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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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壁-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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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及至说到第七个上,知道说完之后就要下手,那条见机而作的魂灵已先走散了,只留个没干的身子伏的那边等杀,
连这“该当”二字那里还应得出?只好缩成一团,哼哼嗄嗄的挣命罢了,预先硬了颈项,等他下刀。不想命根未断,那
卧房后面有许多胆雄力大、不怕鬼的妇人赶进房来,把他丈夫的阴灵一把扯住,跪下来劝道:“杀死不如放生,看我们
众人面上,饶了他罢。”
    又有两个妇人不但不怕鬼,还要与他打斗,竟把凶器夺了下来,不怕他不走,两个死拖硬曳,扯到卧房后面去了。
    那些不去的妇人都一面说,一面拿手来搀道:“相公去了,大娘起来罢。”淳于氏仰起头来,把众人一看,又吃了
一惊。
    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讨来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后,逐个卖去的丫鬟。如今见旧主有难,不知
是那个神道托梦与他,大家不约而同,特地赶来相救的。
    淳于氏吃惊之后,爬起来坐了一会,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转来,方才问众人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
    方才扯劝的人是那两个?为甚么原故你们都不怕鬼,竟与他说起话来?“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脱我们的时节,就
是卖与这分人家。方才那两个也是大娘卖去的小,我们未卖之前,他先嫁过来的。大家都在一处,并不曾分开。只有大
娘来得迟些,所以受了这场惊吓。方才捏着凶器与大娘算总帐的是个活人,不是甚么死鬼,大娘不要认错了。“淳于氏
道:”这等说起来,难道是他们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们的丈夫,只怕连大娘自己还要做他的妻子也
不可知。“淳于氏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他们恨我不过,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过来,等他们做大,捉我做小,
好出气的意思了。这等为甚么原故,那个人的声音面貌竟与死者一,说来的话又一句不错,那有这等相像的理?你们快
说一说。“丫鬟道:”不是他们恨你不过,要摆布你;还是他们丢你不下,要收录你。我老实对你说,方才捏刀的人就
是相公的原身,当初并不曾死,被你磨灭不过。做了这番圈套,要骗个儿子出来的。如今两位小主母已生了三个大呱呱,
他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灭,还添了几口人丁,愈加昌盛起来了。劝大娘从今以后,落得做个好人,不要去处治他罢。“
    淳于氏听了这些话,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来。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起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肠
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个结发之妻,做了这许多歹事,把甚么颜面见他?
    见面尚且不可,何况跟了他们,从新过起日子来?起先受他一刀,还是问的斩罪,如今同过日子,料想不得安生,
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剥削我的脸皮,只当问了个凌迟碎剐。
    这样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饶不过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没趣一遭;叫他一声,定要羞
惭一次。
    这个凌迟碎剐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见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肠,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时节,只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时节,反要求死了。就对众丫鬟道:
“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静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鬟不知,只说果然要上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处,自己走出门来,好等上马。谁想他马倒不上,竟去腾起云来。
等丫鬟出去之后,就拴上房门,解下一条丝绦,系在屋梁之上,不多一会,就高高挂起了。
    丫鬟在门缝之中看见主母上吊,就一面打开房门,一面喊人相救。那两个生子之妾,随着丫鬟一齐赶进房来,捧脚
