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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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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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迟了一些。 
  春迟一直佩戴的那把刀鞘,她以为它是骆驼先前送与她的礼物,然而其实它是她的年轻爱人的。骆驼有一把大一些的刀鞘,他们的眉眼都有几分相像。 
  骆驼看到春迟佩戴着的刀鞘,便知道春迟与他的兄弟是有关的,可惜春迟记不得往事。所以骆驼逼她去寻找。彼时他在滟潋岛的海滩上一次次辨认打捞上来的尸体,其实是在寻找他的兄弟。 
  他们的故事终于被我像珠子一样穿起来了。它们首尾相连,成为一条美丽的项链。 
  可是我却不知该将自己安放在哪里。 
  我只是这条美丽的项链衍生出来的一颗珠子,用来记载这个故事。这便是我的使命。 
  我将带回来的龙宫翁戎螺也拿出来。春迟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间屋子里了。我晨昏都与它们在一起,一遍遍阅读,直到它们与我的记忆融会成一体。 
  时间过去了三个月,也许更久。我再走出房间的时候,不愿意看到光,觉得外面的天空都老了。 
   
  5 
  春迟没有再回来。我并不那样思念她,因为在拥有了她的所有记忆之后,我就和她在一起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并且知道她活得很好。倘若见到她,我反倒会仓惶无措,不知是否要将那枚龙宫翁戎螺给她。 
  后来我再度下南洋,也并不是为了寻找她。我只是希望循着春迟的记忆故地重游一次。我在龙日岛上,找到了骆驼的墓。据说这是当年他被将军处死后,追随者悄悄为他立的。我在龙目岛又多逗留了一段时日,听到许多有关淙淙的传说。当地的人们对她都不甚喜欢,在许多个版本的故事里,她都是个美艳而妖惑的女子,带着毁灭的气息向骆驼和部落走来。他们还说,淙淙后来还和看守监狱的侍卫睡觉,生下私生子。 
  我坐船离开龙目岛的时候,摆渡的壮年男子自称是落魄的贵族,大有一种前朝遗老遗少的感觉。他身材壮硕,却有一双非常忧伤的眼睛,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助。下船的时候,我多给了他几块钱币,他很高兴,说可以在码头等我,再载我去别处。我拍拍他的肩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告诉他我行程没有准儿,劝他还是先走。他又和我客套一番,才恋恋不舍地摇船而去。我站在岸上,看着我的兄弟一点点变小,最后没人地平线上的那群海鸥中。我闭上眼睛,用了好一会儿才将我兄弟忧郁的眼神忘掉。 
  在滟潋岛的教堂里,我参加了一场礼拜,之后又与牧师艾伦共进午餐。老牧师死去后,他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教堂。他是一个高大的荷兰男子,拥有云絮状的胡髯和粗硬的声音。他与我回忆起当年的事,他说他曾参加过淙淙的葬礼,目睹那个明艳的女人一点点被雨后湿漉漉的泥土覆盖。他还说他父亲当时很想收养我,除了对我母亲的疼惜之外,还因为我有四分之一的荷兰血统。但我实在太不亲他了,一刻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为此,他的父亲曾很伤心。他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么多年来,给过我关爱的人,历历可数,牧师便是一个。他在生命的最初向我伸出过温暖的手。我不禁想到,倘若当日我跟了牧师,留在这里,那么如今我是什么样。我会像眼前的艾伦一样平庸但充满激情,还是会像我那摆渡的兄弟一样隐忍且无知?我只是知道那样日子可能会过得快一些,因为艾伦总是说时间像是飞起来了,他不止一次地看着我感叹道: 
  “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6 
  我一直在南洋的岛上游历,后来开始听到芙于春迟的传说:春迟到了南洋的某个岛上,不久之前那里刚发生过一场瘟疫,很多人死去。在当地的难民营里,她遇到一些正受疾病折磨的孩子。他们很想在睡眠中安静地死去,却痛得怎么也睡不着。春迟将一些装满愉快记忆的贝壳分给他们。她蒙上他们的眼睛,拿着他们的手指轻轻掠过贝壳。记忆就如清冽的泉水一般注入他们枯萎身体。孩子们睁开灼热的眼睛,看见星辰、灌木以及盲女那张流溢着神明之光的脸。又过了一日,病痛离开了他们。春迟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他们亲吻她鲜红的脚,称她为圣母。 
  后来,在南洋最东边的岛屿上,曾短暂出现过以贝壳为货币的邦国。那里的人们不耕作,不打猎,只是采些野果勉强填饱肚子,其他时间都用来打捞贝壳。他们沉迷于贝壳中的记忆里,用吸纳别人的往事代替了自己的生活。富有的人就是拥有丰厚甜美记忆的人,而贫穷的人只能拥着一点关于杀戮和战争的记忆入梦。那是一个消沉和迷醉的王国,记忆是每个人的瘾,每个人的毒药。 
  当我知道那个岛屿的时候,打算以贝壳商人的身份前去拜访。但路途中遇到暴风雨,船翻了,我被滞留在某个岛上。后来再凑齐装备,抵达那个岛屿的时候,贝壳王国已经毁灭。有人说曾在旧城的废墟瓦砾中,看到过一个眼瞎的女人。她像一只鸟儿一样掠过地上的死人,拾起散落在他们身边或握在他们手中的贝壳。攻进贝壳城邦的那些士兵们,都曾看到这个女人踮着她鲜红的脚掌在坍塌的木梁和死人的身上跳舞。 
  他们没有杀死她。她被作为灭亡邦国的最后一抹血迹留存下来。 
  在锋利如匕首的阳光下,士兵们看着盲女疯狂地拾拣贝壳,那副如获至宝的模样令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又怎么会懂得她呢,这个天底下最富有的女人。
