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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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者:李碧华-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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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 者李碧华
 

书籍简介 
  这是一个关乎“勾引”的故事。素贞、小青、许仙、法海,他们四人之间情感纠葛、恩怨缠绕。原本的姐妹之情、男女之爱、佛门之法,都变得不可分,也分不开了。这是一个关乎“荒唐”的真相,“我杀给你看!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尘烟。什么一生一世?这是许仙自创的笑话。”

01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错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慨,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泳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格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我最大的痛会是不可以评一盘级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做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音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抵五百多岁。 
  元种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率。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窜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磷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饨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窜出,向我迸出毒外。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挑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漫天理的。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它喋喋地笑了。 
  出师末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 
  ——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 
  “谢你相助。”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哦,”我恍然,“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 
  “长生不老。” 
  “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你几岁?”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哦,已五百多岁了!” 
  她冷傲地浅笑。气定神闲: 
  “我一千岁。” 
  我对她很信服。近乎讨好: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 
  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宝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杭州变化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你不觉得闷吗?” 
  “不。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孺裙,裙幅有细炯,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计,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绸衫子,青绸裙子。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 
  “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 
  “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 
  “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我前南咕咕,“唉,这‘脚’!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趾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 
  “是是是。”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设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上孤山,踏苏堤。 
  到了西冷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 
  “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这是苏小小的芳家。 
  “苏小小?是谁呢?唤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会知道啦。我又不认得她。啊,对了,你认得她吗?” 
  “认得。她就是南齐时人。” 
  “哦,那是你的时代。” 
  “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娼妓是什么?” 
  “这……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么?” 
  “小小写过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男人也许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 
  ““谁说我不知道?”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冷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真的,有什么好听?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既得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管插髯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相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门直喊: 
  “吃汤圆库!吃汤圆步!大汤圆一个铜锅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钢钢卖一只。”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 
  “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他不听,照样大喊:‘大汤圆一个铜钢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锅卖一只。”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钢钢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其实,我干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自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邓小汤圆绕着碗沿,咕咯咯滚转起来。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子刀的色情狂,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儿。 
  哼着“吕洞宾”,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修炼”,发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境界的,他都跃跃欲试。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 
  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一发不可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名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忧,不应该遇到报应呀。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不痛不痒,无灾无难。那小汤圆是——什么七情六欲仙儿?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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