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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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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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了金毛,扎着鼻环,整日在广场晃悠,的确不像个好女人,但她,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于是这些小警察们,反而与庞凤凰亲近起来。如果在广场上巡逻时相遇,还会开开她的玩笑:“金毛儿,别老抻着我们副所长了,他都快瘦成麻秆了!”
  “就是,该松口时就松口吧!”
  对他们的调笑,庞凤凰总是充耳不闻,只有那猴子,对着他们龇牙。
  起初,蓝开放曾力劝庞凤凰搬到天花胡同一号或者西门家大院居住,但遭到了庞凤凰的坚决拒绝。过了一段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果庞凤凰夜晚不住在车站旅馆地下室,白天不在车站广场转悠,那他也将无心在车站派出所工作下去。渐渐地,县城里的地痞流氓也知道了这个美貌的“金毛穿鼻猴女郎”是车站派出所那位蓝脸铁腕小警察的相好,那些原先还想伸爪揩油的,也赶紧打消了念头,谁敢从老虎嘴里夺鸡腿啊!
  让我们凭借着想象描述一下蓝开放每天晚上去车站旅馆地下室探望庞凤凰的情景吧。这家旅店原是集体所有,改制之后归了个人。这样的旅馆,如果按照公安条例严格管理,那非关门大吉不可。因此,每当看到蓝开放这张脸,老板娘那胖脸上就要笑出香油,那张猩红大嘴里就要喷出蜂蜜。
  起初的几个晚上,任蓝开放敲破门板庞凤凰也不开门。我们的开放就站在门外,沉默地站着,如同一根木桩。他听到庞凤凰在屋里抽泣,有时候又疯笑。他听到那猴子在吱叫,有时也挠门。他有时嗅到烟味,有时嗅到酒气。但是他从未嗅到与毒品相关的气息,这是他暗自庆幸的。如果沾了那玩意儿,这个人就彻底完蛋了。他想,如果她真的沾上了那玩意儿,我还会这样痴迷地爱她吗?是的,无论她怎么样,哪怕她五脏六腑都已腐烂,我也会爱她。
  他每次去看她,总是抱着一束鲜花,或是提着一兜水果,她不开门,他就站在外边,一直站到必须走才走。鲜花和水果,就留在门外。旅馆的老板娘开始时不识相,对他说:“好兄弟啊,姐姐手里有一大把漂亮女孩呢,我叫来她们,任兄弟挑,看中哪个是哪个……”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节“啪啪”响的拳头把老板娘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常言道:“功夫不负苦心人。”庞凤凰为我们的开放开了门。房间阴暗潮湿,墙壁上的涂料像热水烫起的燎泡一样。屋顶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房子里霉味冲鼻。有两张窄床,两个很像从垃圾场里捡来的破沙发。开放一坐上去,就感到屁股接触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这一阶段,他提出让她搬迁。她睡一张床。另一张床上,还摆着几件西门欢的旧衣服。现在是猴子睡在这张床上。还有两把暖水瓶。还有一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显然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寒酸龌龊的环境里,我们的开放终于把憋在心中十几年的“爱”字吐出了口。
  “我爱你……”我们的开放说,“我从见你第一面时就爱上你了。”
  “谎言!”庞凤凰冷笑道,“你见我第一面时是在西门屯你奶奶的炕上,那时你还不会爬呢!”
  “不会爬时我就爱你!”我们的开放说。
  “算了算了,”庞凤凰抽着烟说,“你跟我这样的女人谈爱,不是把珍珠扔到厕所里去了吗?”
  “你别糟蹋自己,”我们的开放说,“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个屁!”庞凤凰冷笑着说,“我当过婊子,跟几千个男人睡过!我还跟猴子睡过!你跟我谈爱?滚吧,蓝开放,找好女人去吧,别让我把霉气沾到你身上!”
  “你胡说!”我们的蓝开放掩面痛哭起来,“你骗我,你告诉我,你没干过这些事!”
  “我干过怎么样?没干过又怎么样?与你有屁的关系?”庞凤凰冷酷地说,“我是你的老婆吗?是你的情人吗?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为我爱你!”我们的开放怒吼着。
  “不许用这个字眼恶心我!滚吧,可怜的小蓝脸!”她对着猴子招招手,亲昵地说,“乖乖猴,来来来,咱们睡觉觉!”
