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联厂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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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联厂的春天-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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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自己的错。金桥用食指按住他的太阳穴,他毕竟不在海牙的联合国总部,甚至不在北京的外交部大楼,他必须这样按住一部分思想,让另一部分切合实际的思想生长出来。《白宫风云》被丢在喷泉池边,不知眉君是否故意的。金桥拾起书,看见封面上浸润了一些果汁,他用手指擦了几下,那座巍峨的白色宫殿已经被染成了橙色,无论怎么擦,它不可能回归原来的白色面目了。金桥立即觉得他受到了一次伤害,伤害一本好书就是伤害书的主人,金桥发誓以后再也不把书借给别人,不管那人是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金桥嗫嚅着说。金桥觉得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他设想可以用三种或四种角度去阐明这个问题,但他想说话的时候却总是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他不是这个意思。眉君这时候在一边替金桥解围,她急中生智地推了推金桥的胳膊。他主要是皮肤过敏,看见猪肉猪血身上就出小疙瘩。眉君对金桥说,把你衣服袖子卷起来,让顾伯伯看看你胳膊上那些小疙瘩。
            
  金桥不记得自己胳膊上有小疙瘩,他在卷衣袖的时候心里很虚,同时怀疑眉君的这个诡计是否有意义。幸亏顾伯伯没有看他的胳膊,否则金桥觉得自己将斯文扫地。从顾伯伯家里出来以后,金桥与眉君一直在争论诈病的优劣。暮色降临这个水边的城市和水边的街道,空气中混杂着汽油、烤红薯以及化工厂废汽的气味,而从河上吹来的风毕竟是春天的晚风,它浪漫地吹乱了眉君秀丽的长发和金桥的米色风衣。有人在北门汇文桥一带看见那对情侣且爱且恨地走着,他们有时牵着手,牵着手的时候他们喁喁私语,但突然间那声音高亢尖锐起来,于是其中的一只手便会狠狠地甩开另一只手。假如玷污了我的人格,假如要让我浑身长满小疙瘩去博取同情,我情愿天天与猪在一起!金桥的脚踩在汇文桥古朴的石栏杆上,被眉君甩掉的那只手顺势朝桥下的河水一挥,他说,我要寻找的不是皮肤过敏,更不是小疙瘩,什么是豁免权你懂吗?打一个比方,我现在想要的就是一个豁免权。凭什么豁免你?没有皮肤过敏怎么豁免你?眉君靠在桥的另一侧俯瞰着下面的流水,突然冷笑了一声说,就凭你满嘴欧共体满嘴联合国的?有什么用?你这种人其实是白痴,别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别人懒得知道的事你却成了个专家。豁免权。金桥对眉君的讥嘲充耳不闻,他咕哝着在桥顶上来回走了几步,突然揽住眉君拉着她往桥下走,他说,走,让我们好好想想,怎样争取豁免权。眉君被他紧紧地揽着,别扭地拾级而下,她的声音仍然尖锐地抨击着金桥,收起你那车间救出来。四月的晚风还残存着些许凉意,北门一带的人声灯影里年青的情侣随处可见,但是任何一对都不及金桥和眉君那样富有诗意,他们一直把金桥的米色风衣当作一把伞,眉君躲在这样一把伞后面激烈地批判着金桥,而金桥不愧是金桥,他的手始终撑开身上的风衣,让眉君藏在里面畅所欲言,也让风衣制成的伞遮挡路人好奇的缺乏教养的目光。东风牌卡车从邻近乡村的生猪收购站运来满车的膘肥体胖的活猪,那是在早晨工人们上班之前的热闹场景。日复一日,每天都有足够的猪抵达肉联厂,工人们平静地投入到宰杀、清洗、切割和分类的生产过程中,除了极少量的肥肉或尾巴被女工们用来作投掷的武器,投向了那些轻薄下流的男人身上最后丢在地上,百分之三十的肉被加工成肉片、肉丝和肉丁装进食品袋中冷冻,叫做小包装。被冷冻的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相对完整的猪腿、肋条等等,当地人喜欢称之为冷气肉,更多的百分之四十的猪肉则在当天午后热气腾腾地摆上肉铺的案板,那就是家庭主妇们最喜欢的热气肉了。从屠宰二车间的圆形窗口可以看见半自动化的猪肉生产流水线,看见水泥地面上淌着浅红色的污水,许多双黑色雨靴在污水中纷乱地走动,当然我们还可以看见金桥在流水线上的身影,他把一只猪腿从挂钩上取下来,啪地在上面盖了一个蓝色印章,咯嗒,咯嗒,不知是什么机械手在金桥的头顶上响着,金桥就按照那响声的节奏为猪腿盖图章。这是一种简单的难以测量强度的劳动。我们看见劳动者金桥戴着一只防护口罩和一顶蓝色工作帽,只露出那双焦虑的眼睛,巨大的笨拙的排风扇在金桥身后隆隆运转着,它无法吹乱金桥洁净的永远向后梳理的头发,但它无疑已经吹乱了金桥在春天的好心情。
            
