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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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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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大爷楞了一会儿:这小伙子,教训我呢,不能受!可是,他忍住了气;这小伙子是新宝贝呀,不该随便就扔掉。“光恨可有什么用呢?啊?咱们得自己先要强啊!”说到这里,定大爷觉得自己就是最要强的人:他不吸鸦片,晓得有个林则徐;他还没作官,所以很清廉;他虽爱花钱,但花的是祖辈留下来的,大爷高兴把钱都打了水飘儿玩,谁也管不着……“定大爷,您也听说了吧,四外闹义和团哪!”
  二哥这么一提,使定大爷有点惊异。他用翡翠扳指蹭了蹭上嘴唇上的黑而软的细毛——他每隔三天刮一次脸。关于较比重大的国事、天下事,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配去议论。是呀,事实是这样:他的亲友之中有不少贵人,即使他不去打听,一些紧要消息也会送到他的耳边来。对这些消息,他高兴呢,就想一想;不高兴呢,就由左耳进来,右耳出去。他想一想呢,是关心国家大事;不去想呢,是沉得住气,不见神见鬼。不管怎么说吧,二哥,一个小小的旗兵,不该随便谈论国事。对于各处闹教案,他久有所闻,但没有特别注意,因为闹事的地方离北京相当的远。当亲友中作大官的和他讨论这些事件的时候,在感情上,他和那些满族大员们一样,都很讨厌那些洋人;在理智上,他虽不明说,可是暗中同意那些富贵双全的老爷们的意见:忍口气,可以不伤财。是的,洋人不过是要点便宜,给他们就是了,很简单。至于义和团,谁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饥荒来呢?他必须把二哥顶回去:“听说了,不该闹!你想想,凭些个拿着棍子棒子的乡下佬儿,能打得过洋人吗?啊?啊?”他走到二哥的身前,嘴对着二哥的脑门子,又问了两声:“啊?啊?”
  二哥赶紧立起来。定大爷得意地哈哈了一阵。二哥不知道外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也不晓得大清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最使他难以把定大爷顶回去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他只好改变了口风:“定大爷,咱们这一带可就数您德高望重,也只有您肯帮助我们!您要是揣起手儿不管,我们这些小民可找谁去呢?”
  定大爷这回是真笑了,所以没出声。“麻烦哪!麻烦!”他轻轻地摇着头。二哥看出这种摇头不过是作派,赶紧再央求:“管管吧!管管吧!”
  “可怎么管呢?”
  二哥又愣住了。他原想定大爷一出头,就能把教会压下去。看样子,定大爷并不准备那么办。他不由地又想起十成来。是,十成作的对!官儿们不管老百姓的事,老百姓只好自己动手!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看哪,”定大爷想起来了,“我看哪,把那个什么牧师约来,我给他一顿饭吃,大概事情也就可以过去了。啊?”
  二哥不十分喜欢这个办法。可是,好容易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不便再说什么。“那,您就分心吧!”他给定大爷请了个安。他急于告辞。虽然这里的桌椅都是红木的,墙上挂着精裱的名人字画,而且小书童隔不会儿就进来,添水或换茶叶,用的是景德镇细磁盖碗,沏的是顶好的双熏茉莉花茶,他可是觉得身上和心里都很不舒服。首先是,他摸不清定大爷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不知对他说什么才好。他愿意马上走出去,尽管街上是那么乱七八糟,飞起的尘土带着马尿味儿,他会感到舒服,亲切。
  可是,定大爷不让他走。他刚要走,定大爷就问出来:“你闲着的时候,干点什么?养花?养鱼?玩蛐蛐?”不等二哥回答,他先说下去,也许说养花,也许说养鱼,说着说着,就又岔开,说起他的一对蓝眼睛的白狮子猫来。二哥听得出来,定大爷什么都知道一点,什么可也不真在行。二哥决定只听,不挑错儿,好找机会走出去。
  二哥对定大爷所用的语言,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自己的话,大致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日常生活中用的,里边有不少土话,歇后语,油漆匠的行话,和旗人惯用的而汉人也懂得的满文词儿。他最喜欢这种话,信口说来,活泼亲切。另一种是交际语言,在见长官或招待贵宾的时候才用。他没有上过朝,只能想象:皇上若是召见他,跟他商议点国家大事,他大概就须用这种话回奏。这种话大致是以云亭大舅的语言为标准,第一要多用些文雅的词儿,如“台甫”,“府上”之类,第二要多用些满文,如“贵牛录”,“几栅栏”等等。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吐字要十分清楚,所以顶好有个腔调,并且随时要加入“嗻是”,毕恭毕敬,二哥不大喜爱这种拿腔作势的语言,每一运用,他就觉自己是在装蒜。它不亲切。可是,正因为不亲切,才听起来象官腔,象那么回事儿。
  定大爷不耍官腔,这叫二哥高兴;定大爷没有三、四品官员的酸味儿。使二哥不大高兴的是:第一,定大爷的口里还有不少好几年前流行而现在已经不大用的土语。这叫他感到不是和一位青年谈话呢。听到那样的土语,他就赶紧看一看对方,似乎怀疑定大爷的年纪。第二,定大爷的话里有不少虽然不算村野,可也不算十分干净的字眼儿。二哥想得出来:定大爷还用着日久年深的土语,是因为不大和中、下层社会接触,或是接触的不及时。他可是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官宦之家的,受过教育的子弟,嘴里会不干不净。是不是中等旗人的语言越来越文雅,而高等旗人的嘴里反倒越来越简单,俗俚呢?二哥想不清楚。
  更叫他不痛快的是:定大爷的话没头没脑,说着说着金鱼,忽然转到:“你看,赶明儿个我约那个洋人吃饭,是让他进大门呢?还是走后门?”这使二哥很难马上作出妥当的回答。他正在思索,定大爷自己却提出答案:“对,叫他进后门!那,头一招,他就算输给咱们了!告诉你,要讲斗心路儿,红毛儿鬼子可差多了!啊?”
