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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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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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没有立刻与骆驼反目,他暂且忍下了这口气。暗地里,他却更加勤密地练兵。而骆驼正陷于缠绵的情爱中,他那件挂在墙上的盔甲,已经变冷。 
  不久之后,将军起兵造反,自立为王。他率领军队攻下了骆驼的城池,将骆驼所有妃嫔和奴仆纳为己有,而骆驼亦成为任人凌辱的阶下囚徒,一生英名都被断送。直至那一刻,骆驼方知因为淙淙结下的嫌怨,有多么深重。不过,令将军遗憾的是,他将骆驼的军营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那位令他痴狂的美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毕竟曾有过欢爱。 
  他们第一次亲热,淙淙咬破了骆驼的嘴唇。可是却分明有一种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长长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身体。此刻她占有了春迟的男人。这个男人令春迟疯狂,令春迟离开了她。她喜欢看男人沉溺的嘴脸,却又忽然觉得他无比丑恶。于是,狠狠咬下去。 
  骆驼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目光凛然,没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这样做。她看见他碾碎着自己,也碾碎着春迟。他像一颗携带灾难的彗星,撕开了夜幕。 
  然而漾满情欲的血液是甜的,像蜂蜜一样。他有一种直觉,她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会带给他无穷的惊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处。 
  这即便不是骆驼一生中唯一的爱情,那么至少也是他的最后一份爱情。 
  每个清晨醒来,骆驼睁开眼睛,感到自己很虚弱。他看着身边睡着的她。早晨的她,仿佛刚从院子里走回来,脸上蒙着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睡莲。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寻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这样年轻,年轻得令他一阵阵忧伤起来。他拥有过许多宝贝,从海上劫获的,派人去寻来的,却从未有一件宝贝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令他痴狂。他拥着她睡,噩梦连连,生怕醒来时她已经被人盗走。然而她还在,他摸着她柔软的手心,觉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仿佛将她放回蚕蛹里。能够拥有她,他满足却又绝望。她是一个深渊,暮年时他走入,只觉得景色盛好,然而他却不能享有多久。 
  她转个身,醒过来。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鲜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脸,恍惚起来,喃喃问道: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嗯?”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派来的,安插在我的左右,伺机刺杀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来,回身对他莞尔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锁起来。”他伤心地说。 
  次日做爱时,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胸。伤势严重,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时她恶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栗。他坐立难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条锁链来,将她的双脚和双手锁住。她毫不在意,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然后逃走的。” 
  但骆驼只是一味地纵容着她。 
  在龙目岛的岁月,淙淙告别了她苦苦挣扎的少女时代,长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子。她终于以她的方式,报复了春迟。忽然没有了爱,也不再恨。身体从沉重的使命上解脱下来,轻得好像随时能够飞起来。 
  昏昏欲睡的下午,骆驼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着镣铐,出门散步。 
  骆驼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尽头。据说,这里原本还住着他的三个兄弟,但他们在海上出了了事,再也没有回来。骆驼照顾着他们的妻妾和子女,让他们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游戏,追逐和欢叫。他们是一些栗子色皮肤的小家伙,瘦而结实,跑起来飞快。而他们的母亲,——抑或还有祖母,悠闲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着天。她们大都很年轻,早早做了母亲之后,身心都变得慵懒。淙淙看到她们眉头舒展,没有愁也没有怨。孩子们在她们周围奔跑、玩闹,有时候也会故意跑过去招惹她们。但母亲们很少去理会他们,放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些孩子就将她围住,不让她再向前走。他们不干净,也不文雅,可是看起来却生动得令人无法拒绝。淙淙素来不喜欢孩子,可是看着他们却忽然觉得很快乐。他们都很喜欢她,自发地排成一排,拍着小手给她唱歌。发音古怪的民间歌谣令人想笑,小孩们摇头晃脑的姿态更是有趣至极。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亲,她们知道她是骆驼新纳的侍妾,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这里是一片和睦,事事都很简单。没有纷争和不平,每个人都很享受他(她)的生活,并且找到了属于他(她)的幸福。但淙淙却不属于这里。若是早一些,早在认识春迟之前,早在童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开始之前,来到这里,也许会有不同。她也许会从此安顿下求,投入这种简单却充满热情的生活。 
