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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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511-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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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间陪他;其实我比以前更加紧张。以前的忙是表面的;是用时间来计算的;现在的忙是骨子里的;不仅用时间计算;还用心态计算。我成天坐在狭小的书房里;父亲则只能呆在客厅;我妻子是电信公司的业务员;为那每月几百块钱的提成;从早到黑地在外面奔忙;发展用户;儿子又上学;没有人陪父亲说话。我把电视给他打开;但父亲看不懂铺天盖地的城市泡沫剧;也没有兴趣看;我出去上厕所;看到父亲几乎都在垂着头打磕睡。我说爸;你出去走走吧。开始一两天;他出去了;到处是车辆;到处是人流;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而且全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人站下来给他打招呼;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后来他就不再出去了。 
住到第五天;父亲羞怯地对我说;夏至;我想回去了。 
我说爸你不是准备住一阵子的吗? 
父亲说我是泥脚杆命;在城里住不惯。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乘车回了老家。 
父亲一走;我就很后悔;很心痛;我总觉得;父亲是被我赶走的。 
我成天躲在书房里写;究竟写出了什么鸿篇巨制吗?我真的就有那么忙吗?我坐在书桌前;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无用的玄想之中吗?如果我把这些时间用去陪父亲说话;父亲就不会腿脚都没歇过来就回了老家。 
我并不是真的忙得没有一点儿闲暇;而是跟许多城里人一样;得了一种“忙病”。按道理;父亲在大哥和二哥家轮留住;我应该给他们补贴一些钱的;但我没有钱。父亲在我身上花的钱最多;结果到了他老年;我反而为他付出得更少了。二哥二嫂对父亲再不好;也比我好。 
现在;大嫂又被逼走了…… 
出身农村;加之中国现代的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兴房起楼;我知道拌灰浆和推斗车是怎么回事;这些地面上的活;危险性的确不大;但那是相当累人的。用铁锨将一大堆河沙和水泥拌匀;这不累人吗?按工人们的说法;腰杆也能累断。推斗车没那么累人;可热天干这事就难了;斗车把是铁的;火红的太阳将铁把烧得像烙铁;舔出隐隐的蓝光;手握上去;能把皮子烙糊。这一点也不夸张;在我家附近;就是前两年火爆起来的考古遗址;叫“金沙遗址”。去年开始修博物馆;那些推斗车的工人;手上都有一层硬硬的黑黑的死肉;我开始以为是握出来的;一问工人;他们说不是;是被铁把烫的。大嫂去的地方还是广东呢! 
睡不着觉;我就想大嫂干活的情形。大嫂身材不高;也瘦;在一大堆河沙和水泥面前;就像站在一座山的面前;她不仅要搬动这座山;还要让这座山的血与肉重新组合;成为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劳动着;只有铁锨偶尔铲到地面的声音;只有汗水摔碎的声音。她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呢?大嫂拌了灰浆;没有休息;又去推斗车了;她的手刚一握住车把;我就听到吱的一声怪叫;大嫂像握住了一只知了;那只知了在痛苦地挣扎着;没挣扎几下;大嫂眼前的天就黑下来了;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几摇几晃;就倒了下去…… 
每当这时候;我就很不自在地翻一下身。妻子已经知道我这几天没写什么了;也知道我一直在失眠;她把灯打开;她说你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睡不着。 
她说你回了一趟老家;什么事也没做就回来了;回来后就失眠;是不是碰到杏儿了? 
“杏儿”是妻子给我开的玩笑;她说像我们这种生在农村的人;许多人在初中甚至小学就订婚了。她说你肯定也订了婚;那女子叫杏儿还是桃儿?干脆就叫杏儿吧;我觉得杏儿比桃儿更沉静;还有一种忧郁的美;不像桃儿那样鲜鲜艳艳的张扬。她说你肯定是念了大学就把人家杏儿给甩了的。我说没那回事;真没那回事。 
妻子不该在这种时候给我开玩笑;我有些恼火;说大嫂走了;到广东打工去了。 
妻子呀了一声;说天啦;她那么大年纪;还跑那么远打工?她不是还有贫血病吗;要是昏倒了怎么办? 
我说是呀;我刚才正想这事呢。 
你就为这个睡不着? 
我没回答;撑起身来;把头靠在床板上;认真地看着妻子的眼睛说;冬梅;你说说看;我这人是不是太自私了? 