的捧脚,解头的解头,把个不断气的人又救活了。大家坐在一处,都把好言劝慰他;只有穆子大一个,得了老师的真传,
不肯进房,坐在门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见了两个姬妾,羞惭不过,眼睛也不敢睁开。那两个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们是晓得世事的,大毕竟
是大,小毕竟是小,决不为这番形迹就胆大起来。只要大娘略宽厚些,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依旧顶你在头上,决没有
怠慢之理。就是男子的心肠,也是挽回得转的。有我们在此,决不使他做狠心人,还你和气就。”淳于氏听了这些话,
方才放心,就爬起身来与他见礼,认了许多不是,又托他转致丈夫,也认了许多不是。这两个姬妾在费宅住了许久,也
学了他些家风,两边斗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两个仇人推在一处,依旧做了夫妻。
    这叫做“蛮妻拗子,无法可治”,只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费隐公的夫子坐了轿,上门来贺喜,要借新人一看。淳于氏晓得是醋大王,当初骂过了他,怕他要取
回席,不肯出去相见。
    那两个姬妾道:“回席取过了,决不取第二次,出去见见也不妨。”及至走出中堂把他一看,原来就是前晚留宿的
人。
    淳于氏满面羞惭,措身无地。
    费夫人道:“今日一来贺喜,二来相邀。那个不相谅的妇人喜得不远,就在舍间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骂他一
场,替我出口小气。”淳于氏满面通红,答应不出,亏那两个体心的姬妾把别话阻挠问者,各顾左右而言他,还不至于
羞死,只当积了一场阴德。
    后来夫妻之内,大小之间,竟和好不过。淳于氏把妾生之子领在身边抚育,当做亲生之子一般,好等那两个姬妾重
生再养。
    后来连生六子,眼见十孙,传到后来,竟做了一县之中第一个繁衍之族,皆费隐公变化之力也。
    费隐公的教化,不独当世为然,他的流风余韵,至今尚在。
    俗语有两句云:“江山妇人不穿裤,常山妇人不吃醋。”
    此之谓也。

卷八 妻妾败纲常梅香完节操
    词云:
    妻妾眼前花,死后冤家。
    寻常说起抱琵琶。怒气直冲霄汉上,切齿磋牙。及至戴丧,别长情芽。个中心绪乱如麻。
    学抱琵琶犹恨晚,尚不如他。
    这一首《浪淘沙》词,乃说世间的寡妇,改醮者多,终节者少,凡为丈夫者,教训妇人的话虽要认真,属望女子之
心不须太切。在生之时,自然要着意防闲,不可使他动一毫邪念;万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临终永诀之时,倒
不防劝他改嫁。他若是个贞节的,不但劝他不听,这番激烈的话,反足以坚其守节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莫说礼法禁
他不住,情意结他不来,就把死去吓他,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阴间说话”
    ,他也知道阎罗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当初魏武帝临终之际,分付那些嫔妃,教
他分香卖履,消遣时日,省得闲居独宿,要起欲心,也可谓会写遗嘱的了。谁想晏驾之后,依旧都做了别人的姬妾。
    想他当初分付之时,那些妇人到背后去,那一个不骂他几声阿呆,说我们六宫之中,若个个替你守节,只怕京师地
面狭窄,起不下这许多节妇牌坊。若使遗诏上肯附一笔道:“六宫嫔御,放归民间,任从嫁遣。”那些女子岂不分香刻
像去尸祝他,卖履为资去祭奠他?千载以后,还落个英雄旷达之名,省得把“分香卖履”四个字露出一生丑态,填人笑
骂的舌根。
    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箦之时,都要把魏武帝做个殷鉴。
    姬妾多的,须趁自家眼里或是赠与贫士,或是嫁与良民,省得他到披麻戴孝时节,把哭声做了怨声。就是没有姬妾,
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该把几句旷达之言去激他一激。激得着的等他自守,当面决不怪我冲撞;激不着的等他自嫁,背后
也不骂我阿呆。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诀,列位都要紧记在心。
    我如今说两个激不着的,一个激得着的,做个榜样。只是激不着的本该应激得着,激得着的尽可以激不着,于理相
反,于情相悖,所以叫做奇闻。
    明朝靖、历之间,江西建昌府有个秀士,姓马字麟如,生来资颖超凡,才思出众,又有一副绝美的姿容。
    那些善风鉴的,都道男子面颜不宜如此娇媚,将来未必能享大年。他自己也晓得命理,常说我二十九岁运限难过,
若跳得这个关去,就不妨了。所以功名之念甚轻,子嗣之心极重。
    正妻罗氏,做亲几年不见生育,就娶个莫氏为妾。莫氏小罗氏几岁,两个的姿容都一般美丽。家中又有个丫鬟,叫
做碧莲,也有几分颜色,麟如收做通房。
    寻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经之后,三处一般下种。过了七八年,罗氏也不生,碧莲也不育,只有莫
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岁。果然运限不差,生起一场大病,似伤寒非伤寒,似阴症非阴症,麟如自己也是精于
医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医治也不好,请人医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