  现在,她已千疮百孔,内心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她不配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她想着,将那些孩子分开,从他们中间突围出来,不顾他们的召唤,又独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处去看鸟儿。岛上各种各样的鸟儿实在太多了,常常飞进她的梦里来。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段。梦犹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时鸟声鼎沸。站在树林中央,它们便一只只柄落下来,一点也不怕人。她好像与鸟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 
  最是喜欢孔雀。龙目岛上,孔雀很多。它们骄傲却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时还悠闲地慢慢展开它的屏风,回身去数一根根发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见人影,它们就踮起脚掌,携着华美的翅膀飞跑起来,跑了一段后,那荧光蓝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来,就这样,它们飞过了很高的树。淙淙仰起脸庞,一直看着它们: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铜色的,像鳞片一样;紫罗兰色的椭圆形冠子在烘热的风里抖动,轻缓而撩人。 
  她喜欢孔雀的疏冷和优雅,似乎总是被柔软的东西打动。男人对于她而言,永远是暴力和野蛮的象征,一点也无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飞过头顶时,她内心热流涌动,充满了感动。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天边看到的风筝,洁白的风筝,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灵,甚至天真地把它们当作天使。 
  她总是轻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一再犯错。 
  就像她从海边看到春迟时一样。她见她懵懂无助,绝望地躺在沙滩上,睁开贝蚌一样生动的眼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然而却又好像什么都无法真正伤害到她。淙淙眼光敏锐,一眼看到在她隐秘的身体深处,潜藏的欲望与力量。她知道,这个女孩身上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春迟的生命力的确旺盛,这并非一种错觉,然而春迟却自始至终,从未将热情给她。 
  她是她发现的,没有别人看见。她慢慢扶她坐起来。命运走到这一程,终于峰回路转,将一个惊喜捧到她的面前。周围一片寂空,她们仿佛被盛放在一只深口瓶里,海浪撞击着容器壁,声音可怖,台风和海啸随时来袭。也许她们必须相依,才能敌过这场来势汹汹的风暴。可是,落难时走到一起的人,纵使曾那么地惺惺相惜,风雨过后,也终究难以摆脱各奔东西的命运。 
  时间已经走到了六月。算起来,春迟也应当临盆了。那颗令她坚强、勇敢的种子,终于开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会否带着孩子来找骆驼?那将是多么荒唐的一幕,当春迟在这里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占据着他的心,她会怎么样呢?但这是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设,淙淙了解春迟,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贝壳之前,是决不会来找骆驼的。痴心的傻姑娘,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应许,竟要用一生去寻找。她永远都蒙在鼓里,遥远地敬畏着这个男人,却始终与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谁的怀里。 
  报复是快意的,然而报复之后也必有失落。淙淙走进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和禽兽生活在一起,再没有任何欲望。 
  可是骆驼却不允许。他一刻见不到淙淙,内心就无法得到安宁。他派人到处寻找淙淙,终于在茂密的棕榈林里发现了她,将她又带到骆驼面前。 
  骆驼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你要逃到哪里去?再去找另外一个男人吗,给他酿酒?”他内心温暖,说出的话却极为冷酷。 
  淙淙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到这里来看看孔雀。” 
  “你喜欢孔雀吗?我可以派人将孔雀抓回去给你。”骆驼看着她无助的样子,一下就心软了,竟然对她百依百顺。 
  那年六月,淙淙拥有了许多只孔雀。它们被养在花园里,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园只有矮草,没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于是孔雀们再也无法飞越树顶,优稚地打开它们的翅羽。淙淙在池塘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只孔雀的姿态站在那里,身后的羽毛开始凋零。 
   
  4 
  将军与骆驼决战的时候,淙淙悄悄离开了骆驼的营地。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她似乎已经有了预感。 
  她飞快地穿过茂密的丛林,向着森林深处跑去。她知道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纤长的枝条垂下来,无限伸展,直至又扎入泥土里,变成一段根须。几十米的空间里,榕树垂下的树干一道道矗立在那里,围成一圈,宛若一间圆形的房子。她曾在这里看到绮艳的孔雀,孔雀被骆驼派来的人捉走后,这里就空置下来。 
