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作者:董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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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 作者:董立勃-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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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老杨看那把刀子,老杨只看了一眼。老杨说,这刀子,买不到,下野地只有一个人有,不,全世界也只有一个人有。你们应该去找这个人,让他看这把刀子,他最清楚这把刀子是咋回事。
    问老杨红鸡蛋是怎么回事,老杨说他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红鸡蛋,更没有吃过红鸡蛋。
    最后去见了胡铁。
    胡铁只承认刀子是他的,其他什么也不承认。
    调查结束了,陈副处长和女干部走了。
    他们留在下野地的脚印,被又一场飘来的大雪掩盖,找不见踪影了。就像他们在下野地人的心中一样,很快就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们曾经出现。和自己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人和事,总是会很容易被忘掉。
    顶多还会有三五个人,会常常想起他们。白豆算是这三五个人中的一个。
    因为,他们把白豆的一个希望带走了。
    两个从库屯师部来的干部,给她的印象好极了。一看就是两个好人,没有坏心眼。特别是那个陈副处长,浓眉大眼,堂堂正正,这么英气十足的男人,下野地没有。
    他往那里一站,白豆就看到了公正两个大字,放射着光芒。
    白豆相信不会有多久,他就会把她的希望还给她。
    不知,到时候,她该怎样来感谢他。
    这个事,竟弄得她有点发愁。

                第二节
    等待着什么的时间,总显得很长很长。而实际上,这个时间也真的是很长很长。一个真正宝贵的东西,老天爷是绝不肯轻易给人的,它会让你经受很多考验才肯给你,只是想让你去珍惜这个东西。
    可更多的时候,却是你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并不一定会等到你日想梦盼的东西。
    踩在脚下的雪,不再吱嘎吱嘎地响了。雪变得软了,踩在上面,像踩在棉花上。并且还会沾在鞋子上,雪也没那么白了,雪里有一点点泥。
    冬天马上要过去了,白豆有点慌了。到库屯去了两趟,没找到陈副处长,说他去乌鲁木齐参加学习班去了。
    问什么时候能回来,都说不知道。也有的说,可能要两个月才能回来。
    给白麦写信,让白麦去打问。
    信回得很快,不到十五天,白豆收到了白麦的信。只是信上写的,不是白豆想看到的。
    白麦在信上说,她去有关部门问了。人家说,经过认真的调查复审,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发生在玉米地里的强暴案不是胡铁干的。因此只能维持军事法庭的原判。
    放下信,白豆又想起陈副处长,突然觉得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个让人恶心的奶油小生。
    白豆马上又写信给白麦,说这个事真的不是胡铁干的,胡铁太冤枉了。让白麦再好好给姐夫说说,再派人来调查一下。
    老罗回到家,白麦把白豆的信拿给老罗看。
    老罗看了后,对白麦说,给白豆写封信,好好劝劝白豆。那个胡铁,又不是她的什么人,能这样为他奔走,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不要再费心劳神了。
    白麦说,白豆不会说假话,她说这个人被冤枉了,那就是一定被冤枉了。你还是再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老罗说,你是个干部,怎么也对咱们组织不信任了?
    再说,就算是真把他冤枉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红军长征时,还有在延安,不知多少干部,也是被冤枉了,有的甚至被枪毙了。就是那样,他们也没有怨过谁,还把这种牺牲,当成为革命事业的献身。这个胡铁算个什么,用得着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调查来调查去吗?你知道,我们多忙吗?我们不但打仗要打败美帝国主义,在经济上,也要打败他们。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要用八年时间,超过英国和美国。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这才是我们要干的大事正事。你说,为胡铁这么个人,我们值得去花费人力和精力吗?
    老罗这么一说,说得白麦点头。是呀,老罗说得对呀!
    好好给白豆写信。白麦说,白豆,算了吧。这个事,你也算是尽力了,尽心了,你也可以问心无愧了。就别再管了吧。上次来,是冬天,不好玩,等到夏天,你再来,我带你去西公园,里面有湖,可以划船。还可以带你去爬红山,从山上看乌鲁木齐,可以看到整座城市。你一定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地方有那么多房子,非常好看。还有,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干脆也嫁过来,那样,咱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多好。
    这更是一封白豆不愿意看到的信,尽管信中有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真情,还是让白豆不能开心。
    连白麦都这么说了,白豆还能说什么呢?
