他也为了我,我必须永远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我说:你结婚吧,我祝福你。他狠狠抱住我,他的泪水流进我的衣领。 我却突然一阵眩晕,世界在我眼前翻转过来。

  我竟然来不及逃掉。

  他把我送进医院。

  我偷听到医生对他说,我患了恶性脑瘤。

  医生还说,手术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不过手术是唯一的希望。

  要是手术失败了呢?他问,他的声音似乎在哽咽了。

  如果失败了,病人就醒不过来了。医生回答。

  他回到病房时带来了几只苹果。他骗我说我的病没什么,动个小手术就全好了。他微笑着为我削苹果却忍不住偷偷流泪。 我真想劝劝他不要这样难过,因为即使我的病完全没希望我也不会难过。我想我真的幸运, 与其偷偷溜掉孤独终了一生,真的不如在我心爱的人身边高高兴兴的死去。这样想着我甚至开始盼望那完全没有希望的结局了。

  手术的那一天,他微笑着对我说:“澜,你安心做手术吧。就当是睡了一觉。过几个小时就没事儿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说谎话的本领实在不大高超。

  我于是微笑着拉住他的手。我说我要好好把你看仔细了,这样我睡着的时候就会梦到你。不知为何我说这话的时候鼻子微微发酸,其实我当时的心情不知道有多平静。

  我赶忙换个话题,我说这几天你先替我保管一下我的日记好吗? 它就在病房里,我枕头下面。

  他对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把头深深埋在我腿边的被单里。 他的泪湿透了被单,已经浸润到我腿上的肌肤了。

  护士叫他离开,然后把氧气罩扣在我脸上。

  真有些滑稽,他是如此的年轻强壮,却被一个瘦小的护士搀扶着,好像他才是病人似的。

  我拼命想要抬起头来再看他一眼,但我浑身的肌肉都在变得麻木。 我知道我马上就要睡着了,而这一觉,多半永远都不会醒来。但是我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有他给我送行,而且他将会看到我的日记,那上面记录了我所有要对他讲却来不及讲出的话。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但我却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我又看到他的面孔,听到他喊出我的名字。我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失望!

  “辉!” 我也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澜! 你终于挺过来了!你昏迷了三天,终于挺过来了!” 他扑过来,扑到我怀里,立刻就开始哽咽了。

  我抚摸着他的发。 我的动作仍然很笨拙,我的手臂上还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管子。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我们的故事,已经错过了最完美的结局了。我为什么要醒过来呢?醒过来以后又能怎样呢?我不是打算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么?然而现在,叫我如何再一次鼓起勇气,躲藏到哪个连我自己也看不见的角落里去呢?

  “澜!我不能离开你!澜,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澜!我要照顾你。仔仔细细地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好吗?澜?” 他哽咽着,他额前的黑发在我眼前颤动着。

  “辉,你。。。”

  我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欺骗自己了。然而我却说不出。我害怕一旦讲出口,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了。

  “澜!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日记,我看过了,我都看过了。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又能比你好受多少呢?澜,我决定了。明天就取消婚约!”

  他猛地抬起头,我从未曾在他眼中见过如此严肃的目光。

  我的泪也汹涌而下。

  “永远! 一辈子!”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滚烫着。

  “我的日记,你带着吗?” 我问。有一股洪水般的冲动,难以抑制地在我内心澎湃。

  “当然!”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日记,“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好,辉,你扶我起来,我要继续写。”

  “澜,等休息几天在写吧,好吗?”

  “不好,就现在!”

  我坚持着。我片刻也不想等待了。 我要把这个时刻留住,永永远远地留住。我知道他的许诺是无法兑现的。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我早已下过决心要鼓起勇气悄悄地消失掉。为了他,我也应该永远地消失掉。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要把它们记下来!这本日记,也许会永远陪伴着我。有了这些话,我才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是思念着我的。

  “辉,我有点儿饿,我想喝豆浆,好吗?” 我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我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然而,我却不想让他再看到。这些话,他曾经说过,我曾经听到,这就足够了。

  “好的。澜,我这就去买!” 他在我背后垫好枕头。 他的双眸闪亮着。他飞身跑出房间去了,连病房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仔细,连他那白色的帽子还落在病床上。

  我翻开那日记,一页一页的往事,又一次在眼前流过。

  我的双眼又模糊了。

  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字体原本是整齐清秀的。我那资本家黑五类的父母除了这娟秀的字体,没有留给我任何其他东西。然而自从生病以来,连这娟秀的字体我也没办法保存了,我的笔记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我艰难地写下:

  “1973年10月9日,今天,手术后的第四天。辉对我说:澜,我要仔仔细细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无力再继续写下去了。我已经用尽了我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我合上日记,长出了一口气。

  我等待着辉。他去给我买豆浆了。

  我有些倦了。我险些又要睡过去了。我努力驱赶着睡意。我要等待着辉,等待着他买的豆浆。如果我睡去了,他是一定不会吵醒我的。那么那豆浆,他飞奔下去买回来的,就凉了。

  然而,我还是睡去了。我竟然没有等到他回来。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护士,神情怪异地站在我床前。

  她说:“那位民警同志,是你哥哥吧?他生病了,不能来看望你了。”

  我想继续问下去,她却转身飞快地走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护士都对我讲同样的事情。她们的目光闪烁着,她们不等我发问便慌忙地溜掉。

  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必须知道,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开始绝食。洪水般的恐惧,日益强烈地向我涌来。

  终于,一位年轻的护士,手里捧着饭盒,站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说:“你哥他。。。被车撞了,就在楼下,给你买豆浆的时候。 当时就没救了。”

  我哥哥。

  辉。

  我的大脑似乎突然间麻木了。

  我看到那豆浆,泼洒到马路上,乳白色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流淌着。这张画面,占据了我大脑的全部神经。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其它知觉了。

  我其实丝毫也不难过。我麻木得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

  上苍终究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其实,这故事的结局,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我翻开那本日记。我狠命把刚写的那一页,连同最后空白的几页,统统撕掉了。

  撕得粉碎。 
 
第三十章
 
  我没有要求去见一见辉的遗体。

  因为我并非他的亲生弟弟。

  更何况,梅一定会在那里,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顺利地悄悄离开医院,我头上缠绕的纱布还没有完全拆掉。我离开的时候,整座城市还沉浸在睡梦里。没人注意到我。

  除了那本日记,我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我的故事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康复。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了。

  沿着漫长的长安街我缓步前行。高大的华灯依然明亮。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想我仍然是很虚弱的,以至于走不了两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地呼吸。天色大亮了,这座城市又沸腾起来。有些近似疯狂般的。

  已经疯狂了好几年了。我就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成长,亲眼目睹它夺走我的家,我的父母,如今,又夺走了辉。

  不,它并没有从我手中夺走辉。 辉原本不是我的。 他从来不曾是我的。

  然而突然间,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终于把他赏赐给我了呢?只不过使用了一个特殊的方式。

  当然要使用一个特殊的方式了。这世界早已没有属于我的位置,又何以存放任何属于我的东西呢? 假如上天果然要给我谁,当然要先把他从这世界上带走了。

  我确信我是拥有他了。我加快了脚步。

  一拨一拨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从我身边经过。幸而没有什么人留意我。 这的的确确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颤抖着双腿,我艰难地爬上辉家的楼梯。我是熟悉这里的。每一级台阶都非常非常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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