  有这么几次大转弯,二哥看清楚:定大爷是把正经事儿搀在闲话儿说,表示自己会于谈笑之中,指挥若定。二哥也看清楚:表面上定大爷很随便,很天真,可是心里并非没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必是从日常接触到的达官贵人那里学来的,似乎有点道理,又似乎很荒唐。二哥很不喜欢这种急转弯,对鬼子进大门还是走后门这类的问题,也不大感觉兴趣。他急于告别,一来是他心里不大舒服,二来是很怕定大爷再提起叫他去办学堂。 
  
十一
  牛牧师接到了请帖。打听明白了定大爷是何等人,他非常兴奋。来自美国,他崇拜阔人。他只尊敬财主,向来不分析财是怎么发的。因此,在他的舅舅发了财之后,若是有人暗示:那个老东西本是个流氓。他便马上反驳:你为什么没有发了财呢?可见你还不如流氓!因此,他拿着那张请帖,老大半天舍不得放下,几乎忘了定禄是个中国人,他所看不起的中国人。这时候,他心中忽然来了一阵民主的热气:黄脸的财主是可以作白脸人的朋友的!同时,他也想起:他须抓住定禄,从而多认识些达官贵人,刺探些重要消息,报告给国内或使馆,提高自己的地位。他赶紧叫仆人给他擦鞋、烫衣服,并找出一本精装的《新旧约全书》,预备送给定大爷。
  他不知道定大爷为什么请他吃饭,也不愿多想。眼睛多倒猜出一点来,可是顾不得和牧师讨论。他比牛牧师还更高兴:“牛牧师!牛牧师!准是翅席哟!准是!嘿!”他咂摸着滋味,大口地咽口水。
  眼睛多福至心灵地建议:牛牧师去赴宴,他自己愿当跟班的,头戴红缨官帽,身骑高大而老实的白马,给牧师拿着礼物什么的。他既骑马,牧师当然须坐轿车。“对!牛牧师!我去雇一辆车,准保体面!到了定宅,我去喊:‘回事’!您听,我的嗓音儿还象那么一回事吧?”平日,他不敢跟牧师这么随便说话。今天,他看出牧师十分高兴,而自己充当跟随,有可能吃点残汤腊水,或得到两吊钱的赏赐,所以就大胆一些。
  “轿车?”牛牧师转了转眼珠。
  “轿车!对!”眼睛多不知吉凶如何,赶紧补充:“定大爷出门儿就坐轿车,别叫他小看了牧师!”
  “他坐轿车,我就坐大轿!我比他高一等!”
  眼睛多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想不出怎么办才好。“那,那,轿子,不,不能随便坐呀!”
  “那,你等着瞧!我会叫你们的皇上送给我一乘大轿,八个人抬着!”