    门口,遇到牛牛。
    牛牛老远喊白豆干妈。
    白豆马上去口袋里摸出两块水果糖,塞到牛牛手里。
    一只大手伸过来,把牛牛手里的水果糖打落在地上。
    白豆抬起脸,看到了翠莲。翠莲不看白豆,扯过牛牛的手,对着牛牛吼着,不是给你说,不要喊她干妈了吗?
    牛牛说,我要吃糖,我要吃糖。翠莲在牛牛的头上打了一下,说,坏女人的糖,不能吃,吃了,你的肚子会烂。
    牛牛大哭起来,被翠莲扯着离开时,头还转了过来,看着白豆,看着地上的水果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问号:干妈怎么成了坏女人了?水果糖怎么会让肚子烂掉?
    翠莲也把头转过来,不看水果糖,只看白豆。翠莲说,我真不明白,把老杨送到大牢里去,对你有什么好。
    呸,你这个没有人要的不要脸的坏女人。
    翠莲真的把一口唾沫啐到了白豆面前。
    下野地这个和她最好的姐妹,现在成了她的仇人。
    倒是老杨见了她,仍然不生气。
    还是笑着和她说话。问白豆有什么难处,给他打招呼。他一定会帮她。
    他说他不会忘记白豆给他的快乐。他说他永远都会在心里把白豆当他真正的老婆。
    白豆不理他,他越来劲,跟在白豆后面,一直跟着白豆,跟到了白豆屋子的门口。
    白豆站住了。老杨说,让我进去吧。
    白豆看着老杨。老杨说,我知道,你需要我。
    白豆看着老杨,这时,她真想让自己变成一只狼,把眼前这个人咬死,再扔到戈壁滩上,让乌鸦来把他一口口吃掉。
    白豆不想再对老杨说一句话。话是要说给人听的,可在白豆眼里,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
    白豆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看到这个东西,老杨的脸又白了。他不敢跟着白豆进到屋子里。因为那个东西是一把刀子,是一把他并不陌生的刀子。刀子还没有扎到他身上,他已经很疼了。
    这个世界上,不管什么人,总会有一样东西让他或她害怕。
    去劳改队看胡铁。
    自春节那次见过胡铁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胡铁。
    不是不想见胡铁,也不是没有去看胡铁。那以后,她去过至少三次,可每一次去,都没有见到胡铁。也不是胡铁不想见她。更没有人故意不让他们见。
    没有见到胡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这个冬天,胡铁不在高墙里。所有的劳改犯都不在高墙里。他们被枪押着,去了一个更荒凉的地方。去修建一条新的水渠。下野地还要开垦更多的荒地。要想让更多的荒地,生长出粮食和棉花,没有水,只能是个空想。
    水在下野地,像血在人的身体里。没有血,人是死人,没有水,下野地也是死地。修水渠,是个苦事,冬天修水渠,更苦。在下野地,没有比冬天修水渠更苦的活了,让劳改犯去干这个活,不但能多开荒地,还能改造劳改犯的思想。因此让劳改犯冬天去修水渠,实在是个英明的安排。
    这次,白豆去看胡铁,不担心看不到胡铁。她知道。
    劳改犯已经从工地回到了高墙里。
    昨天,倚在门框边,白豆看到了一群黑衣服,又抬着一个长条木箱子,去土坡上埋死人。看到这个场景,她知道,可以看到老胡了。
    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累死的。还可能让别人害死的。同样也有可能受不了,自己寻死的。不管是怎么死的,肯定不会是被枪打死的。
    因为没有听到过枪声。
    这一回,她没有走过去看坟堆上的木牌。
    这个冬天,胡铁一定是天天在等着她去看他,等着她给他带去好消息。一个人如果真心在等着什么,那这个人一定不会随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雪已经完全化完。没有了雪的下野地,看上去很难看,像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老女人。
    老女人在等着一场春雨的到来。春雨会先给老女人洗个澡,洗去满身污垢,让老女人的肌肤恢复光洁和弹性,春雨还会渗进老女人的身体,让老女人生长出嫩嫩的绿色来。
    这时的老女人就会变成一个漂亮年轻的姑娘了。
    荒野也和人一样,不同的季节,看上去,长的样子也会不同。冬天和春天交替的日子,荒野很难看。
    走在难看的荒野上,白豆心里在想,等会儿见到胡铁,把发生的事告诉胡铁,胡铁的脸一定会比此时的荒野更难看。
    见到胡铁,把事情全告诉了胡铁。
    只是有些意外,胡铁的脸并没有太难看。
    看来,这个结果,胡铁曾经想到过。
    胡铁还能有什么可说的?胡铁的嘴里好像塞了一个石块,发出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可能听得出,他在反复地说着同样一句话。
    ……完了……这罪名得背一辈子了……十二年……还有八年……在这里面……太可怕了……完了……八年……在这里面……太可怕了……背一辈子……太可怕了……还有八年……太可怕了……
