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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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511-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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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说你把事情说明白;你三爸咋会不相信呢?你三妈批评你;也是为你好嘛。 
清明沉吟了一下;说爸;我还是不想找他们;你看……能不能叫妈给我拿三千?我的话妈不信;你先给她说一说;我直接到她那里去取就是了。 
大哥握手机的手慢慢离开了耳朵。 
站在一旁的张老师说;打完了? 
大哥没做声;张老师就把手机接过去;手机都已经发烫了。张老师正要关机;听到里面还在说话;他对大哥说;清明还在讲呢! 
大哥没理睬;转过身;对张老师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就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他把门一闭;就蹲在了门槛底下。 
大嫂昏迷后被车轧的事情;大哥虽然不知道;但他头场去普光镇;遇上一个刚从胡贵工地上回来奔丧的杨侯山人;那人遵照胡贵的命令;没有把那件事说出来;但他有许许多多的暗示;每一条暗示都在大哥的心里投下一团阴影;甚至戳上一刀。他想问明白;又不敢问;但他清楚;妻子真的是在那边卖命。 
可是;为了给女朋友过生日;一顿就花三千;还要去找一个卖命的人拿钱…… 
春节很快到了。大嫂没有回来。这没什么奇怪的;外出打工的人;特别是去了广东、北京、新疆这些遥远地方的农民工;不要说半年;就是三年五载不回来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不愿意把血汗钱往铁轨上扔。再说春节的车票是要涨价的;他们哪里敢动身。说白了;春节车票涨价;不就是限制穷人的吗?有钱人是不在乎那点钱的;不管上浮百分之几十;该坐卧铺还是坐卧铺。穷人就不一样了;你就是涨千分之一;他也觉得那是钱;而他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穷人的主体;就是背井离乡的农民工。某些特殊行业出台的政策;从总体上说有它的必要性;但一旦深入到个体;深入到每一个生命细节当中;就会发现;它的一左一右;哪怕只有毫厘之差;都会影响到无数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胡贵的工地上放了十天假;他手下的绝大部分工人;都没有离开;都请求胡贵不要放假;但胡贵态度坚决;他说我都不怕损失;你们还怕?他说他娘的城里人春节休息七天;我就要让大家休息十天! 
腊月三十那天中午;依照家乡清溪河流域的习俗;是团圆的日子。自从打工潮兴起;能团圆的农村家庭已经越来越少了。那天大嫂割了二两很肥的猪肉;把它炒在白菜里面;可直到饭吃完;猪肉也没动一下。她想象着她的亲人就坐在身边;她要把肉留给她的亲人吃…… 
大嫂没回来;清明倒是回来了。他是正月初二上午九点回来的(这证明他头天就到了镇上);那天我正准备走;见他回来;就决定多留了一天(因父亲今年和大哥住;我也就住在大哥家里)。清明说;三妈和一凡弟弟呢?我说没回来;清明很遗憾的样子;说一凡弟弟还是这么高的时候我见过他;说罢在自己的膝盖处比了一下。他给女朋友过生日的事情;大哥已对我讲了;我们都没急于过问;只是观察着他的神情。他做出很精神、甚至很气派的样子;头发朝后梳着;梳得溜光水滑;身上也穿着笔挺的西装;但眼里的落寞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精神和气派都是装出来的。一家人烤了半个时辰火;大哥终于耐不住了;说清明;你一个人回来的?清明突然现出怒容;没回他爸的话。我给大哥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问了。大哥舔了舔嘴唇;自觉地改变话题(之所以如此是他觉得在那件事情上自己没能帮助儿子;他愧对儿子);问清明的生意做得怎样了。清明下意识地望了我一眼;说生意很好;但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意;他是跟几个朋友合伙的。他爷爷事实上也看出了他眼里的落寞;但他爷爷是一个坚决不愿意把自己亲人的处境和品格往坏处想的人;此时骄傲地说;我清明跑那么远;还能找到做生意的朋友;硬是能干。 
我很想单独对清明说点什么;可是没机会了;他爷爷刚说了那句话;他就站起身说;我要去清坪看一个战友(清坪在清溪河下游;很远)。他爸惊慌失措地说;总要歇一天脚再去嘛;前几天才下了雪;路滑得很!清明说;我跟人家约好了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出了门;下了门前的那坡石级。 
我们都追出去。他爸爸带着哭腔问;你啥时候回来? 
