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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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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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缠黑帕的汉子再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风马牛的回答让冯明扫兴。他知道,他们那轰轰烈烈的一页被漫不经心地翻过去,如同墙上的挂历,没有谁还有兴趣将那已经翻过去的再倒回来欣赏,翻过的画页再精彩,也是过去了。他不再是挥舞着手枪,指挥部队穿越林莽的年轻教导员,不是在反霸动员会上叱咤风云的工作队长,现在他是青木川一个普通的、陌生的来访者。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冯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只有他自己听见。 
  海拔越发的高了,车外白茫茫一片,云气一团又一团,在车周围滚过来滚过去,连路也看不见了。冯小羽从包里掏出电话簿,给青木川的张保国打手机,上周他们在县上见过面,她说要陪国际蜀道研究会的钟一山来考察古道,张保国很热情地说欢迎山外人来青木川,特别欢迎国外的友人来这里考察。冯小羽说钟一山不是日本人,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学者。张保国说,那就是“海龟”了,深山小镇,能力有限,必须借助外来力量才能搞开发,才能改善环境闭塞的状态。湘西猛洞河一条不出名的小街,因为拍了电影《芙蓉镇》而真成了芙蓉镇,成了当地旅游热点,年收入的票子论斤称。青木川是货真价实的古镇,人文环境、自然环境不比任何地方差,应该是很有发展余地的!冯小羽感觉张保国可能把钟一山来青木川的动机搞错了,便说这个“海龟”不是投资的,是研究历史的。张保国更热情地说,研究历史也欢迎,文化是一切经济发展的奠基石,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第一要紧的就是文化! 
  在汽车的颠簸中,手机拨了一遍又一遍,信号一片茫然。邻座停止了哆嗦,饶有兴致地看着冯小羽拨电话,冯小羽拨不通似乎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嘴角不动声色地咧了咧,继续开始他的哆嗦。冯小羽无可奈何地将电话收回去。 
  在防备肥鹅进攻的同时,钟一山仔细研究着手里的地图。在汽车的颠簸中,他艰难地沿着图上那条纤细的紫色乡镇道路前进,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图上的紫线是断的,而汽车竟然在继续行进,也不明白,这条自魏晋时代就开辟出的道路,有多少与现代公路重复着。钟一山研究的是蜀道,他在日本是研究奈良史的,与奈良相对的是中国盛唐天宝年,那时候两国交往频繁,亲善和好,奈良的历史中糅进了很多大唐的成分在其中。有一次他在考察日本山阳古道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叫油谷町的小渔村,那里竟然自称是杨贵妃故里。油谷町有小庙叫“二尊院”,收藏有55世长老的记录,那本蓝布面,黄草纸,墨笔直行书写的文字谈到马嵬坡处死杨贵妃是这样说的: 
   
  清晨,高力士将贵妃引至佛堂前,缢杀,将其尸横陈车上,置于驿站院中。令六军总领陈玄礼等人见之。大军既发,唐玄宗随军赴蜀地而去。陈玄礼则观贵妃气息有所和缓,念及皇帝悲切,着人救之,后命下吏造空舻舟,置数月粮食于舟内,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天宝十五载七月,唐土玄宗皇帝爱妃杨玉环乘船漂泊到本地唐渡口,上岸后不久死去,里人相寄,葬于庙后,凭吊者不绝。 
   
  日本中学课本有白居易的《长恨歌》,日本人对杨贵妃来油谷町的结局深信不疑。他们认为,白居易创作《长恨歌》,昔日当事者还在,不少细节还详细鲜活,有些话语不能直说,所以在诗歌里埋下了一个又一个伏笔:“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山中绰约多仙子,其中一人字太真”、“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让人遐想联翩。在日本,有不少《长恨歌》迷,他们为杨贵妃的到来而欢欣鼓舞,为小小渔村有接纳大唐贵妃的气度而自豪。他们的油谷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油谷町,中国马嵬坡的土丘是个空坟,海上的仙山是日本,太真仙子是杨贵妃,钿合金钗是证据…… 