  “对!牧师!牧师应当是头品官!您可别忘了,您戴上红顶子,可也得给我弄个官衔!我这儿先谢谢牧师啦!”眼睛多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牧师咔咔咔地笑了一阵。
  商议了许久,他们最后决定:牧师不坚持坐大轿,眼睛多也不必骑马,只雇一辆体面的骡车就行了。眼睛多见台阶就下,一来是他并没有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把握,尽管是一匹很老实的马,二来是若全不让步,惹得牧师推翻全盘计划,干脆连跟班的也不带,他便失去到定宅吃一顿或得点赏钱的机会。
  宴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牛牧师本想迟起一些,表示自己并不重视一顿好饭食。可是,他仍然起来得很早,而且加细地刮了脸。他不会去想,到定宅能够看见什么珍贵的字画,或艺术价值很高的陈设。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是去看看大堆的金锭子、银锞子,和什么价值连城的夜光珠。他非常兴奋,以至把下巴刮破了两块儿。
  眼睛多从看街的德二爷那里借来一顶破官帽。帽子太大,戴上以后,一个劲儿在头上打转儿。他很早就来在教堂门外,先把在那儿歇腿的几个乡下人,和几个捡煤核的孩子,都轰了走:“这儿是教堂,站不住脚儿!散散!待会儿洋大人就出来,等着吃洋火腿吗?”看他们散去,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威严,非常高兴。然后,他把牧师的男仆叫了出来:“我说,门口是不是得动动条帚呢?待会儿,牧师出来一看……是吧?”平日,他对男仆非常客气,以便随时要口茶喝什么的,怪方便。现在,他戴上了官帽,要随牧师去赴宴,他觉得男仆理当归他指挥了。男仆一声没出,只对那顶风车似的帽子翻了翻白眼。
  十点半,牛牧师已打扮停妥。他有点急躁。在他的小小生活圈子里,穷教友们是他天天必须接触到的。他讨厌他们,鄙视他们,可又非跟他们打交道不可。没有他们,他的饭锅也就砸了。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一种惩罚!他羡慕各使馆的那些文武官员,个个扬眉吐气,的确象西洋人的样子。他自己算哪道西洋人呢?他几乎要祷告:叫定大爷成为他的朋友,叫他打入贵人、财主的圈子里去!那,可就有个混头儿了!这时候,他想起许多自幼儿读过的廉价的“文学作品”来。那些作品中所讲的冒险的故事,或一对男女仆人的罗曼司,不能都是假的。是呀,那对仆人结了婚之后才发现男的是东欧的一位公爵,而女的得到一笔极大极大的遗产!是,这不能都是假的!
  这时候,眼睛多进来请示,轿车已到,可否前去赴宴?平时,牧师极看不起眼睛多,可是又不能不仗着他表现自己的大慈大悲,与上帝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现在,他心中正想着那些廉价的罗曼司,忽然觉得眼睛多确有可爱之处,象一条丑陋而颇通人性的狗那么可笑又可爱。他爱那顶破官帽。他不由地想到:他若有朝一日发了财,就必用许多中国仆人,都穿一种由他设计的服装,都戴红缨帽。他看着那顶破帽子咔咔了好几声。眼睛多受宠若惊,乐得连腿都有点发软,几乎立不住了。
  这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北京的天空特别晴朗可喜。正是十一点来钟,霜气散尽,日光很暖,可小西北风又那么爽利,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
  可惜,那时代的道路很坏:甬路很高,有的地方比便道高着三四尺。甬路下面往往就是臭泥塘。若是在甬路上翻了车,坐车的说不定是摔个半死,还是掉在臭泥里面。甬路较比平坦,可也黑土飞扬,只在过皇上的时候才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干净那么三五个钟头。
  眼睛多雇来的轿车相当体面。这是他头一天到车口①上预定的,怕临时抓不着好车。
  他恭恭敬敬地拿着那本精装《圣经》,请牧师上车。牛牧师不肯进车厢,愿跨车沿儿。
  “牧师!牛牧师!请吧!没有跟班的坐里面,主人反倒跨车沿儿的,那不成体统!”眼睛多诚恳地劝说。牧师无可如何,只好往车厢里爬,眼睛多拧身跨上车沿,轻巧飘洒,十分得意。给洋人当跟随,满足了他的崇高愿望。车刚一动,牧师的头与口一齐出了声,头上碰了个大包。原来昨天去定车的时候,几辆车静静地排在一处,眼睛多无从看出来骡子瘸了一条腿。腿不大方便的骡子须费很大的事,才能够迈步前进,而牧师左摇右晃,手足失措,便把头碰在坚硬的地方。
  “不要紧!不要紧!”赶车的急忙笑着说:“您坐稳点!上了甬路就好啦!别看它有点瘸,走几十里路可不算一回事!还是越走越快,越稳!”
  牧师手捂着头,眼睛多赶紧往里边移动,都没说什么。车上了甬路。牧师的腿没法儿安置:开始,他拳着双腿,一手用力拄着车垫子,一手捂着头上;这样支持了一会儿,他试探着伸开一条腿。正在此时,瘸骡子也不怎么忽然往路边上一扭,牧师的腿不由地伸直。眼睛多正得意地用手往上推一推官帽,以便叫路上行人赏识他的面貌,忽然觉得腰眼上挨了一炮弹,或一铁锤。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来得及“哎呀”一声,身子已飘然而起,直奔甬路下的泥塘。他想一拧腰,改变飞行的方向,可是恰好落在泥塘的最深处。别无办法,他只好极诚恳地高喊:救命啊!
  几个过路的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来。牛牧师见车沿已空,赶紧往前补缺。大家仰头一看,不约而同地又把眼睛多扔了回去。他们不高兴搭救洋奴。牛牧师催车夫快走。眼睛多独力挣扎了许久,慢慢地爬了上来,带着满身污泥,手捧官帽,骂骂咧咧地回了家。
  定宅门外已经有好几辆很讲究的轿车,骡子也都很体面。定大爷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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