有那么一点儿;妻子想了想;笑着说;但我可从来没怪过你呀。 
这是事实。她不仅没怪过我;还支持我。从一家收入不错的报社辞职;坐在家里写不挣钱的东西;没有她的支持是不可思议的。妻子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父母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世上的人是要分等级的;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性格也都很豁达;从而造就了他们儿女心地的单纯。 
我说你不怪我;但我自己不能那么没心肝。 
妻子又笑了;她说你呀;你一定是觉得自己没钱给大嫂;大嫂才出门打工的;大嫂走了;你才发现自己没心肝肺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呢?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爬楼梯;爬上一层就胆战心惊地敲人家的门;当听到门里传来脚步声;我要马上把胆怯收起来;做出一副很职业的样子;身体站端正;脖子放端正;人家把门打开;我累得再狠;说话也不能气喘;也不能结巴;我要以清晰流利的语言向人家介绍:我们公司最近开通了什么业务;让您打长话可以节省多少钱……大多数时候;我刚说出几个字;人家砰的一声就把门闭了。那一声真是惊心动魄。我那一串背熟的话;在喉咙里咕嘟嘟地打滚;吐不出来;憋得心里难受啊;我的腿也软了;汗水也下来了;我一边上楼或者下楼;一边想;家里的米完了;儿子要买校服了……我真想哭。可是我还要去敲人家的门啊;我能哭吗?我能带着泪水和哭红的眼睛去做业务吗…… 
妻子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受的这些苦你知不知道? 
我的鼻子发酸。我说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妻子说;你知道就好;这辈子跟你我就认了;下辈子我可不干。 
说罢;她又哈哈哈地笑起来。无论多难;她都永远是这么快乐。 
笑过了;她才想起我之前是在为大嫂伤心;突然发现不该自己来诉苦的;于是说;你经常讲大嫂的好;可大嫂怎么个好法;你却从来没对我说过;反正睡不着;你就说一说嘛。 
真要说大嫂;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只讲了跟我有关的两件事情。 
我念初中是在普光镇的一个半岛上;那不是镇中学;而是县里办在普光镇的一所学校。镇子西面的河坝是个猪牛市场; 
从那里渡河过去;就是三面环水的半岛。半岛很大;夏秋两季;青纱帐一望无际。学校在半岛中央;离镇上的河码头有六七里地。我们那时候读书要交大米;一斤米再加一角多钱;才能领到一斤饭票。前半年是父亲给我送;我念初一下学期时大嫂嫁给了我大哥;自从嫁过来;给我扎鞋是她的事;去半岛送米送钱;照样是她的事。从我们村到镇上;上坡下坎的有二十五里;加半岛上的那一段;就是三十余里。每次大嫂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到我们学校时;要是我还没放午学;她决不会到教室找我;而是蹲在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等…… 
这里要说的;是我读初三那年;那是五月底;还有一个多月我就毕业了。那天放午学后;我看见洋槐树下吵吵嚷嚷的围了一大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多关心;就回寝室去了。 
把饭打回来;听寝室的人讲;说有一个卖李子的妇女被学校的治安员打了。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心就咯噔一声;我下意识地觉得那个妇女很可能就是我大嫂。 
我把饭碗一放;就往教学楼外的洋槐树下跑。 
人群外到处是被踩得稀烂的李子。我挤进去一看;心都碎了。 
正是我的大嫂——大嫂嫁到我们家两年了;她为我们家所付出的牺牲;从嫁过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我已经不仅仅把她看成大嫂;还看成了母亲。 
大嫂的半边脸被打肿;紫红紫红的。她胸前的一颗纽扣也被扯掉了。而那个人高马大的治安员;还在跟她夺一把小秤。 
大嫂双手紧紧地抓住秤杆;治安员每用一下力;她单薄的身体就摇晃几下;并伴随着一声尖叫。当她重新站稳;就求治安员不要把秤杆撇断了;她说这秤是她从镇上一个熟人那里借来的;撇断了她就要赔。治安员说像你这种不讲理的婆娘;不要说赔秤;赔人也该! 
我不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秤砣;猛地向治安员的胸膛上砸去。 
秤砣刚脱我手;治安员见一团黑影朝他飞来;敏捷地跳开了。 
我没有砸着他。 
大嫂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说你做啥呀! 
治安员疑惑而尴尬地恨了我两眼;走了。他是认识我的;那是因为我成绩好;在一所规模不大的中学里;成绩特别拔尖的学生;连炊事员都认识。治安员平时还喜欢跟我说话;只要在路上遇见我;他都要拍拍我的头;说李夏至;你这娃娃有出息;好好学哟。 
围观的人见无戏可看;都跑到食堂打饭去了。 
大嫂蹲下身去捡李子。李子全都踩烂了;只要是烂掉半边的;大嫂都捡起来;放到背篼沿口上的竹筛里。大嫂这样捡了十来个;还把她胸前绷掉的那颗纽扣从一撮污泥里抠了出来。她说这李子是卖不掉的了;你拿回寝室去;洗一洗还可以吃;言毕就揣进我的荷包。我没说话。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是铁青的。大嫂看出我心里想的还是那个治安员;她说;其实今天不怪他;我晓得你没钱用;就去姑姑家(她娘家姑姑;住在杨侯山上)摘了点李子来卖。李子有些涩口;镇上卖不脱手;我想学生娃可能喜欢吃;就背过来了。我哪晓得你们学校不准小商小贩进来呢;那个人站在远处吼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吼啥;还以为不是朝我吼呢;就没管他。他跑过来;一家伙就把筛子给我掀倒了;我骂了他两声;他才打我的。其实不怪他呀。 
我的眼前;晃动着大嫂肿起来的半边脸;还有胸前掉了的那颗纽扣。大嫂的脸比开始肿得更高了;使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 
她理了理我卷进去的衣领;说;要是你那一秤砣打在他身上;要出大事的;秤砣是铁的;哪能打人呢?要是你把人打伤了;学校会把你开除的。你都是要参加考试的人了。 
开除就开除;我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读了! 