  那只猴子纵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们的开放掏出了手枪,瞄准了猴子。
  庞凤凰把猴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愤怒地说:“蓝开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们的开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风言风语说庞凤凰当过妓女,他的潜意识里也对此半信半疑。但当庞凤凰亲口说出她跟几千个男人干过、甚至跟猴子干过这样凶狠的话语时,还是犹如万箭齐发,射中了他的心脏。
  我们的开放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跑出旅馆,跑上广场,心里转动着毁灭一切的念头。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前,他被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拉了进去。他坐在一张高高的凳子上,连灌了三杯白兰地。然后便痛苦地将头抵到吧台上。一个头发金黄、眼圈乌蓝、嘴唇血红、袒胸露背的女人凑上来——我们的开放去探望庞凤凰时总是穿着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边蓝脸——这是一个刚从外地飞来的夜蝴蝶,还不知蓝脸警察的名头——我们的开放出于职业习惯,没容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脸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声叫起来。开放松手,歉意地笑笑。女人蹭着他,娇滴滴地说:“哥呀,手劲好大啊!”
  我们的开放挥手让那女人走开,但她却把热烘烘的胸脯贴上来,混合着烟酒味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哥啊,这么痛苦啊,被小妖精给甩了吧?女人都是一样的,让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们的开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报复你!
  他几乎是从高凳上栽下来的。在那个女人的引领下,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一个鬼火闪烁的房间。那女人二话不说,动手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体:乳房膨大,腹部扁平,双腿修长。这也是我们的开放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裸体,他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是紧张。他犹豫着。那女人有些不耐烦,时间就是金钱的规律对她们同样适用。她折起身来说:“来啊,还愣着干什么?装什么雏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间,头上的金色假发脱落,显出一个扁长的、头发稀疏的头颅。我们的开放脑子里一阵轰鸣,眼前浮现出庞凤凰的满头金发和金发下俏丽的面容。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地跃起,像一条章鱼缠在了他身上。女人恼怒地骂着:“烂崽,你这是拿着老娘开涮呢,一百元就想打发我!”
  那女人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伸进开放的身上摸着,她自然是想摸钱,但她的手却摸到了硬邦邦的、冰冷的手枪。开放没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吐出半声惨叫,把另外半声咽了下去。开放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几步,坐在了床上。
  我们的开放来到广场,头脑被凉风一激,酒奔涌而上,冲出咽喉,喷吐在地。吐酒后,他感到脑子清醒了许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无法排解。他时而切齿咒骂,时而柔情万种,恨的是凤凰,爱的也是凤凰。恨着时爱就翻腾上来淹没了恨;爱着时恨又翻腾上来淹没了爱。在此后的两天两夜里,我们的开放就在这爱与恨交织成的混浊波涛里挣扎着。有好几次他掏出手枪抵在自己心脏上——好孩子,千万别做蠢事啊!——理智总算战胜了冲动。他低声地对自己发誓:“即便她是个婊子,我也要娶她!”
  我们的开放下定决心,又一次敲开了庞凤凰的门。
  “你怎么又来了?!”她厌烦地说,但她立即就发现了他这两天来的变化:他的脸更蓝更瘦,两道连结成一体的浓眉像一条巨大的毛虫横在两眼之上,那眼睛,黑得发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连那只猴子,也似乎被他的目光灼伤,尖叫一声,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她将口气缓和一些,说,“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只要你不对我谈什么爱,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谈爱,我还要娶你!”我们的开放恶狠狠地说,“哪怕你跟一万个人睡过,哪怕你跟狮子、跟老虎、跟鳄鱼睡过,我也要娶你!”
  沉默了片刻,庞凤凰笑着说:“小蓝脸,别冲动了。爱不是可以随便说的,娶更不是可以随便说的。”
  “我不是随便说的,”我们的开放说,“我想了两天两夜,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所长不当了,警察不干了,我给你敲锣,跟着你流浪!”
  “好了,别发疯了。为我这样_ 一个女人,不值得毁了自己的前程,”庞凤凰也许是想冲淡一下压抑的气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说,“要想我嫁给你,除非你的蓝脸变白。”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对那种爱到人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乱开玩笑。读者诸君一定记得《聊斋志异。阿宝》中那个名叫孙子楚的书生,只为了阿宝小姐一句戏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骈指。后又身化鹦鹉,飞到阿宝的床头。几经生死后,终与阿宝结为夫妇。
  阿宝故事以美好的结局告终,亲爱的读者,我的故事,却没有这么美好。还是那句老话:这不是我的情愿,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
  我们的蓝开放告了病假,不管领导批否,便去了青岛,倾其所有,做了一个残酷的换皮手术。当他脸上蒙着纱布出现在车站旅馆那间地下室里时,庞凤凰惊呆了。猴子也惊呆了。猴子可能还是因为王铁头的印象,对头蒙纱布的人怀有仇恨,它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我们的开放一拳便把它打晕了。他几近痴魔地对庞凤凰说:“我已经换皮了。”
  庞凤凰怔怔地看着蓝开放,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我们的开放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庞凤凰摸着他的头发,呢喃着:“你真傻……你为什么这样傻……”
  接下来他们便拥抱了。因为开放的脸部痛疼,她轻轻地吻了他的那半边好脸。他把她抱上床。他们做了爱。
  流丹满床。
  “你是处女?!”我们的开放惊喜地叫唤着,但泪水随即涌流,把纱布都浸湿了,“你是处女啊,我的凤凰,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要瞎说啊……”
  “什么处女,”庞凤凰赌气似的说,“花八百元就能修复处女膜!”
