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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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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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 
  誓 鸟........................张悦然
 [中篇小说] 
  跑步穿过中关村....................徐则臣
  女孩和三文鱼.....................陈 河
 [短篇小说] 
  胡 子........................冯骥才
  宝贝儿........................朱文颖
  被子在黑夜飞行....................田玉彬
 [一个人的电影] 
  中国电影的现实忧愁..............焦雄屏 臧 杰
 [封面中国] 
  一页历史,已然翻过..................李 辉
 [亲历历史] 
  我所经历的1976..................袁 敏
 [河汉遥寄] 
  怀念一个人和他的女朋友们...............商 羊 
誓 鸟
张悦然 
  记忆如此之美, 
  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 
  ——献给爱喜,若此人存在于世的话 
   
  贝壳记 
   
  上阕 
   
  “她的眼睛已瞎了多年,眼珠塌陷,人们却在其中看到十分锐利的光芒。她那干裂的嘴唇永远都是苍白的,不知多久没有人吻过;不穿鞋子,她素来赤脚走路。因为曾从血泊中蹚过,她的脚底是红的,永不褪去的鲜红色,雨水冲刷后愈加明艳;她的长发,如蓄养的动物一般,一直默默伴随着她,一天天,由乌黑转为花白,还在不断地长,不断地长,像根须一样深深地植入大地,每次死神想要将她带走的时候,发丝总是纠结缠绕,绊住她的脚。于是死神只好放开她,让她多活了十年。十年又十年……” 
   
  1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记忆被视为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它们可以脱离肉身存在。更有一些传说,认为贝壳里藏着记忆。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难,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体在浸泡中慢慢松开,记忆像新生的鱼卵,逃逸到温暖的水里,又附在洁白的贝壳上。经年久月,它们融化,渗入深深浅浅的纹理中。 
  据说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一个瞎子。不经意问,瞎子用手抚摸贝壳,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他的手指在贝壳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发生的事。字句凿凿,令人不能不信。从那之后,瞎子就到处寻找贝壳,每日不吃不喝,摸着贝壳度日。就这样,他竟然又活了许多年。瞎子在临死的时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断断续续说出这个部落几百年里经历的事。 
   
  2 
  春迟将贝壳托在掌心里。上面的花纹与手心的线络重叠,绞缠在一起。她将嘴唇凑到旁边,对着它轻轻呢喃,它就发出低回的回应。它栖息在她的手中,是被她驯服的动物。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她对着它说话。那轻柔的耳语总是令我着迷,就像一种黏稠的、湿漉漉的空气,又好像儿时我爬上窗台,拨开密匝匝的爬山虎看到的一角古董白色的天空。而贝壳的回应,就像一阵惊慌的小雨击打在屋檐上。水声潺潺,贯穿着我的整个童年,终于汇集成一条河流。我甘愿沉溺其中,做这些声音的奴仆。 
  等到贝壳表面微微发热,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过贝壳,一遍又一遍,直到贝壳犹如陀螺一般自己旋转起来。灵活的手指,翻越贝壳的花纹,将记忆一片片采撷下来…… 
  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亦不爱我。她情愿去爱那些贝壳。从晨起至黄昏,她都对着一桌子的贝壳发呆,用一块红色绢帕,将每只贝壳悉心擦拭。 
  因口渴而醒来的午后,我悄悄到厅堂去喝水,又跑去她那里,躲在倭金彩画小屏风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以及一桌子灿如珍宝的贝壳。 
  那贝壳被绢帕摩挲,慢慢浮出一层珊瑚色的光晕,犹如少女的腮颊。睡眼惺忪的我仿佛看到一颗颗哀艳的头颅,被不知道哪里吹过来的风拨弄着,轻轻摇摆。而她那干涸的眼窝一点点地湿润起来,犹如灯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只在这样的时候,我可以看清她的眼瞳。那么美的眼瞳,没有人会相信它们看不见。 
  然后,她将手指伸向它们,在它们光滑的额头上轻轻掠过。我是多么妒嫉它们。她从未这样抚摸过我,从未。我掉头,快速跑回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抓过紫纱帷幕的一角,尽量温柔地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 
  我曾将她晒在院子中央的贝壳碰碎,——她每过一段时间就将收集的贝壳拿出去晾晒,盛在玉石托盘里,使它们不会觉得太烫。被我弄碎的是一只月白色的枇杷螺,壳顶和外唇部有大块的缺损。 
  那时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比春迟还高。她让我跪着,又让我将碎掉的贝壳重新粘好。初夏,烈日使我眩晕,膝盖的痛楚慢慢扩散,而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胶粘住,和那只枇杷螺连在了一起。口渴,烧灼,委屈……终于,我软软地倒在地上,释放了受刑的膝盖。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院子中央,手指上粘着那枚贝壳,它像一只蓄满阳光的小钵,包藏其中的种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肤上迅速地生长。在这段失去知觉的时间里,它好像默默地与我血液交换,融会。我们长成了一棵相通的植物。我终于不再恨它。 
  将贝壳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补上,再涂一层白亮的滑漆。我将贝壳放在桌上,站在那里不敢动。枇杷螺的壳顶已经修补好,打磨光滑,远远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气的小宝塔。春迟伸手摸到那只贝壳,抚弄着。她忽然问我: 
  “你不觉得贝壳很像人的耳廓吗?” 
  她用凤仙花染过的洋红色指甲,敲敲贝壳的螺脊,语气忽然变得和蔼起来。我很吃惊,这是她第一次问询我的看法。我点点头: 
  “是很像。” 
  “你试过把贝壳放在嘴边,对着它说话吗?” 
  “没有。” 
  “你可以试试看,就像在一只耳朵跟前和它说悄悄话一样。它会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话,将嘴唇对准那只枇杷螺,压着声音对它说话。那贝壳被打磨得很薄,几近透明,声音涨在里面,激起了一个个漩涡。随后我就真的听见人的耳语,伴随海浪声,一层层追逐着的水花赶来回应我。 
  掌心的那只贝壳就像一颗星球一般转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它装满了故事。我抬起头看春迟,欢喜地笑了。 
  春迟竟也笑了,嫣然一笑,从未有过。那笑容虽转瞬即逝,却被我捕捉,并永久地收藏起来。没有人可以想象那一刻我有多么感动。仿佛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刹那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会那样满足。 
   