    看看要绝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来立在面前,抱着儿子问道:“我做一世人,止留得这些骨血,你们三个之中
那一个肯替我抚养?我看你们都不像做寡妇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说。若不情愿做未亡人,好待我寻个朋友,
把孤儿托付与他,省得做拖油瓶带到别人家去,被人磨灭了,断我一门宗祀。”罗氏先开口道:“相公说的甚么话?烈
女不更二夫,就是没有儿子,尚且要立嗣守节;何况有了嫡亲骨血,还起别样的心肠?我与相公是结发夫妻,比他们婢
妾不同。他们若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还不愿,也不要担搁了他,要去只管去。有我在此抚养,不愁儿子不大。
何须寻甚么朋友,托甚么孤儿,惹别人谈笑。”麟如点点头道:“说得好,这才像个结发夫妻。”莫氏听了这些话,心
上好生不平。丈夫不曾喝采得完,他就高声截住道:“结发便怎的,不结发便怎的?大娘也忒把人看轻了。你不生不育
的,尚且肯守,难道我生育过的,反丢了自家骨血,去嫁别人不成?从古来只有守寡的妻妾,那有守寡的梅香?我们三
个之中,只有碧莲去得。相公若有差池,寻一分人家,打发他去,我们两个生是马家人,死是马家鬼,没有第二句说话。
    相公只管放心。“麟如又点点头道:”一发说得好,不枉我数年宠爱。“罗氏、莫氏说话之时,碧莲立在旁边,只
管喷喷称羡。及至说完,也该轮着他应付几句,他竟低头屏气,寂然无声。
    麟如道:“碧莲为甚么不讲,想是果然要嫁么?”碧莲闭着口再不则声。罗氏道:“你是没有关系的,要去就说去,
难道好强你守节不成?”碧莲不得已,才回覆道:“我的话不消自己答应,方才大娘,二娘都替我说过了,做婢妾的人
比结发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没有守寡的梅香。若是孤儿没人照管,要抚养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条血脉,我自然
不该去;如今大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亲多不过,那希罕我这个养娘?若是相公百年以后,没人替你守节,
或者要我做个看家狗,逢时遇节烧一分纸钱与你,我也不该去;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马家有甚么大风水,
一时就出得三个节妇?如今但凭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门;若还愁吃饭的多,要打发我去,我也不敢
赖在家中。总来做丫鬟的人,没有甚么关系,失节也无损于己,守节也无益于人,只好听其自然罢了。”麟如听见这些
话,虽然说他老实,却也怪他无情。心上酌量道:“这三个之中,第一个不把稳的是碧莲,第一个把稳的是罗氏,莫氏
还在稳不稳之间。碧莲是个使婢,况且年纪幼小,我活在这边,他就老了面皮,说出这等无耻的话;我死之后,还记得
甚么恩情?罗氏的年纪长似他们两个,况且又是正妻,岂有不守之理?莫氏既生了儿子,要嫁也未必就嫁,毕竟要等儿
子离了乳哺,交与大娘方才去得。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儿子长大,妾要嫁人时节,他的年
纪也大了,颜色也衰了,就没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势。将来代莫氏抚孤者,不消说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节者,
也未必不是此人。”分付过了,只等断气。谁想淹淹缠缠,只不见死,空了几时不受药,那病反痊可起来,再将养几时,
公然好了。从此以后与罗氏、莫氏恩爱更甚于初;碧莲只因几句本色话,说冷了家主的心,终日在面前走来走去,眼睛
也没得相他。莫说闲空时节不来耕治荒田,连那农忙之际,也不见来播种了。
    却说麟如当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学,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两榜中人物。怎奈他自恃聪明,不肯专心举业,不但
诗词歌赋,件件俱能,就是琴棋书画的技艺,星相医卜的术数,没有一般不会。别的还博而不精,只有岐黄一道,极肯
专业致志。
    古语云:秀才行医,如菜作齑。
    麟如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兼各样方书,无所不阅,自然触类旁通,见一知十。凡是邻里乡党之中有疑难的病症,
医生医不好的,请他诊一诊脉,定一个方,不消一两贴药,就医了。
    只因他精于医理,弄得自己应接不暇。那些求方问病的,不是朋友,就是亲戚,医好了病,又没有谢仪,终日赔工
夫看病,赔纸笔写方,把自家的举业反荒疏了。
    一日宗师岁试,不考《难经》《脉诀》;出的题目依旧是四书本经。麟如写惯了药方,笔下带些黄连、苦参之气,
宗师看了,不觉瞑眩起来,竟把他放在末等。
    麟如前程考坏,不好见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缠扰不过,不如乘此失意之时,离开家乡,竟往别处行
道。
    古人云:“得志则为良相,不得志则为良医。”有我这双国手,何愁不以青襄致富?“算计定了,分付罗氏、莫氏
说:”我要往远处行医,你们在家苦守。我立定脚跟,就来接你们同去。“
    罗氏、莫氏道:“这也是个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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