    不知道胡铁是要把这些话说给谁听。是说给白豆听的?可他说话时,根本没有看白豆的脸。而且还说不清楚。如果他是说给白豆听,他应该看着白豆,并且把每一个字说清楚。那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是,说给自己的话,不用说出来,不用发出声音,只要想到了,自己就会听到了。不要猜了吧,也许连胡铁自己都不知道要把这些话说给谁听。
    不管胡铁想把这些话说给谁听,说得多么不清楚。
    都不影响白豆这样的感觉:那就是这时的胡铁像个孩子,看上去很可怜。
    再刚强的男人,在某个时候,也会像孩子一样。
    从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会这么可怜,白豆想也没有想到能把钢铁像面团一样摆弄的胡铁也会显出这样可怜的神情。原以为听了自己的话,胡铁会像一头狮子一样狂吼起来,要真是这样,白豆可能还会好受些。没有想到胡铁会用他的可怜,把白豆的心撕裂了。
    因为这个可怜是白豆带给他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白豆都得承认这个可怜是她带给胡铁的。
    男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可怜相,男人真有了这样的可怜相,那他会比女人显得更可怜。既然是白豆把这种可怜带给了胡铁,那么,白豆也就会想着怎么样能把胡铁的可怜带走。白豆不但要这么想,还要这么做。而她这时能做的只能是不让胡铁把他的呓语般的话再说下去。
    不能去堵他的嘴。只能也说话,说更多的话,像大水一样,把胡铁的话淹没掉。
    白豆说,老胡你别这样。
    白豆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清白的。
    白豆说,每个休息日我都来看你。
    白豆说,我给你带莫合烟。
    白豆说,你要是不嫌我坏了身子我就等着你。
    白豆说,以前我来这里问我是你什么人我说是你的朋友,以后我再也不这样说了。
    白豆说,以后我来看你他们问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就说是你的未婚妻。
    白豆说,要不就说我是你的老婆。
    白豆说,来拉着我的手咱们就算是结婚了。
    白豆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婆了。
    白豆说,不管等多少年我都等着你。别说等你八年了就是等你一百年我也等。
    看着胡铁的可怜,白豆把能想到的话全说了。她觉得只有这些话才能让胡铁的可怜少一些。只要这会儿能让胡铁的可怜少一些,让白豆说什么都会说,做什么都会做。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那个墙上的小洞太小,只能用来说话,不能做别的事。
    也不是什么事不能做,白豆把手伸进小洞,让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有力。抓住了她的手后,白豆看那张铁一般的黑脸上,看上去真的没有那么可怜了。
    白豆说了好多话,胡铁什么话也没说。可胡铁的手却说了很多话。这些话,白豆用她的手听到了。听到了胡铁的手说的话,白豆的心一下子好受多了。

                第三节
    同一天,白豆去劳改队看胡铁,白麦也出门,去给孩子买换季的衣裳。也怪,那一天以后,再看两个孩子,一下子可爱了好多。好像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样。在心里把孩子的位置,越来越往中间摆了。这不天刚有点凉,就想着去给孩子买衣裳了。
    走在大街上,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白麦没有半点不自在。白麦已经是城市人,并且比这个城市多数人生活得要好。她已经不用做针线活,家里的人想穿什么,就去商店买。家里的工资,每个月都花不完。想要什么,都可以到商店去买。还要去大商店,大商店东西好,花样也多,贵一点,不要紧,只要东西好。
    天山商场最大。大门也大。可人太多,进的人和出的人,在门口挤成一团,像是水闸门前的漩涡。白麦往里进,觉得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的眼。她站下了,她的眼又被晃了一下。她看见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一张脸。
    这张脸和许多张脸挤在一起。像是好多树叶叠在一起,可白麦还是看到了那张脸。
    因为这张脸姓陈。
    没有再往里挤,站在大门的边上,等着那张脸从里面挤出来。其实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这张脸出来。
    实在没有想到会碰到他,并且是在这个地方碰到他,她什么也来不及想。
    他要是和她说话,她该说些什么。她没法马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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