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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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梦(下)-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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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云: 

  来是空来去是空,日月浮沉影无踪。 

  天地人情终会老,万物相埒游一梦。 

  云飞迎风洒泪,手软无力,尺书被风吹落山麓,象一只有翅无身的鸟,更象一张断线的风筝,飞呀飞呀,飞出眼眶,飞入泬寥的天际。罗彩灵一宿未合眼,回眸仰望云飞,俩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云飞陪坐在罗彩灵身右,罗彩灵对昨日向他索求真心之事绝口不提,斜倚在他的肩上,紧握他冰凉的双手,好像要连他的肯綮也一齐牢牢抓住。她的眼前有一层薄雾,那是眼泪化作的薄雾,只能朦胧地看到侧面的他,心里好像已觉察到邈远而孤独的未来。天就像个大棚子,把人罩在里面;爱情也是一样,罩得人无法解脱。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何况树枝秃零,满地黄叶堆积,软软的,黄叶用凋谢的生命给人作铺垫,踩着都能感到忧伤,回报大地的忧伤。落叶总要归根,她的根在哪儿,抑或在现在的手中,抑或在永远的心中。 

  罗彩灵虽无话,视线却总离不开苍白的天和云飞苍白的脸,道:“红教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抓雪儿姐姐了,我……好像没脸再拖累你了,等拿到佛齿舍利,你就走吧。反正,我也算不了什么……”她的语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云飞的眸子依然紧闭。 

  罗彩灵彷徨了好久,在云飞耳根吐着气:“哥,你能不能对我说,你不爱我。”云飞感到她的手握得好用力,还是不敢睁眼,怕一看到她的面孔就会令自己失去控制。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不到他的答语。 

  李祥出了洞口,瞧见云飞与罗彩灵浓情相依,身上不禁骚痒起来,默默地回到洞中。雷斌还在酣睡,云飞不叫他,他什么都可以不管。能吃能睡便是福人,李祥嗟叹了一声,好羡慕雷斌这般恝意。 

  罗彩灵勒马登程时,望着远方灰砂漫漫的大路,感到自己仿佛正一步步踏上穷途末路,还未与云飞分手,她都开始回忆过去了…… 

  天气将冷,罗彩灵添加了一身腽肭短襦;在李祥眼里,她就像可爱的小兔子因冬而长出了一身厚厚的绒毛;在云飞眼里,却发觉她整个人一霎那间变了模样,就像旧趼从身上脱落一般。 

  一行人向西北缓行了数日,便至登封县,再往北行八里便到嵩山,此山东曰太室、西曰少室、总名嵩高、即中岳,虽被佛家占据,却被道家封为上帝司真之天。少林寺在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缑山北峙,颍水南流,四周山岭环抱,层叠若莲,无愧为中州胜地。正是人间净土偏偏少,天下名山僧占多,《洛阳伽蓝记》也是白写的。 

  少林寺面对少室山,端立若翠屏,背靠五乳峰,形势似飞凤。登山的台阶一望无边,真不知有多少级,左右植有槐、榆、松、柏,蔽日成阴。云飞踏着台阶,想到自己南来北往随征雁,不过月余,却好似度过了百年一般辛苦,回首凝望,不禁唏嘘。李祥象只蹇驴,爬十步台阶就要休息一步,这样一歇一停,拖到午间才来到高耸的山门前。莫说李祥,有些上少林寺进香的信徒上一步阶磕一个头,这等虔诚,不知来世真能结因缘么? 