  午间休息的时候金桥在冷库门前找到了徐克祥,金桥一见徐克祥便想到老焦,想到他见过的一张老焦的照片,也是这样目光炯炯地从低处往上走,当然老焦好像是在印度的泰姬陵台阶上行走。金桥想他必须遏止这种习惯性的联想了,他必须把徐克祥与已故外交家严格区分开来,否则他思考了一夜的谈话将变得无从谈起。
            
  听说你在找我?是徐克祥先迎了上来,他匆匆打量了金桥一遍,然后伸手把金桥的工作帽鸭舌转到正前方,你主动找我谈,很好,徐克祥笑了笑,扬起浓眉问,谈谈,很好,谈什么?谈我的工作,不,其实是谈我的处境。
            
  谈工作很好,谈处境也不错,徐克祥说,工人们都有些怕我,他们不愿意与我交换意见,暗地里却骂我猪头。徐克祥突然拍了拍金桥的肩膀,你听见他们骂我猪头了吗?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们当面骂我我也不在乎,本来就是肉联厂的头,本来就是猪头嘛,徐克祥仰天大笑了一声,然后很快收敛了笑容说,但是我不喜欢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骂就对着我痛痛快快地骂,我听得进意见,当兵出身的人直来直去的,最恨阳奉阴违那一套。
            
  阳奉阴违是弱小民族与超级大国周旋的常用手段。不,我不想谈这些手段,金桥摇了摇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警告自己,别让徐克祥牵住鼻子走,东拉西扯只是他回避的方法,这意味着他不想谈话进入正题。金桥想现在他不能按照昨天夜里考虑的步骤进行圆桌式谈话,必须单刀直入,于是金桥提高了嗓音说,老徐,我不能在屠宰车间干了。
            
  你刚才说到手段?说下去,你的见解肯定有意思。你说的弱小和超级是指什么?是指肉联厂的干群关系吗?不,老徐,我说我不能在屠宰车间干了。为什么?徐克祥沉默了几秒钟,终于露出了金桥想像中的严峻的表情,他说,说出你的理由。
            
  我到肉联厂来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把我分配到屠宰车间更是个错误。金桥说,我讨厌猪肉,更讨厌杀猪。没有人会喜欢肉联厂的工作环境,但是所有的工作都要人干,你不干,他也不干,假如这样我们只好吃带毛的猪肉了。金桥你说是不是?你自己说你的理由是不是理由?我也许没有什么理由。金桥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几个华丽而飘逸的名词概念,他想他不得不用它们为自己辩护了,这其实关系到我的主权,就像一个国家,一个人也有他的主权,金桥的双手在徐克祥面前来回比划着,他说,我喜欢干什么,不喜欢干什么,就像一个国家的内政不容别国干涉,另外,我这人天生爱干净,无法在这么脏的环境里工作,我想要的其实也是一种豁免权,老徐请你给我一个豁免权吧。他们说你是一个业余外交家,名不虚传。徐克祥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一只手在金桥的肩上快乐地抓捏着,然后突然停止了,那只手收回来在下颌处刮击了一番,猛地向肩后一挥,金桥你是个人才,可是小小肉联厂没有外交部,你让我怎么安排你的工作呢?老徐,请你不要挖苦讽刺,这是一次常规性的正式谈话,非正式谈话可以轻松一些,但正式谈话都是严肃的就事论事的。
            
  我很严肃。徐克祥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凝视着金桥,他的手再次朝金桥伸过来,这回是替金桥掖了掖衣服领子。金桥,其实我跟你志趣相投,徐克祥的声音听来真挚而中肯,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一心想进外交部,你知道我生平最崇拜的人是谁吗?是焦金桥几乎与徐克祥同时喊出了这个名字,金桥惊喜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徐克祥与自己崇拜的是同一个老焦,怪不得你跟老焦那么像,一举一动都那么像。金桥说着嘿嘿地笑起来,他觉得本来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了,两只脚也轻浮地转了一个华尔兹的舞步。但金桥很快察觉到徐克祥的情绪与自己并不合拍,徐克祥脸上的笑容像流星稍纵即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金桥,闪着金属般坚韧的光芒,金桥没能从中读到柔情或者赏识的内容,相反地金桥觉得徐克祥的目光是一种轻视、鄙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敌视。你想离开屠宰车间?是的,你同意吗?你还想离开肉联厂?是的,金桥迟疑了一会儿用力点了点头,他又开始紧张起来,是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金桥掠了下耷拉在额前的一绺头发,他说,我猜你会放我走的。
            