  她再度造访,这唯一可以得到安宁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处静静等待着,内心掠过一丝得意: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了不起的男人正在进行一场决斗。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他们有多么爱她,这场战争就有多么激烈。她听着远处的炮火声,觉得很满足。这样的杀戮,她少年时也曾遇到过一次,那时是多么恐慌和无助。现在却再也不会了。在隐匿的内心深处,她甚至怀有几分对杀戮的渴望。因为她,这个岛屿将血流成河,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献于她的祭品,以此来证明她无上的高贵。 
  她的人生终于抵达了高潮。臻于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人生也再无遗憾了。 
  此后,很快地,淙淙感到了一场迅即的衰弱发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无法遏制的事。因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将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洋洋洒洒,用那么多人的血去歌颂。太美的风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险的,它们必将惊动周遭,令人不安,最终上天只得将它们从人间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时,发现自己正一点点变丑。她抚摸自已的身体,发现它非常陌生,仿佛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 
  战争很漫长,人人都在受着煎熬。榕树洞穴里的淙淙也许是最幸运的,她远离厮杀.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种痛苦折磨着她。她的心中有一个怀疑,这个怀疑实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个又一个征兆步步紧逼,将她逼入绝境,无法不去面对。她的脸上生出和春迟相似的红疹,小腹肿胀,因为没有食欲,采来的野果一直放着,直到全部腐烂掉。 
  一个月后,周期性的流血没有来找她。她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命运再一次戏弄了她,将她放在了最可怕的一个角色上。她竟然也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战争在不久后结束。龙目岛上血流成河。骆驼的府邸已经被夷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几个孩子的尸体。她认得他们。他们是骆驼的子女。她本是对他们毫无感情的,可是现在却不知怎么的,看着那些细瘦的手脚交叠在血泊里,她异常难受,小腹收缩,并开始呕吐。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听生活在周围的百姓说,骆驼和他的几个妻妾作为俘虏,被将军擒拿。百姓们神情漠然,生死无常,谁又会关心他们的首领是谁。 
  只有她在关心。她终于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与他连在了一起,无法割断。 
  没有人知道淙淙后来去了哪里。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边的一抹残阳,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说在关押骆驼的囚牢里看到过她,那是在骆驼被处以极刑的前夕。 
  她为他做了一顿饭。这是第一次,她为男人做饭。她想为他酿酒,但已经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绸缎衣服问农户换了一壶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里面,稍稍缓和了酒的辛辣。 
  都准备好了。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提着酒和小菜前往关着骆驼的囚牢。没有人认出她。她绕着那座严严实实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办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后的尝试。她敲开牢门,与守犯人的侍卫搭讪。很快,他们谈成了一笔交易:她应允下来,侍卫就将酒菜带给里面关押的犯人。 
  那个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领,此刻病恹恹地躺在铁栏旁边,手脚没有一点力气。他抚摸着脑后黏腻的褶痕,真切地感觉到,生命一如这松垮的皮肤,充满了腐朽的气息。他知道天上有许多孩子和女人等着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巴巴地看着(可惜他无法看到),——他有些盼望快些上路。 
  骆驼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外面的草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醒了过来。男人急促的呼吸,交杂着女人细微的呻吟,像层层迭起的海浪,溅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奋力地挪动身子,将脸贴在铁栏杆上,仔细辨听。 
  外面,女人仿佛竭力抑制自己发出声音,断断续续的叫声中充满了忧虑。而里面的困兽,正在浑身发抖。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细的声音,犹如密匝匝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渴。他张大嘴,希望能够接到一点水。他顶起身体,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声音,将自己推了进去。这声音柔软而温暖,将他轻轻地含住。他扶着栏杆摇摆起来,滚落下来的汗珠滑进他的嘴里,缓解了他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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