  3 
  小时候我最害怕和春迟分别,虽然那是总在发生的事。童年就像一条狭窄而潮湿的甬道,我赤脚走在深深浅浅的水洼里,从不敢抬头,从不敢奢望,只是行走,行走,永无尽头。走过之后,我很快地忘记了它,所留得的,只是与春迟相聚的一些片断。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轮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她几时来,会停留多久,都不确定。所以与她相聚的每一刻,我的心中都很忐忑。 
  每次她回来,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到了码头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响门环。家里平日里没什么客人,即便有也不似小工这般年轻力壮,所以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我的乳娘兰姨在前面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素旧,她一走进来房间便黯淡了许多。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头顶多了一把新月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给她的。 
  太久没有见面,因为生疏,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是的,我们几乎不说话。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到浓浓的情意。可是这对她来说却不行。她双目失明,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所以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懂事后,她也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无所知。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白和纤细。没有人爱,他仓惶成长,竞也生得颀美高大。 
  春迟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无心上学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门。但兰姨不准许我逃学,她说那样春迟也会不高兴。 
  从学堂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我飞奔过一条条街巷。邻居们惊异地发现那个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没精打采的男孩,跑起来竟像小鹿一样敏捷。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它,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我径直跑到她的房间门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门口的半根未掐灭的迷迭香。我的心骤然就凉了,慢慢踱回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只属于她的白瓷茶杯,被兰姨收起来了,——她的确已经离开。 
  我忽然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她走了,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伸开腿,将双脚没入庭院中茂盛的凤尾草里。 
  蝉声聒噪,野草疯长,天空忽而转为阴霾,几道闪电划过,一眨眼的工夫,雨点就刷刷地落下来。 
  我脚下的草一点点变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升起来,夏日的气息扑面袭来,那么强盛,令厌倦的人对这世界又生出一点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从船舱里伸出手来,感受着清凉的雨丝?她会否惦念起岸上的人,她那郁郁寡欢的小男孩? 
   
  4 
  我从未向春迟问起自己的身世。仿佛从懂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秘密。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春迟将我放到她的怀里,那时她比现在要温柔些,却已经很少笑。 
  没有一句交待,春迟转身回房去。 
  乳娘先前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她的眼睛是盲的,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呆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天光灰暗的黄昏,屋子里没点灯,兰姨抱着我站在空荡荡的厅堂中间,初冬的北风撩起枯叶黄色的窗帘,与女人远去的裙摆缱绻交缠。那女人的影子似是去了又回,她身上的香气弥久不散,在周围氲出几叠幢幢的影子。兰姨感到胸口一片凉,低头一看,我尿湿了裹身的襁褓。但我却没有发出一声哭叫,只是双目紧闭,交叠的手臂问,牢牢地拥着一个残破的梦魇。我的尿液冰凉冰凉的,没有任何气味,仿佛是从山涧里坚硬的石头中流淌出来的泉水。兰姨生出几分怯意,她甚至后悔来到这里。 
  但她还是留下来了。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女人对于一个美丽、傲慢、神秘的女子,必是怀有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她想走进她的世界。不过,这一点,恐怕连兰姨自己,也未明了,她只是不知不觉地留了下来,一晃便是十几年,她离开时才觉察已然过去那么久。多年前的石头小孩已经比她高出一头,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我从小就很少哭,兰姨说,纵使没人理睬,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起关注。而且,我几乎是个没什么欲求的小孩儿,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很少去麻烦她。 
  春迟又常常不在,我与兰姨相依为命的生活,也倒平静。但每次春迟回来,兰姨与她总是争执不断。春迟挑剔而敏感,无论兰姨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每次见我,她总是觉得我变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里充满一股发霉的气味——她坚持说闻到了,甚至连那个兰姨悉心照顾的花园,她也觉得因为种了太多海棠而使香气过于浓郁。她的那只茶杯因为太久没用,洗过之后,仍旧透出轻微的霉味,她也会因此大发雷霆。在春迟看来,无论她离开多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照旧,一切都应像她离开前那样。 
  多么细微的缘由都可能使她变了脸色,忽然发作。兰姨一直忍耐着,但她最终还是在我十三岁时离开。她年岁大了,决定不再这样委屈自己。 
  “宵行,”她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点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这里做什么?” 
  她看我默不做声,便又说:“你还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她带你去看花灯,——那年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袄,深蓝色的。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那么好心,说要带你出去看元宵节的花灯。你当时那个开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随她出门去了。结果怎么着?她在看花灯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来!你以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5 
  我当然记得。兰姨的记忆略有偏差,那一年我应是九岁。 
  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中竟然感到无限温柔,仿佛是被春天里柔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了。 
  在我的记忆中,与春迟一同出游,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次她在家中住得最久,冬季就要过完,她仍未动身离开。我和兰姨目睹着春迟的坏脾气发作,狂躁,多疑,喜怒无常,对我尤其厌恶。每一次听见我的声音,她都蹙着眉,要将我唤到面前,数落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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