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点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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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评点水浒传-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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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之,而群天之下又何此类之多乎哉!一哄之市,抱布握粟,梦如也。彼梦
如者何为也?为奴财而已也。山川险阻,舟车翻覆,梦如也。彼梦如者何为
也?为奴财而已也。甚而至于穷夜咿唔,比年入棘,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
为奴财而已也。又甚至于握符绾绶,呵殿出入,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为
奴财而己也。驰戈骤马,解脰陷脑,棼如也。幸而功成,即无不为奴财者也。
千里行脚,频年讲肆,棼如也。既而来归,亦无不为奴财也。呜呼!群天下
之人,而无不为奴财。然则君何赖以治?民何赖以安?亲何赖以养?子何赖
以教?己德何赖以立?后学何赖以仿哉?石秀之骂梁中书曰:“你这与奴才
做奴才的奴才。”诚乃耐庵托笔骂世,为快绝哭绝之文也。

索超先是已从杨志文中出见,至是隔五十余卷,而乃忽然欲合。恐人谓
其无因而至前也,于是先从此处斜见横出,却又借韩滔一箭再作一顿,然后
转出雪天之擒,其不肯率然置笔如此。

射索超用韩滔者,何也?意在再顿索超,非意在必射索超也。故有时射
用花荣,是成乎其为射也;有时射用韩滔,是不成乎其为射也。不成乎其为
射,而必用韩滔者,何也?韩滔为秦明副将,便即借之也。

以堂堂宰相之尊,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众,而面面厮觑,则面面
厮觑已耳,亦有何策上纾国优,下弭贼势乎哉?忽然背后转出一人;忽然背
后转出之人,又从背后引出一人;忽然背后人所引之背后人,又从背后引出
一人。呜呼!才难未必然乎?是何背后之多人也?然则之三人亦幸而得遇朝
廷多事,尚得有以自见;不然者,几何其不为堂堂宰相、衮衮枢密院官、三
衙太尉之脚底下泥,终亦不见天日之面也。之三人亦不幸而得遇朝廷多事,
终亦不免自见;不然者,吾知其闭户高卧,亦足自老,殊不愿从堂堂宰相、
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鼻下喉间仰取气息也。读竟,为之三叹。


第六十三回呼延灼月夜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此回写水军劫寨,何至草草如此?盖意在衬出大刀,则余人总非所惜。
所谓“琬琰之藉,无过白茅”者也。
写大刀处处摹出云长变相,可谓儒雅之甚,豁达之甚,忠诚之甚,英灵
之甚。一百八人中,别有绝群超伦之格,又不得以读他传之眼读之。
写雪天擒索超,略写索超而勤写雪天者,写得雪天精神,便令索超精神。
此画家所谓衬染之法,不可不一用也。


第六十四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盖至是而宋江成于反矣,大书背疮以著其罪,盖亦用韩信相君之背字法
也。独怪耐庵之恶宋江如是,而后世之人犹务欲以“忠义”予之,则岂非耐
庵作书为君子春秋之志,而后人之颠倒肆言,为小人无忌惮之心哉!有世道
人心之责者,于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
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
费一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
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
后,忽然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
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
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
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
来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
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
迹未干,而冤头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
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
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
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
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
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
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章应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
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言:“是日宾客大会。于厅事之东
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
宾既围揖坐定,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
深巷犬吠声,甚久,忽耳畔鸣金一声,便有妇人惊觉欠申,摇其夫,语猥亵
事。夫吃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响。
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与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鸣之。夫起溺,妇亦抱
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鸣声,儿
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
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
床寝;妇人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鼾声起,妇拍儿亦渐
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
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
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
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
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
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
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如故。
盖久之久之,犹满堂寂然,宾客无敢先哗者也。”吾当时闻其言,意颇不信,
笑谓先生:此自是卿粲花之论耳,世岂真有是技?维时先生亦笑谓吾:岂惟
卿不得信,实惟吾犹至今不信耳!今日读火烧翠云楼一篇,而深叹先生未尝
吾欺,世固真有是绝异非常之技也。