跑步穿过中关村
徐则臣 
  1 
   
  我出来啦。敦煌张开嘴想大喊一声,一个旋风在他面前升起来,细密的沙尘冲进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只好先打喷嚏,然后揉眼睛。小铁门在他身后咣关上了。他把嘴里的沙土吐出来,旋风已经跑远了。他歪着脑袋看天,迷迷蒙蒙一片黄尘,太阳在尘土后面,温润平和,只是有点糙,像一块打磨过的毛玻璃。阳光一点都不刺眼,敦煌还是流了泪,怎么说也是阳光。又有股旋风倾斜着向他走过来,敦煌闪身避开了。这就是沙尘暴。他在里面就听说了。这几天他们除了说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尘暴。敦煌在里面也看见沙尘扬起来,看见窗户上和台阶上落了一层黄粉,但那地方毕竟小,弄不出多大动静。他真想回去对那一群老菜帮子说,要知道什么是沙尘暴,那还得到广阔的天地里来。 
  眼前是一大片野地,几棵树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还看不见。都被土埋上了,敦煌想,用脚踢一下门旁的枯草,伸着头看,还是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三个月了,妈妈的,一根青草也长不出来。他觉得风吹到身上有点冷,就从包里找出夹克穿上,然后背上包,大喊一声: 
  “我出来啦!” 
  敦煌走了二十分钟,在路边拦了一辆小货车。车到西四环边上停下,敦煌下了车,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他就向南走,再向右拐,果然看见了那家小杂货店。敦煌稍稍安了一点心,他一直担心一转身北京就变了。他买了两包中南海烟,问售货小姐还认识他么,那女孩说有点面熟。他说,我在你们家买过四包烟呢。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女孩吐完瓜子壳后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敦煌没回头,长这么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沿着马路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一定像个找不到工作的愣头青,干脆摇晃着背包大摇大摆地反道走。走反道不犯法。走得很慢,慢慢品尝中南海。在里面跟在家一样,难得抽上这东西。第一次他把两条中南海带回家,他爸高兴坏了,一来客人就散,庄严地介绍,中南海,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他们都抽这个。其实敦煌只经过中南海门前一次,为了赶去看升旗。凌晨四点就爬起来,被保定骂了一顿,保定说,升旗哪天不能看,非赶个大雾天。那天大雾,他们上午要去交货,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会儿他刚来北京,跟着保定混,梦里除了数不完的钱,就是迎风飘扬的国旗,他能听见仪仗队咔喳咔喳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经过他的梦境。他骑着辆破自行车一路狂奔,经过一处朦胧闪亮的大门,好像还看见了几个当兵的站在那里,没当回事。回来后跟保定说,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后悔没停下来看看。后来他一直想再去仔细看看,总不能成行。就像保定说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没能看成。直到现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地方可去。一窝都进去了,保定,大嘴,新安,还有瘸了一条腿的三万,熟悉的差不多一个不剩。而且现在手头只有五十块钱,还得减去刚才买烟花掉的九块六。太阳在砂纸一样的天空里直往下坠,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越来越像一个大磨盘压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烟离嘴的时候吹口哨,就当壮胆,又死不了人。当初来北京,跟来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桥底下抱着柱子还不是睡了一夜。先熬过今晚再说。 
  一抬头,前面是海淀桥。敦煌停下了,看着一辆加长的公交车冲过桥底下的红灯。其实不想来这里,就是在海淀桥旁边被抓到的。他和保定从太平洋数码城一口气跑过来,还是没逃掉。东西还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货扔了,他跟保定说,没关系,那两个警察胖得都挂不住裤腰带了。没想到跑起来还挺溜。他们的车堵在跟前,再扔已经晚了。这是三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天还冷,风在耳边呜呜地叫。现在,他出来了,保定还在里面。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伤的左手好了没有。 
  敦煌拐弯上了一条路,再拐,风从地面上卷起沙尘,他躲到一栋楼底下,天就暗下来。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个背包的女孩走过来说:“先生,要碟吗?”从包里抽出一叠光盘,“什么都有,好莱坞的、日本的、韩国的,流行的国产大片。还有经典的老片子,奥斯卡获奖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线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装纸上有点说不清的暧昧。那女孩的脸被风吹干了,但不难看,她好像还有点冷,偶尔哆嗦一下像要哭出来。敦煌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不会超过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卖碟不是这样,她们通常抱着孩子,神秘兮兮地说,大哥,要盘吗?啥样的都有,毛片要么,高清晰度的。然后就要从后腰里摸出光盘来。 