  钟一山为这段传说付诸了行动,在中国在日本,不辞辛苦,千方百计搜集证据,“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以考证杨贵妃东逃日本的真伪,其执著坚韧的求索,绝不亚于“能以精诚致魂魄”的临邛道士。冯小羽觉得老同学对杨贵妃的情感色彩过重,在学术研究中添加了许多浪漫和想当然,失了一个历史工作者应具备的严格考证和缜密思考,落入了戏剧完美结局的俗套。钟一山不以为然,说历史的本身就是一首长诗,没有诗人的气质就不能研究历史。这次到青木川来,是听说青木川镇东南八里有个叫太真坪的所在,便认定此太真坪定与杨贵妃杨太真,与贵妃东渡有关,与蜀道有关,便跟了冯家父女,一道走进青木川。 
   
  3 
  汽车停在回龙驿终点。 
  回龙驿是古道的驿站,至今已变做一个荒凉的小居民点。房子大多是土坯茅草,低矮潮湿,偶有两三间新房,也是红砖水泥,粗俗难耐。两个脏得分不出眉眼的孩子,三条瘦骨嶙峋的狗,挤在车门底下,莫名其妙地兴奋着,汽车腾起的灰土将他们深深地盖过,好像也不在乎,仍旧欢快跳跃。 
  汽车一停冯明就要下车,坐在前边的汉子说,没车。 
  冯明问他怎知道没车,汉子说他一看便知道没车。 
  红头发背起口袋,急匆匆地往门口挤,口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碰了这个,撞了那个,惹得人们纷纷抱怨。钟一山抄起了他的大背包,拎着工作服,精心设计路线,如何安全地绕过过道里那只虎视眈眈的鹅。 
   
冯明不住往窗外看,冯小羽问父亲回龙驿跟过去比有没有变化,冯明说变多了,他都快认不出来了。冯小羽不能想象这个小小的居民点能有怎样的改变,那茅草房,那灌木,那河水,那狗,那孩子,几百年前就应该这样存在着,父亲竟然说“变多了”。 
  下车一打听,发往青木川的班车今天就没有开出,说是跑运输的司机,老丈人胸口让羚牛戳了个血窟窿,司机拉着老丈人上县城了。一车人,大部分到回龙驿就不走了,真正去青木川的只有冯明一行和那位爱哆嗦的邻座以及青木川的汉子。冯小羽问父亲要不要给青木川镇政府挂电话,让他们派车来接。冯明说不用,说这些山路他熟,时间还早,在回龙驿转一转再走不迟。 
  钟一山更不急,拿了摄像机在土街上东照西照,引得一帮孩子,争着抢着对着他的镜头做鬼脸。 
  青木川的汉子守着从车顶上卸下的一捆树苗,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小卖部里实在没什么货色,假模假式的橘子汁,分不出年月的火腿肠,颜色灿烂的塑料拖鞋,堆在木头箱子里的大粒青盐……粗劣而张扬。一只猫卧在货架上睡觉,小卖部的主人枕着胳膊趴在柜台上也睡觉,人和猫一高一低,各抱地势,都睡得深入酣畅。冯小羽在小卖部里转了一圈,店主没有醒,猫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呜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换个姿势又睡去了。汉子还在台阶上抽烟,烟是当地出产的大叶子旱烟,燃得很快,烟呼呼地冒,辛辣呛人。汉子是陕南山中太普通的农民,精瘦的身材,粗壮的手,脚上蹬着一双烂解放鞋,大脚趾头小老鼠一样,在窟窿里进进出出。 
  冯小羽对前面的道路心里没底,她怕父亲累着,担心父亲在这荒凉所在出什么意外,她不能催促父亲,父亲不说走,她不能走,她问抽烟的汉子什么时候走,汉子说再等等。冯小羽说怕是等不来车,老丈人胸口的窟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堵上的。汉子说他不是等车,是等太阳,太阳上高了满山的雾气就散了,没有雾的山才好走路。冯小羽说沿着砂石路慢慢往前走,比坐这儿等太阳强。汉子说,雾大,前途莫测,遭遇了大家伙可是不得了的事。 
  汉子说的大家伙,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羚牛,这一带曾经有过华南虎亚种,只这些年才不见了踪迹,但老百姓还是说有。冯小羽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单个的羚牛脾气孤傲暴戾,常常主动攻击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脱。这样的报道,她在报纸上见过不少了。红头发小伙子独自顺着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见大伙不动弹,又折回来,径直蹲在汉子对面,汉子却是有点儿爱答不理。 
  汉子远远地看着冯明说,那个人,他是你父亲? 
  冯小羽说是。汉子说,他是个官。 
  冯小羽问何以见得,汉子说他凭感觉,直觉告诉他这老头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官。 
  冯小羽问有多大。汉子说,再怎么地也得是个副处。 
  红头发就嘻嘻地笑,冯小羽问他笑什么,红头发说他想起了个段子,问是什么段子,红头发说有个老板去嫖鸡,问鸡是不是处女,鸡很难回答,说不是吧,自家还没有结婚,说是吧,已经接过千百客了,只好含含糊糊说,处女算不上,算个副处吧。红头发说完,自家先哈哈笑起来,等着大家也笑。 
  汉子哼了一声,对红头发表示出了明显的不屑,扭过脸去再不看他。冯小羽对这个老掉牙的粗俗段子也没兴趣,把话题往别处引,问汉子买的是什么树。汉子说是山外杨凌农科城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冯小羽想,山萸肉鲜艳甜润,是名贵中药,却没料到山萸苗子竟这般丑陋,便问树苗何时才能挂果,汉子说三年,冯小羽就想那三年是很遥远的事情。 
  停了一会儿,红头发指着钟一山说,那个照相的,他会不会是个特务? 