调拨时,一人一令;及乎动手,却各各变换,不必尽不同,不必尽同。
无他,世固无印板厮杀,不但无印板文字也。

调拨作两半写,点逗亦作两半写,城里众人发作亦作两半写,城中大军
策应亦作两半写,又是一样绝奇之格。

写梁山泊调拨劫城一大篇后,却写梁中书调拨放灯一小篇;写梁中书两
头奔走一大篇后,却写李固、贾氏两头奔走一小篇,使人读之,真欲绝倒。


第六十六回宋江赏马步三军关胜降水火二将

夫忠义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据,亦非宋江之所得逊也。非所据而
据之,名曰无耻,非所逊而逊之,亦名曰无耻。无耻之人,不惟不自惜,亦
不为人惜。不自借者,如前日宋江之欲据斯座,为李逵所不许是也;不惜人
者,如今日宋江之欲逊斯座,为卢员外所不许是也。何也?盖无耻之人,其
机械变诈,大要归于必得斯座而后已;不惟其前日之据之为必欲得之,惟今
日之逊之亦正其巧于必欲得之。夫其意而既已必欲得之,则是堂堂卢员外乃
反为其所影借,以作自身飞腾之尺木也。此时为卢员外者,岂能甘之乎哉!
或曰:宋江之据之也,意在于得斯座,诚有之矣;独何意知其逊之之亦欲得
斯座乎?曰:忠义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据,亦非宋江之所得逊也。使
宋江而诚无意于得之,则夫天王有灵,誓箭在彼,亦听其人报仇立功自取之
而已耳!自宋江有此一逊,而此座遂若已为宋江所有,此座已为宋江所有,
然则后即有人报仇立功,其不敢与之争之,断断然也。此所谓机械变诈,无
所用耻之尤甚者,故李逵番番大骂之也。

人即多疑,何至于疑关胜?吴用疑及关胜,则其无所不疑可知也。人即
多疑,何至于疑李逵?宋江疑及李逵,则其无所不疑可知也。连书二人各有
其疑,以著宋江、吴用之同恶共济也。

写李逵遇焦挺,令人读之油油然有好善之心,有谦抑之心,有不欺人之
心,有不自薄之心。真好铁牛有此风流,真好耐庵有此笔墨矣!

打大名后,复不见有为天王报仇之心,便接水火二将一篇,然则宋江之
弑晁盖不其信乎?