大嫂变得严肃起来;她说这哪像你说的话?几匹山上的人都知道你成绩好;碰到爸爸都要谈起你;说你那个三儿子不得了呢;听说他写的作文都拿到县里去了;县文教局打印了好多份;发给全县的中学当范文呢!爸爸听到这话;心里有多舒坦;你想想他心里会有多舒坦!家里那么穷;可是穷不败;这是为啥?就因为有个想头!……今后;那种没出息的话不能再说了。 
末了;大嫂问我;我看那个人不是被你手里的秤砣吓走的;他肯定认识你;他也知道你成绩好;是吧? 
我说他知道。 
早晓得;大嫂说;我该先就把我三弟的名字说出来;他就不会倒我的李子了。 
那一刻;大嫂骄傲极了。 
而我却流下了眼泪。 
大嫂一面用粗糙的手掌为我擦泪;一面说;哭啥?没啥好哭的。人活一辈子;没有哪个逃得过三灾八难;我不过就是被人打了几下;又没打好狠;有啥了不起的?只是那二十多斤李子可惜了。不要哭了;免得被人看见;这多不好。 
我当真不哭了。我把涌上来的眼泪;全都吞进了胃里。 
大嫂说;你没啥钱了吧?我说还有。其实我已经好几顿没买过菜吃了。大嫂说;有?我不信!你先借来用着;我回去马上想法;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她挎着背篼走了。 
我多想留大嫂吃顿饭;但她是不会吃的;以往我每次留她吃饭;她都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 
我远远地跟着大嫂。半岛上是密集的玉米地;玉米秆有一人多高;在绿浪中穿行的大嫂;发现不了我。 
我一直把大嫂送到了半岛边缘的码头上;我望见她渡过河去;上了猪牛市场;隐没于镇子石板街上的低矮房舍之间 
我给妻子讲的第二件事;发生在我高考之后。 
我念高中的学校;就是大嫂的小儿子清华正就读的县中。考试那几天我都是好好的;最后一堂考下来;我突然觉得不行了。头晕;胸痛;痛得像针刺。 
是大哥和大嫂去县城接我的(那时候二哥早已结婚;大哥大嫂已分出去了);见此情形;他们都被吓住了。我的班主任老师说;没关系;可能是太劳累;送医院去检查一下。鉴于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班主任提议不要去当时很混乱的县医院;直接送市医院算了。市区离我们县城只有两个小时车程。大哥送我走;大嫂回去借钱。那时候的医院还不像现在;只要没钱;病得要死也不能人院——那时候没钱是准许入院的;只是不能用药。住院的非常多;走廊上也搭满了钢丝床。我们在角落里放垃圾桶和痰盂的地方挤出了一块儿;搭了张床;忐忑不安地等大嫂。 
大嫂第二天赶下来了;和她一起来的是父亲。交了钱;一检查;说我得的是胸膜炎;胸部积水很多。胸膜炎都是跟肺结核有牵连的;我的肺部已经感染了;只是不严重;但必须住院。 
大哥和大嫂回去了;由父亲陪着我。大嫂借来的钱是很有限的;她说过十来天她再下来。 
两天之后;一个中年女医生带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实习生来抽了我胸部的积水;我顿时感到无比的轻松。 
医生给我输液;并观察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对我父亲说;你孩子可以出院了。父亲说;可以出院了吗?医生说可以了。父亲说我儿子今年考大学;肯定考得上;听说上学的时候还要检查;要是身体不过 
关;被打回来了咋办? 
不知是不是那医生的孩子也正考大学;她态度特别地慈祥;她说一百个放心;我说没事了就是没事了。随后给我开了个方子;说回去之后;照方子抓药;再吃一段时间。 
我和父亲去办出院手续;结果还余下一点钱;够我们坐车回到镇上。 
回去之后才知道;大嫂今天带着借来的钱去市医院了。我们错过了。 
按理;大嫂当天夜间就该回来;但第二天没回来;第三天还是没回来;又没得个音信;就跟她这次去广东不和家里联系一样。不过那时候城里有家庭电话的也不多;山区农村就更不用说;大嫂想联系也没办法。我们一家人坐在房子旁边的一棵杏树底下;愁眉苦脸;又无计可施。父亲说;是不是有人谋害她呀?这倒是有可能的;因为大嫂身上带着从大队部借来的两百块钱。大哥坐在那里哭;说夏至呀;这都是为了你呀!大哥并不是成心责怪我;他是担心糊涂了。二哥由于教了一阵子书又被取缔的事;本来对大嫂心生怨恨;但眼见她几天没有人影子;也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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