  不,我不放你走。徐克祥的表情也像已故外交家老焦那样变幻无常,在打击对手时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灿烂的微笑,那天下午他就这样微笑着对金桥说,你忘了老焦年轻时候干什么工作?老焦在药店里当了五年学徒,他能卖药,你为什么不能杀猪?所以你现在回车间去吧。徐克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然后他的右手再次往肩后一挥,上岗啦,金桥,回到流水线上去!设想我们在夜晚来到金桥的阁楼,设想他的女友眉君不在或者已经离去,而那对情侣制造的爱情的气味也已被晚风吹散,我们可以看见金桥在黑夜里守候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看见金桥倚着墙睡着了,金桥睡着了但他的嘴唇仍然醒着,它们在黑暗中优雅地歙动着,填补了收音机里节目结束后的空白。金桥的几个朋友曾向别人赌咒发誓,说金桥会在梦中朗读当天的国际新闻。有关金桥的传闻,包括他后来的传奇般的故事都令人似信非信,但我确实亲耳听过金桥诉说他的一种苦恼。我对自己很失望,金桥说,你们不知道我在梦里发言时多么雄辩,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眉君,她听见我在梦里舌战群儒,精采极了,她拍手把手掌都拍红了。可是,可是在肉联厂不行,金桥忧心忡忡地叹息着说,在肉联厂我总是思路堵塞,语无伦次,我一说话就像个可笑的傻瓜。有一回我竟然让一个清洁女工驳倒了,她们一滩污水往我这里扫,我说你往哪里扫呀,她说我往那里扫,扫到门外去,我说那你怎么往我这里扫呢,她说那你怎么非要站在这里,你就不能站那里去吗?嗨,当时我竟然给绕糊涂了,哑口无言。我对自己真的很失望,在肉联厂我就像一些殖民地国家,就像一些影子政府,找不到我的立场,也找不到我的观点。有时候我觉得一只手在把我往冰库里奶,难道要把我做成一块冷气肉吗?
            
  设想金桥被做成一块冷气肉,他会不会在肉铺里播送当天的国际新闻不,没人忍心作这样的设想,你只能按照金桥的习惯去设想,设想金桥是大水围困的印度恒河下游地区,设想金桥是战火纷飞的柬埔寨,然后按照国际通行的语气格式,给金桥以春天良好的祝愿。
            
  眉君的爱情像一朵牵牛花,牵着金桥往肉联厂的围墙外面爬,眉君执著地要把金桥从猪肉堆里营救出来,因此那对情侣在春天的爱情突然变成匆忙的奔走和游说,金桥被眉君纤小湿热的手牵来牵去,见了许多德高望重或神通广大的人,当他们冒着细雨最后来到杂技团门口时,金桥看见眉君的乌黑的长发已经被雨湿透;她的脸上也凝结着数滴小水珠,金桥怀着无边的柔情扔下雨伞,他想找一块手帕为眉君擦脸,但西服口袋里没有手帕,金桥就紧紧拥住眉君,抓住他的领带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别这样,眉君伸着脖子朝传达室里张望,随手打掉了金桥的领带,她说,现在不是你温柔的时候,先找到苗阿姨要紧,拿好伞别忘了!金桥突然觉得悲哀,他拿好伞跟着眉君往走廊里走,他真的觉得自己和眉君的爱情成了一架牵牛花,急功近利地朝每一块篱笆攀援,温柔难道一定要讲究时间背景的吗?金桥凝视着眉君在杂技团走廊里疾走的背影,嘴里对她喊着,牵牛花,牵牛花,你走慢一点。但是眉君边走边不耐烦地说,我没心思开玩笑,你想好跟苗阿姨说什么,你要是再不跟我配合,我真的不管你了!
            
  苗阿姨曾经是个在杂技界大红大紫的演员,金桥记得童年时代看过她的蹬缸表演,记忆中那个女演员有一张美丽的淌满汗珠的瓜子脸,尤其是她那双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因为娴熟地控制和把玩着陶缸、绒毯甚至花布伞,给人一种手脚易位的错觉。金桥还依稀地记得苗阿姨与一位来访的越南领导人握过手,也许是老挝或者柬埔寨的领导人?那时候金桥年龄太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位外宾在与女演员握过手后,又充满好奇心地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那双灵巧的脚。金桥想我跟苗阿姨说什么,首先要说说她那双风华绝代的脚。练功房里一群男女整齐的毽子翻已近尾声,苗阿姨一边喊着最后的口令一边朝门外走来,金桥一眼发觉苗阿姨的形象与记忆中那个女演员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圆滚滚的中年妇女,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白色灯笼裤的底部在地板上刷刷地拖过,苗阿姨看上去威风凛凛,金桥下意识地盯着她的脚,她的脚上现在穿着普通的黑布鞋,而且是趿拉着。就是你?苗阿姨无疑是属于那种爽朗的快人快语的妇女,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研究着金桥的体形和面容,你长得跟小宋有点相像,苗阿姨笑了一声说,练了没准能接小宋的班。就是他,眉君过去亲热地挽住苗阿姨的手,她向金桥丢了个眼色说,他就是金桥,从小就爱杂技,苗阿姨你随便考考他吧。你随便考考我吧,我会空翻、侧手翻,还会变一些小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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