后天或者大后天……也说不定;看情况。 
当他的头被一坡长着低矮麦苗的梯田遮没(那麦田里还有零零星星的雪堆);我们才进屋。 
几个人卷进来一团寒气;久久不散。在短暂的聚会中;清明问过他妈;但没问过他弟弟。他弟弟今天早上背着香蜡纸火去给外公外婆上坟去了;清明问也没问一声。他好像怕问他弟弟;一问弟弟;就会让人想起昂贵的书学费;就会让人想起钱;而看来他根本就不愿意提到钱的事。他这次回家;就像清早才去普光镇赶了个耍场;打着个甩手回来的。 
我等不到他了;当天就走了。 
后来我知道;清明五天后离开了家;而这五天时间里;他在家里呆的时间不足一天。走的时候;还是找他爸要的路费。那钱是他母亲才寄回来的;是他弟弟下学期的书学费。 
清明到广东后;直接去找了他母亲。 
大嫂已经上工了;依然干着拌灰浆的活。清明去到工地;一眼就看到了他母亲;垂着头朝母亲靠近。他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蹑手蹑脚的;生怕被人看见了一样;总之是在老家或电话里摆出的豪气荡然无存了。尽管是冬天;大嫂还穿着单衫子;汗水却把她头发湿透了;衣服也湿透了;浑身水淋淋的;直往下滴;在她的身下;滴成了一个缩成一团的模糊的人形;像正午时分太阳照出的影子。清明走到她身边;轻声喊;妈。大嫂没听见;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还想着别的事。清明看了看四周;那些男男女女的工人;都各就各位;都在勤苦地劳作;没有精力在乎别的人别的事;但清明还不能放心:他不怕工人们看见他;就怕胡贵看见他。其实胡贵根本就不认识他;但他在心里跟胡贵比;他觉得自己肯定比胡贵强;胡贵是个文盲;而他是初中毕业生;关键是他当过兵;见过大 
世面;胡贵怎能比得过他呢?但胡贵却发了财!他这次回家;随时都能听到人们谈论胡贵;不管谁提到胡贵的名字;都带着敬仰的口吻;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很不服气。他只看到了胡贵现在发财;看不到胡贵发财之前所受的苦;胡贵正是凭借牲口一样的勤劳和忠诚;才获得了别人的信任;让别人愿意把工程拿给他做。 
四周都没有老板模样的人;清明胆子大些了;又叫了声妈。大嫂一抬头;看到了久不见面的大儿子;恍惚间如在梦中。她把铁锨一扔;就抓住了清明的手。 
清明很激动;那是真的激动。母亲见老了;很厉害地老了;头上的白发;带着一种不由自主的悲哀的神情;把黑发排挤得差不多了。那些白发好像在对清明说;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快就长出来;这实在怪不得我们;是你妈真的老了。她还变得那么瘦;嘴皮都快包不住牙齿了。她手上的老茧;刀片似的把清明割得生痛。清明泪水盈眶的;说妈;你过年也不回去。大嫂说我倒是想回去哟……你回去没有?清明说回去了;我刚从家里来。清明说爷爷和爸爸的身体都好;弟弟的成绩也比以前更好了;期末考试;他得了全年级第二。大嫂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消息;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她忘记了自己受的累;也忘记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心灵上的痛苦。她摸出钥匙;叫清明先回工棚里去;她干到午饭时候就回来。清明问工棚里是不是只住她一个人;大嫂说咋会呢?有七八个呢。这样一来;清明不愿意去了;他说妈;我马上要回厂;我是顺便来看看你。大嫂这才想起问他在哪个厂;清明说在惠州的一家木材厂。大嫂问挣到钱没有?清明羞涩地说;没有呢。大嫂顿了一下;又问他;身上有钱花没有?清明就不做声了。大嫂低下头;取下裤兜上的两根锁针;再小心翼翼地把裤兜翻出来;摸出用橡皮筋捆扎着的一百一十块钱;把五十块递给清明;想想又添了十块;说;春节放假那几天我出去拾荒;挣了二十多块;你拿六十块去。清明把钱揣进口袋;然后就很快离开了。 
这次清明没撒谎;他的确在广东惠州的一家木材厂打工;挣几个钱就玩;花完了再做工。他没有做什么生意;只是梦想着发横财;怎样才能发横财呢?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加入当地很盛行的传销组织。他早就想加入了;只是没钱;于是编出谈了个南京女朋友要花两三千给她办生日的鬼话;他在想这个谎言的时候;没料到他爸爸会问他女朋友叫什么;他慌了神;冲口说出了“倩儿”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被他爸爸点醒后;他才有些后悔……这次他来看母亲;依然是想从母亲那里弄到一笔钱;完成他的梦想。 
可是;他一看母亲的样子;就知道无法弄到他想象中的那笔钱。 
相反;母亲的苍老和辛苦;给了他强烈的刺激。 
自从当兵过后;他就不大把偏荒之地的父母放在眼里;可现在他发现;他是爱父母的。他希望把父母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而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只有像胡贵那样!胡贵管理那么大一个工地;却人影子也不见;他为啥这么洒脱?是钱——是钱让他洒脱起来的。 
有了这些想法;他发横财的梦想就愈发强烈了;他又去听了几次传销课;那狂热的口号;森林般的手臂;好像点着了每一个人的血;烟雾腾腾的屋子里;是血在燃烧。清明更加坚定地相信;做传销能够达到他的目的。可是找谁要那笔钱?找母亲看来是不行的;找二爸;他想也没想过;找三爸又不敢;手指都扳遍了;觉得还是只有找他父亲。本来;传销的理念就是“先亲后友;至亲至友”;也就是首先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那里找突破口。他想;父亲应该是有办法的;家里不是有一头耕牛吗?耕牛卖掉了;不是还有房子吗? 