  爬山炎热,罗彩灵褪了腽肭短襦,真是凉快了一截,只是那件红绫羽衣又露了出来,令人望而生热,李祥手快帮她拿着褪去的衣物,罗彩灵称了一声谢。云飞暗笑道:“穿得像个皮桶子,早就该脱掉了。”一看汗津津的李祥,又暗笑道:“你真是自讨苦吃。”还是雷斌好,不言不语的,一个人爬着坡。 

  不时见些下山挑水的和尚,忙得不亦乐乎,桶中皆放片木板,可防止水泼出来。云飞看着和尚们的秃头,道:“这些人好端端的,又没做甚恶事,无故受髡刑,真是自作孽啊!”李祥道:“管这些秃子干嘛!待我上山摸摸他们的秃头,看看是个甚么滋味!”罗彩灵笑道:“摸的时候呀,要偷偷地从背后下手,这样才能得手哩!”她边说边拿李祥的脑袋作示范,李祥与她嬉合,云飞笑道:“上天真会造人啊!” 

  罗彩灵道:“李祥啊,你这么喜欢摸和尚的秃头,不如你也剃度了,每天自己摸自己的光脑壳,多有意思啊!”云飞听得忍俊不禁,道:“李祥啊,你若想皈依佛门,我有熟人呢。”罗彩灵笑道:“若佛门不收你,我便替你摩顶受记,我家正好有间佛祠,你就住在里面打鱼念经吧!”李祥受束手尖叫道:“得了!你们俩别念紧箍咒了!”暗自纳闷:“往常是我和灵儿合起来讥诮云飞,怎么今日倒反过来了?难不成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忙对着嵩山念:“阿弥陀佛。” 

  云飞突然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一个人念道:“熟人,熟人,什么都要熟人。”罗彩灵耳朵尖,转首问道:“你怎么了?”云飞道:“我想到‘熟人’这个词眼,好复杂。”罗彩灵问道:“怎么个复杂法?”云飞答道:“中国就是一张大关系网,这张网能颠倒正反、混淆黑白,谁的关系多,谁就能活在人上,遇事自然就能迎刃而解。这张网异常坚韧,无力可摧,因为人人都是一根丝,人人都有问题,如网破、则国亡。”罗彩灵接口道:“因为人是有感情的啊,关系也是因为人情而产生的;人若无情便是一堆死尸,结成这张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李祥打岔道:“所以,范庄主是个聪明人。”云飞叹道:“如能超凡,便能入圣;可惜我们都是凡人。”遥望远方,百姓们一个接一个地下了山岗。 

  几人在上少林寺之前吃了酒肉,李祥还拿起几只鸡腿,准备留在山上吃。寺门前,红叶似花,飘零满砌,黄墙赤瓦,额悬“少林寺”金匾,望之俨然。门前一个穿着直裰的司阍问云飞的来历,云飞道:“我们途经宝刹,想进寺瞻仰佛像。”司阍见李祥咬着鸡腿,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口宣佛号道:“我佛家清净之地,不可玷污,施主请回吧!” 

  “喔~”李祥摸了摸脑袋,道:“我明白。”把鸡腿一扔,陪着笑道:“这样该成了吧!”司阍还是弗许李祥入洞门,却让云飞、罗彩灵和雷斌进去。李祥道:“他们还不是刚吃了荤。”云飞对罗彩灵笑道:“我们没有吃,对不?”罗彩灵笑道:“对!就李祥一个人吃了。”司阍道:“他们究竟吃没吃荤,我没看见,我只看见你吃了。” 

  李祥叫道:“好哇!你们两个,有什么规矩都不事先告诉我!”司阍一摆手道:“施主莫喧哗,请回吧!”玩笑归玩笑,李祥真不能抛锚,云飞倒有三分着急了,道:“小师父,若说起腥臭,你们这儿还不是有五荤和尚。况且古人有云,若不与人行方便,念尽弥陀总是空。望小师父大开方便之门,放他入寺吧!”罗彩灵接口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司阍摇首道:“不成,不成,这是方丈定下的圭臬,我们必须遵守。这位施主明日不要吃荤,清了口再来吧!”李祥陪笑道:“其实俺是个带发修行的行脚僧人,途经宝刹,望念及共同信仰佛家高深妙法的情份上,再加我两位朋友苦口婆心的劝解,就请行个方便,放俺进去吧!”司阍冷笑一声,道:“施主少打诳语!我们这里又不是茅厕,哪容得你随意方便!” 