水火二将文中,亦殊不肯草草,写来都能变换,不至令人意恶。

写关胜全是云长意思,不嫌于刻画优孟者,泱泱大书,期于无美不备。
固不得以群芳竞吐,而独废牡丹,水陆毕陈,而反缺江瑶也。


第六十七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我前书宋江实弑晁盖,人或犹有疑之。今读此回,观彼作者之意,何其
反复曲折,以著宋江不为晁盖报仇之罪,如是其深且明也。其一,段景住曰:
郁保四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夫“曾头市”三字,则岂非宋江所当刻肉、
刻骨、书石、书树,日夜号呼,泪尽出血也者?乃自停丧摄位以来,李然不
闻提起。夫宋江不闻提起,则亦吴用之所不复提起,林冲之所不好提起,厅
上厅下众人之所不敢提起与不知提起者也。乃今无端忽有段景住归,陡然提
起,则是宋江之所不及掩其口也。其二,段景住备说夺马之事,宋江听了大
怒。夫蕞尔曾头,顾不自量,一则夺其马,再则夺其马;一夺之不足,而至
于再夺。人各有气,谁其甘乎?然而拟诸射死天王之仇,则其痛深痛浅必当
有其分矣。今也,药箭之怨,累月不修;夺马之辱,时刻不待,此其为心果
何如也?其三,晁盖遗令:但有活捉史文恭者,便为梁山泊主。及宋江调拨
诸将。如徐宁、呼延灼、关胜、索超、单廷珪、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等,
悉不得与斯役。夫不共之仇,不及朝食,空群而来,死之可也。宋江而志在
报仇也者,尚当悬第一座作重赏以募勇夫;宋江而志在第一座者,则虽终亦
不为天王报仇,亦谁得而责之?乃今调拨诸将,而独置数人,岂此数人独不
能捉史文恭乎?抑独不可坐第一座也?其四,新来人中,独卢俊义起身愿往,
宋江便问吴用可否?吴用调之闲处。夫调将之法:第一先锋,第二左军,第
三右军,第四中军,第五合后,第六伏军。伏军者计算已定,知其必败,败
则必由此去,故先设伏以俟之也。今也诸军未行,计算未定,何用知其必败?
何用知其败之必由此去?若未能知其必败,未能知其败之必由此去,而又独
调员外先行埋伏,则是非所以等候史文恭,殆所以安置卢俊义也。其五,史
文恭披挂上马,那匹马便是照夜玉狮子马。宋江看见好马,心头火起。夫史
文恭所坐,则是先前所夺段景住之马;马之所驮,则是先前射死晁盖之史文
恭。谚语有之:“好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此言眼之所至,
正是心之所至也。宋江而为马来者,则应先见马;宋江而为晁盖来者,则应
先见史文恭。今史文恭出马,而大书那马;宋江心头火起,而大书看见好马,
然则宋江此来专为马也。其六,手书问罪,轻责其杀晁盖,而重责其还马;
及还二次所夺,又问照夜狮子。夫还二次马匹,而宋江所失仅一照夜狮子已
乎?若还二次马匹,又还照夜狮子,而宋江遂得班师还山,一无所问已乎?
幸也保四内叛,伏窝计成,法华钟响,五曾尽灭也。不幸而青、凌两州救兵
齐至,和解之约真成变卦,然则宋江殆将日夜哭念此马不能置也。其七,卢
俊义既已建功,宋江乃又椎鼓集众,商议立主。夫“商议”之为言,末有成
论,则不得不集思广谋以求其定,如之何如之何不辞反复连引其语也?今在
昔,则晁盖遗令有箭可凭;在今,则员外报仇有功可据。然则卢俊义为粱山
泊主,盖一辞而定也。舍此不讲,而又多谦抑,甚至拈阄借粮,何其巧而多
变一至于如是之极也?呜呼!作者书宋江之恶,其彰明昭著也如此,而愚之
夫犹不正其弑晁盖之罪,而犹必沾沾以忠义之人目之,岂不大可怪叹也哉!


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打东平、东昌二篇,为一书最后之笔,其文愈深,其事愈隐,读者不可
不察。何以言之?盖梁山泊,晁盖之业也;史文恭,晁盖之仇也;活捉史文
恭,便主梁山泊,则晁盖之令也。遒晁盖之令,而报晁益之仇,承晁盖之业,
誓箭在彼,明明未忘,宋江不得与卢俊义争,断断如也。然而宋江且必有以
争之。如之何宋江且必有以争之?弃晁盖遗令,而别阄东平、东昌二府借粮,
则卢俊义更不得与宋江争也,亦断断如矣。或曰:“二城之孰坚孰瑕,宋江
未有择也;是役之胜与不胜,宋江未有必也。何用知其必济,何用知卢之必
不济?彼俱不济,无论;若幸而俱济,则是梁山泊主又未定也。今子之言卢
俊义必不得与宋江争也。何故?”噫嘻!闻弦者赏者,读书者论事,岂其难
哉!岂其难哉!观其分调众人之时,而令吴用、公孙胜二人悉居卢之部下也,
彼岂不曰惟二军师实左右之,则功必易成;功必易成,是位终及之,庶几有
以不负天王之言,诚为甚盛心也!乃我独有以知吴与公孙之在卢之部下,犹
其不在卢之部下也;吴与公孙虽不在宋之部下;而实在宋之部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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