于是他又给他父亲打电话了;他一点也不怕说漏了嘴;依然表白自己在跟几个朋友合伙做生意;他说生意的前期投入是那几个朋友付的;现在轮到他了。大哥问要多少?这次清明狠了心;说要两万。他爸还没回过气来;他又强调;这两万块钱一给;立马就会见成效;说白了就是财源滚滚。过惯了苦日子的大哥;对“财源滚滚”这个词是没有概念的;也是不相信的;他看重的是明明白白的、使他有切肤之感的现实。大哥说;你是把爸爸往绝路上逼啊! 
清明就提出了耕牛和房子的事。清明又在那边哭了;说爸爸;你就不愿意给我这次机会吗?你以前不是喜欢我的吗?可现在你也跟妈一样;成天说的都是清华;清华!好像你们只有清华一个儿子!早晓得这样;你们就不该生我…… 
这几句话;让大哥心都碎了;他说好吧;我看看能不能想法。清明见有了松动;又给他父亲补了一剂强心针:爸爸;生是容易的;活是容易的;生活起来是不容易的。大哥没大听明白儿子的话;更不明白这是传销组织总结出的经典性语言;凡是去听过传销课的;都会说这句话。 
放了电话;张老师见大哥脸色惨白;问怎么回事;大哥就说了。 
球莫名堂!张老师说;卖嘛;把房子卖了;你窝也没一个!住岩洞?你家里还有个老人呢! 
大哥心想是这个道理呀;可是大哥说;清明说这是他最好的一次机会呀。 
球!张老师骂道。他从没这么粗鲁过。他说我看那娃儿以前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些话;大哥听起来是很不舒服的;可他打心眼里又承认张老师是对的…… 
清明第二天一早又打电话回来了;问该卖的卖了没有?大哥还没把想法说完;清明就说;十天后我没收到钱;你就会收到一封信;信里包着我的手指头;我把我的手指头剁了寄给你! 
最多过了半个小时;清明又来电话了;这次说他要去卖一个肾。 
张老师把手机收了起来;他说清明再来电话;老子接也懒得接! 
大哥也不想接;更不敢接;但他的儿子要去卖肾;他怎么能不管呢?他是被逼得要疯的时候;才把电话打到胡贵那里;将清明的事告诉了大嫂。 
大嫂脸青面黑;老半天才说;和平啦;他是在骗你呀;他在一家木材厂打工;做狗屁生意!剁手指头;卖肾;都由他…… 
他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该分得出个是非轻重了;既然他知道生活是不容易的;那就让生活去教育他吧;教育过来了;是他的造化;教育不过来;是他该遭的孽。 
大嫂说;我想得通。 
胡贵在佛山的事情做完了;又去另一个地方找到了工程。那地方靠近香港。胡贵把他的全部人马都拉了过去;工人们也愿意跟他。 
对农民工来说;就是靠近纽约也无所谓;他们身在城市或者城市的边缘;但并不证明他们生活在那里。他们成天接触的;都是跟自己来自同一个阶层的人;像胡贵工地上的;很大一部分还来自同一个故乡;他们说着家乡的方言;谈着家乡的人事;就像是把家乡搬到这里来了。农民工自成一体;成为散布在中国城市汪洋中的一座座孤岛。 
大嫂一过去工钱就涨了。其实她做的事情跟以前是一样的;由于年龄不饶人和长时间的疲劳;她的动作慢了;相对而言;做的事还没有以前多了;但胡贵毫不犹豫地给她涨了近一倍的工钱。胡贵是从困苦 
中熬过来的;他能体会身居底层的艰难和屈辱。大嫂的勤勤恳恳和不计报酬;让他想起自己过去的时光;并深受感动。 
大嫂每个月给家里寄的钱;增加了一百块;自己的生活费还是那么多;余下的(包括卖铁钉的钱);她都存起来了。她之所以要自己存而不寄回家让大哥存;是不愿意让镇邮电所和村长抢去那百分之三;同时她也知道大哥的脾气:只要清明一向他诉苦;他就很可能把钱给他。而大嫂现在不仅仅是考虑眼下的日子了;她还想到了将来;想到了清华考上大学之后的事。现在;清华的成绩已经不是全年级第二了;是第一了;在县中得第一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能上北京大学或者清华大学的概念。县中每年都有人考上那两所学校;清华读的是理科;上清华大学的可能性大。清华这个名字;是大嫂取的;当时她没想那么远;谁知这个名字就给儿子封了相了;这让大嫂觉得;人啊;都是有命的。 
想到命;大嫂就难受了。清华有那个命;清明呢?未必清明就该当到世上来受苦?清明虽然那么不争气;但大嫂知道他在受苦。人的苦都是在心里面的;与心里的苦比起来;身体上的苦根本就不叫苦。清明的心太大了;而他的能力、见识和品格都无法帮助他把空出来的心填满;于是他只好去折磨自己的亲人;他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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