  李祥闻言大怒道:“你说话和放屁一样,我说,你怎么不用屁眼吃东西呢!”司阍没来由惹了一身气,回头取了一根禅杖,就要赶李祥下山。李祥哈哈大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秃子,我怕你呀!”一指云飞,道:“你知道他是谁么?”司阍朝云飞一打量,不以为然道:“他是谁?”李祥挺起了胸脯,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螭遢狂侠!” 

  司阍一听这龙飞凤舞的名号,先是一惊,再是不信,直把个眼儿死盯着云飞。亏他在武林大会上瞧过云飞的模样,那凌厉逼人的眼神儿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左看右看,确是螭遢狂侠无二!吓得忙跌跌地后退了两步,也顾不得李祥,扔了禅杖慌慌张张地就往寺里跑,边跑边叫:“方丈,方丈,不得了啦!螭遢狂侠到我寺随喜来了!” 

  方丈净觉大师闻螭遢狂侠大驾,也先是不信,后见司阍说得诚惶诚恐,不敢怠慢,忙撞钟、敲红鼓、整衣出迓,聚僧至山门迎接,极为隆重。云飞等在喈喈声中雍荣入了三宝地,只见前廊后厦,僧众云云,罗彩灵笑道:“好多个桃圆明耶!”云飞扭头问道:“此话怎讲?”罗彩灵道:“那些和尚的头,不就像一个个大桃子,又圆又明亮么!”云飞呵呵大笑道:“真有你的!” 

  罗彩灵念及其中有些人因红尘失意而摩顶出家,又暗忖自伤起来,啁喃道:“你们真以为剃了头就一干二净了……”云飞扭面问道:“你说什么?”罗彩灵忙在嘴前扇了扇手,笑道:“我在笑这些桃圆明都是大傻瓜呢!”云飞也笑道:“圣人至愚嘛!我们笑他们傻,他们还笑我们傻呢!” 

  方丈见螭遢狂侠丰神洒落,与昔日的容颜迥然不同,不敢随便搭理,与其对望着愣了半晌。云飞知其心思,道:“昔日我与大师对掌,大师为何手下留情,若再多加点功力,只怕我就消受不起呢!”净觉听得愧然,眼前少年不是螭遢狂侠更是何人,忙念了声佛,道:“螭遢狂侠幸驾鄙寺,有失远迎,但望恕罪。”云飞道:“大师太客气了,我等途经少林,想到佛殿参佛礼菩萨拜罗汉,表表诚心。闻得你寺僧人,焚修勤谨,戒行精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少林的西堂净心长老记着云飞的宿仇,心道:“一见寺门就放香屁,在武林大会上怎放的是臭屁!”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狠瞪着云飞。 

  云飞接着将自己割伤脸庞和在聚泉庄恢复容颜之事前后大略说了一遍,方丈忙合掌称贺,对其佛眼相看。净心再忍不住,站出一步,问云飞道:“螭遢狂侠在上次武林大会上大鄙我佛家,似乎对我佛家了如指掌,贫僧有一问向你叨教。”云飞知他心怀不轨,却不能丢师父的脸于人前,道:“何止佛家,我受清魂道人倾囊相授,通解儒道百家,但问无妨。”方丈本要阻止,见云飞已答应,便缄默了。 

  净心道:“你说通解儒道百家,好大的口气!贫僧也不问深了,你可知佛之释源?”云飞微微一笑道:“东汉明帝永平十一年,明帝夜梦一通身金色的仙人,项有白光,如日月之象,飞行殿廷之内。明帝翌日朝问群臣解梦,大臣傅毅言此金人乃佛也,于是明帝便遣郎中蔡愔和博士弟子秦京到佛之源地天竺取经。蔡、秦二人至天竺得传佛法经义,还带回佛像及四十二章经,天竺阇梨摄摩腾和竺法兰也随之赴汉。明帝为贮藏经典,因当年以榆欓盛经,白马负图,故按天竺佛教寺院的式样,修建白马寺一幢。据此,佛教才在中土扎根,此乃佛之释源,也叫佛之祖庭。在下脑子驽钝健忘,不知剿说得对否?” 