  “你这个小婊子,你又骗我了,我的凤凰……”我们的开放不顾伤痛,亲吻着这个高密县——在开放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身体。
  庞凤凰摸着这个像用树条子捆成、坚硬又有弹性的男人,几乎是绝望地说:“老天爷啊,我到底没能躲过你……”
  读者诸君,接下来的故事我不忍心讲下去,但既然开了头,就要有结尾,那就让我,充当残酷的叙事人吧。
  我们的开放带着一脸纱布回到天花胡同一号,让蓝解放和黄互助大吃一惊。他们的确经不起折腾了。开放根本不回答他们关于脸上纱布的询问,而是兴冲冲地、用无比幸福的腔调对他们说:“爸爸,大姨,我要和凤凰结婚了!”
  如果他们手中端着玻璃器皿,应该让他们松手,把玻璃器皿跌得粉碎。
  我的朋友蓝解放痛苦地皱着眉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难道你们也听信了那些谣言?”开放说,“我对你发誓,凤凰是个无比纯洁的女孩子……她是个处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鸣着,“不行啊,儿子……”
  “爸爸,”开放恼怒地说,“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难道您还有资格阻拦我吗?”
  “儿子……爸爸是没有资格……但是……让你大姨对你说吧……”我的朋友跑回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开放……可怜的孩子……”黄互助泪流满面地说,“凤凰是你大伯的亲生女儿,你与她同一个祖母……”
  我们的蓝开放猛地把脸上的纱布撕开,纱布揪掉了新植的皮肤,使他的半边脸,成为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伤口。他冲出家门,骑上摩托车,因为加速太猛,车轮撞在了迎面的美发厅门上。屋里的人大惊失色。他一提前轮,猛拐弯,摩托车如发疯的马一样向车站广场冲去。他听不到那位与他家结邻多年的理发小姐的话:“这一家人,都是疯子!”
  我们的蓝开放踉踉跄跄地冲到地下室,一膀子撞开了虚掩的门,他的凤凰,正在床上等他。猴子疯了一样扑上来,这一次他忘了警察的纪律,他忘了一切,他一枪击毙了猴子,使这个在畜生道里轮回了半个世纪的冤魂终于得到了超脱。
  庞凤凰被这突发的事件吓昏了。我们的开放对着她举起了枪——孩子啊,千万别做傻事——他看着庞凤凰仿佛玉雕一般的美丽面庞——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面庞——枪口无力地垂下了。他提着枪,冲出门去,在上升的台阶上——犹如从地狱攀升到天堂的台阶上——我们的开放双腿一软跪倒了。他把枪抵在其实已经被破坏了的心脏上——孩子啊,别做蠢事啊——扣动了扳机。沉闷的枪声响过,我们的开放趴在台阶上死了。
  五世纪婴儿
  蓝解放和黄互助把开放的骨灰,背回那块已经坟墓连绵的土地,葬在了黄合作的坟墓旁边。在他们烧化、埋葬儿子的过程中,庞凤凰抱着猴子的尸体始终相随。她哀哀地哭着,花容憔悴,的确人见人怜。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开放已死,也就不再说什么。那猴子的尸体已经发臭,在人们劝说下,她松了手,并提出了将猴尸埋在这块土地里的要求。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于是,在驴、牛、猪、狗的坟墓旁边,又多了一个猴墓。在如何安顿庞凤凰的问题上,我的朋友颇感为难,于是便聚集了两家人一起商量。常天红一言不发,黄互助也有口难言。还是宝凤说:“改革,你去把她找来,听听她自己有什么打算吧。毕竟是从咱家土炕上走出去的孩子,她需要什么,咱都会帮她,砸锅卖铁也要帮她。”
  改革回来说,她已经走了。
  时问如水,往前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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