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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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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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人情人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梁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多半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梁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入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到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着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脏气!
  脏气能把人憋死!
  他依着煤帮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人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价值八十块钢洋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他自己,依然属于大日本皇军,他依然是“西字第O五一四号”战俘。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窃。
  他狼嗥似地哭了起来,哭得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几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尽情地发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愤、不满、绝望通通摔在这个老洞子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偷窃机会。
  哭了一阵子,他连滚带爬往下摸,“o五一四号”战俘的身份又明确地记了起来,他不敢懈怠,他要赶在混账的刘老八进窝之前,赶回二四二O煤窝。
  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刘子平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孙四正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刘子平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孙四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窝子。
  他刚进窝子,孙四也进来了。
  孙四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
  “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八……八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我孙某人!”
  孟新泽说:
  “四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孙四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下子将他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么!”
  “那老洞有多长?”
  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恶狠狠地道:
  “走他娘的屌!那洞子是死的!”
  喧闹的煤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许多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有了一丝怯意,又叹了口气道:
  “老祁上次没走到头,我他娘的这回为着弟兄们,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大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
  孟新泽问。
  他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怕我走错,你屌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孟新泽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刘子平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前一阵子看了部电影,日本的,内部片,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了。电影说到了徐州,那些横枪列队开进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当年的徐州对几十万参加会战的弟兄,对我们这些战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说到哪了?噢,说到了那条洞子,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
  两个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
  第四章
  “这烟不坏!”
  刘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猪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刘子平贪婪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高桥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竞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烟确实不错。
  刘子平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趿着破布鞋的脚踩灭了,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高桥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高桥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想抽什么烟,就能抽什么烟.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么时候抽,就能什么时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高桥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高桥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给他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阴谋,这交易他自然愿意做。高桥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踹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闹得好,日本人或许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闹得不好,他还得留在阎王堂里给日本人当差。给日本人当差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张麻子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高桥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战俘里面,唼,串联?”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高桥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高桥太君尝尝:
  “是孟新泽,六号大屋的!”
  高桥太君皱了皱眉头:
  “孟——新——泽?孟……”
  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高桥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孟新泽的战俘编号是‘西字第。五四二’号!”
  高桥太君一下子将那张O五四二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
  “姓孟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六十军一O九三团炮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通,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桥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我的,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高桥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高桥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据我所知,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我只知道一个孟新泽,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高桥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我的,我的,不会亏待你!我的,把他们一网打尽,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这点秘密渣儿,高桥太君一尝,就觉着不错哩!
  高桥太君慷慨出了价。出了价,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高桥太君又开口了:
  “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四号井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他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
  “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四号井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我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高桥太君吃惊了,叫道:
  “这不是逃跑,是暴动!我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高桥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现在的,我的不会动他们,大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高桥又问:
  “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游击队?是共产党乔锦程?还是那个何化岩?”
  “这个……这个,我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他想告诉高桥太君:他怀疑井下二四二O窝子的矿警孙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孙四,然而,转念一想,又觉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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