  “便宜了,六块钱一张卖给你。”女孩说。敦煌把包放到台阶上,想坐下来歇歇。女孩以为他决定挑了,也蹲下来,在一张报纸上一溜摆开碟片。“都是好的,质量绝对没问题。” 
  敦煌觉得再不买自己都过意不去了,就说:“好,随便来一张。” 
  女孩停下来,“你要实在不想买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买?”他让自己笑出声来,“买,两张!算了,三张!”他担心女孩怀疑,就借着楼上落下的灯光挑起来。《偷自行车的人》。《天堂电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声音里多了惊喜,“这些都是经典的好片子。” 
  敦煌说,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车的人》看过;《天堂电影院》是在公交车上听两个大学生说的;挑《收信人不明》仅仅是因为名字别扭,他觉得应该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对。买完碟,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对面的楼前亮起霓虹灯。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对着霓虹灯吐出一口烟雾。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来问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会儿。”敦煌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其实自己没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见,走几步又回来,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敦煌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女孩说的是烟。 
  敦煌看看她,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他听见女孩说,中南海的口感其实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交易,冲着钱去,所以女孩的举动让他心里突然没了底。恐慌只持续了几秒钟,他想,都这样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进都进去过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主动问她:“生意还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尘暴。闲人都关家里了,而买碟的大多都是闲人。 
  敦煌深有体会,他那行多少也有点靠天吃饭。刮风下雨像个乱世,谁还有那个心思。 
  女孩对烟不陌生,烟圈吐得比他好。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着天越来越黑。行人越来越少。旁边一个小书店里有人在说,关了吧,飞沙走石的,谁还买书。然后就是卷帘门哐的一声被活生生地拽下来蹾到地上。飞沙走石,夸张了。敦煌尽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不习惯,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干坐着,这成什么事了。他想离开。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突然说话。 
  “你觉得呢?” 
  “学生?说不好。” 
  “什么也不干。无家可归的。”敦煌发现说真话简直像撒谎一样轻松。 
  “不信,”女孩说,站起来,“不过无家可归也好,一起去喝两杯?” 
  敦煌在心里笑了,终于露馅了,就知道你还兼了别的职。他没嫖过,但保定和瘸腿三万嫖过,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这样的女孩也干这个,他揪了一下心,然后说服了自己,报纸上说,现在干这行的姑娘相当比重的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卖光盘的女人。“还是我请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来,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 
   
  2 
   
  他们去附近的“古老大”火锅店。女孩说,得热乎一下,都冻透了。敦煌附和,他没想到沙尘暴一到,又把北京从春天刮回去了。从外面看,火锅店的玻璃上雾气沉重,里面鬼影憧憧。人叫那个多,半个北京好像都挤进来了,无数的啤酒杯被举过头顶,酒味、火锅味和说话声跟着热气往上浮。如此亲切的温暖敦煌至少三个月没有感受到了,心头一热,差点把眼泪弄下来。 
  女孩靠墙,敦煌背后是闹哄哄的食客。鸳鸯火锅。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女孩点了两份冬瓜和平菇。女孩喝酒爽快,但没有她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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