  汉子回应说,你当特务比他当还合适。 
  红头发不理会汉子的揶揄,开始逗弄旁边的狗,从兜里摸出一块干馍,想给不给的,引得那狗使劲儿地摇尾巴,使劲儿地转圈。大家都不说话,在台阶上坐着,等着雾散。 
  冯明在小街上不紧不慢地转悠,不到五十米的街,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没有任何遮拦。 
  回龙驿北面是高山,是秦岭主峰,南面是河谷,河水湍急凶猛,声如擂鼓,咆哮翻滚着向南流去。河床满是巨石,岸边长满了细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红、白塑料袋子和各样垃圾,花花绿绿,污人眼目。小卖部旁边有个卖凉皮的摊子,陈旧的凉皮用玻璃罩子挡着,那些酸辣蒜水不知使用了几天,面目已经浑浊不清。卖凉皮的女人一边做买卖一边哄孩子,孩子鼻子下面的鼻涕抹成了花蝴蝶,开裆的牛仔裤上满是泥污,脚上一边是袜子,一边是旅游鞋…… 
  冯明过来跟卖凉皮的胖女人搭讪,女人见他没有买的意思,问三句不回一句。后来冯明夸她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一定有出息,她才有了点儿笑脸,问冯明从哪里来。冯明说省城,女人说从省城来一定是美术家了。冯明问为什么,女人说只有美术家才到这儿来,这儿景致好,能入画。红头发又凑过来插嘴,说冯明是个副处。女人乐了,说副处哪有坐公共车来的,凡是坐这趟车到回龙驿的,品级最大大不过干事。冯明说女人很有眼光,女人说她每天在街上卖凉皮,谁是干什么的,一搭眼,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冯明让女人猜他是干什么的,女人说冯明是退休兽医,给猪看病的,其实就是个四处游走的劁猪匠。冯明说女人猜得不错,他还真是有这门手艺。冯明说回龙驿街面比以前宽了不少,以前人们张开胳膊就能把街道堵严,两匹马不能并排在街上走,石板的小路高低不平,檐下的流水能溅到对面屋里,现在改变很大,都能走汽车了。女人说回龙驿从她嫁到这儿就这样,没有改变。问是哪年嫁过来的,说是五年前。冯明说他说的要早,至少是几十年前了。女人说几十年前那就是旧社会了,旧社会她是压根没见过的,就像没见过皇上一样。冯明问回龙驿有没有发展规划,女人说回龙驿发展不发展关她屁事,世事无论变得怎样花哨,她照样得卖凉皮,这里照旧早晨是大雾,羚牛照旧会在人的胸口戳窟窿,改变不了的。冯明说回龙驿应该盖几栋正儿八经的房子,至少要盖个有棚子的车站,有个能处理伤病的小医院,往后到这儿来旅游的人肯定不会少。女人说有什么好游的,来看这满山的雾吗?看这放屁能臭一条街的短巷子吗?又说,头头们赶时髦,回龙驿巴掌大个地方还要修建广场,说要种草,栽会放光的塑料树,山上那么多草,还非要在这儿种草,周围那么多树,还要弄塑料的,吃饱了撑的呢,建了广场还要塑雕像,纪念红军。冯明说纪念红军?不是解放军吗?女人说不是,前不久几个人拿着图样来回龙驿比比画画,征求意见,卖杂货的老赵瞄了一眼那样子,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冯明说,老赵怎知道那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女人说,红军穿背心,戴八角帽,面黄肌瘦,这谁都知道的,电影上就是这么演的。 
  冯明说1935年红25军在程子华和徐海东带领下,穿越秦岭北上,是从华阳镇、老县城那边走的,没路过这里,干吗在这儿建雕塑。卖凉皮的说红军、解放军是一回事,老辈说在前头谷里打过一仗,红军在这儿被打得落花流水,她爷爷是亲自参加了那场战斗的。冯明问她爷爷是哪边的,她说是这边的,那时候人的心很齐,上边说打就拼了命地打,没有人退缩。问上边是谁,说是魏司令,说她家的爷爷在魏司令手下当排长,把快枪使得跟烧火棍一样顺手。冯明特别注意到了她用的是“这”,而不是“那”,在情感上保留着对红军对立面的认同,话说得就有点儿乱,立场显得跟她那些酱油醋、辣子蒜水一样混沌不清。 
  钟一山端着机子过来了,先瞄凉皮后瞄女人,最后定格在那张银盘似的大脸上。钟一山隔着摄像机问卖凉皮的知不知道杨玉环的事,胖女人眼睛翻了半天,问杨玉环是哪个村的,红头发说杨玉环就是杨贵妃,唐朝宣统年的美女。钟一山问女人姓什么,家住哪里,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着他,顺手掂起了铡凉皮的大铁刀。冯小羽将钟一山拉过来,钟一山说他看那个卖凉皮的长得像杨贵妃,圆脸肥臀,好像是唐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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