  净心听得瞠目结舌,云飞又道:“南北朝时,天竺僧佛陀禅师来平城,得到魏孝文帝的礼遇,魏孝文帝就在这嵩岳少室山上为佛陀兴造了这所少林寺。”众人都屏息静听,云飞不仅武功卓越,学识也渊博如海,李祥与罗彩灵听得满面春风。只要不开打,雷斌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反正听也听不懂,径自背靠着墙,等着云飞把舌战结束。 

  云飞笑道:“就连你少林达磨祖师发圣的原迹,我也略知一二。当年,胡太后建永宁寺,有九层浮图一所,为木质,高九十丈,上有宝刹复高十丈,拔地千尺。有波斯二十八祖菩提达磨来到洛阳,见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叹为神功。他自称年已一百五十岁,曾周游列国,从未见过此等精弘寺院,才起了留居我华夏神州之念。他所修乃是大乘虚宗禅法,称为壁观,讲究外息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可以入道。以《楞伽经》四卷授众,要破除妄想,遗荡一切诸相,必罪福并舍,空有兼忘;必心无所得,必忘言绝虑。后与梁武帝意见不和,一苇渡江至嵩山,面壁九年潜栖佛道,少林寺的‘禅宗’声望才得以发扬光大。” 

  净心的脸上一青一白,道:“至于菩提祖师传佛之事,众说纷纭,少侠这番话真伪暂且不论。少侠既入我寺,便应尽客礼,何故灼灼逼人!”李祥早就心中火起,骂道:“你这桃圆明忒不识好歹,一来就挑我们的刺,怎不滚回老家西牛贺洲去!”罗彩灵推了李祥一把,示意他收下火性,微微一笑,冲着净心道:“大师,敢问有问必有答,可是喧宾夺主?”净心道:“不是。”罗彩灵又道:“既如此,云飞按实答问,又犯了哪一条客礼?”净心吐出舌尖,半晌缩不回去。原来除了一个云飞,还有一个罗彩灵呢。 

  少林首座净潜长老呵呵一笑,道:“礼尚往来,谈谈经故,也是正理。只是我师弟脾气貋暴,多有冒犯,还望四位远客海涵。”云飞本与他有郤,因他有礼,便既往不咎,陪笑了一下。 

  净心怎肯在人鼻息下委随,道:“师兄莫管,我再问他!”指着云飞道:“你拜的是清魂道人,习得是道家真宗。你可知,你们道家只知烧丹炼汞,妄求长生,却哪里见过一个长生者?”和尚们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尴尬之时,只见云飞蚕眉一挑,道:“你们佛家,经说迂诞,大而无徵;教在戎方,化非华俗。有何资格来贬低我中原道派正流?”和尚们听得土了脸不说,李祥与罗彩灵更是拍掌称绝。 

  净心不服气道:“道士索隐行怪,舍人事而任鬼神,哪比得上我佛家善贤!”云飞大笑道:“佛家既善,为何要造禅杖、戒刀等凶器?佛家既贤,为何罗汉、天王尽皆面孔狞恶,如妖似魔?”净心鲠了一鲠,道:“你南腔北调的,贫僧说不过你!”云飞笑道:“让我点化你一二吧。善恶只在人心一念,不在外表形式。你这叫小和尚念经,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净心大怒道:“贫僧不食荤腥,清心寡欲,修练多年,尔等凡夫俗子如何懂得我佛家的真谛妙言,在这里大言不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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