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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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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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我怀疑她跟八蜡庙里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暧昧关系。

  蝗虫的龙在河堤上停了停,好象整顿队形,龙体收缩了些、紧凑了些,然后,就象巨大的圆木,轰隆隆响着,滚进了河水之中。数百条蝗虫的龙同时滚下河,水花飞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喧闹着水面被砸破的声响。我们惊惊地看着这世所罕见的情景,时当一九三五年古历五月十五,没遭蝗灾的地区,成熟的麦田里追逐着一层层轻柔的麦浪,第一批桑蚕正在金黄的大麦秸扎成的蚕簇上吐着银丝做茧,我的六岁的母亲腿腘窝里的毒疮正在化脓,时间象银色的遍体粘膜的鳗鱼一样滑溜溜地钻来钻去。

  蝗虫的长龙滚下河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短语:蝗虫自杀!我一直认为,自杀是人类独特的本领,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显得比昆虫高明,这是人类的骄傲赖以建立的重要基础。蝗虫要自杀!这基础顷刻瓦解,蝗虫们不是自杀而是要过河!人可以继续骄傲。蝗虫的长龙在河水中急遽翻滚着,龙身被水流冲得倾斜了那就倾斜着翻滚,水花细小而繁茂,幽蓝的河千疮百孔,残缺不全,满河五彩虹光,一片欢腾。我亲眼看见一群群凶狠的鳝鱼冲激起疾促的浪花,划着银色灰色的弧线,飞跃过蝗的龙,盘旋过蝗的龙。它们用枪口般的嘴巴撕咬着蝗虫。蝗虫互相吸引,团结紧张,撕下来很难,鳝鱼们被旋转的蝗的龙甩起来,好象一条条银色的飘带。

  我们看到蝗的龙靠近对岸,又缓慢地向堤上滚动,蝗虫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龙更象镀了一层银。它们停在河堤顶上,好象在喘息。这时,河对岸的村庄里传来了人的惊呼,好象接了信号似的,几百条蝗的龙迅速膨胀,突然炸开,蝗虫的大军势不可挡地扑向河堤北边也许是青翠金黄的大地。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从来没去过,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因为出生,耽误了好长的时间,等我睁开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着东去的河堤瞭望时,已经看不到四老妈和九老爷的身影,聪颖的毛驴也不见,我狠狠地咬断了与母体连系着的青白色的脐带,奔向河堤,踩着噗噗作响的浮士,踩着丢落在浮土里、被暴烈的太阳和滚烫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红、象纵欲女人般。瞧淬、散发着烤肉香气的蝗虫的完整尸体和残缺肢体,循着依稀的驴蹄印和九老爷的大脚印,循着四老妈挥发在澄澈大气里的玫瑰红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飞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荡荡的大地团团旋转,地球依然倒转,所以河中的漩涡是由右向左旋转——无法分左右——河中漩涡也倒转。我高声叫着:四老妈——九老爷——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泪水充盈我的眼,春风抚摸我的脸,河水浩浩荡荡,田畴莽莽苍苍,远近无人,我感到孤单,犹如被大队甩下的蝗虫的伤兵

  我沿着河堤向东跑着,河中水声响亮,一个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的站泳姿势,露着肩头,双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头上滚动,阳光在水珠上闪烁。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类拔萃的泳姿。阳光一片片洒在河面上,水流冲激得那人仄楞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后留下犁铧状的水迹,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远的地方,严肃地打量着我。阳光烤着他的皮肤,蒸气袅袅,使他周身似披着纱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盘根错节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狰狞的脸。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深陷,两排睫毛犹如深谷中的树木。我毫不踌躇地就把他认了出来:你就是与我四老妈偷情被四老爷用狼筅戳烂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锔锅匠!

  锔锅匠哼了一声,摇摇头,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后把手里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只大手托起那根粗壮的生殖器对着阳光曝晒,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的奇异举动,难道当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吗?

  他晒了一会,毫无羞耻地转过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两支乌黑的匣子枪。

  他穿好鞋,把匣子枪插在腰里,逼进一步,问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毛驴没有?

  我不敢撒谎,如实交待,并说我因为出生耽搁了时间,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锔锅匠又逼近一步,脸痛苦地抽搐着,那两排交叉栽在深四眼窝里的睫毛象蚯蚓般扭动着,他说:你是进过城市的人,见多识广,我问你,你四老妈被休回娘家,如入火炕,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爱我四老妈吗?

  他说:我不懂什么爱不爱,就是想跟她困觉。

  我说:想的厉害吗?

  他说:想的坐立不安。

  我说:这就是爱!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追上她,把她抢回家去!

  他说:怎么处置你的九老爷和四老爷?

  我说:格杀勿论!

  他说: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铁面无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只坚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带着,在离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飞行,春风汹涌,鼓起了我的羽绒服,我感到周身羽毛丰满,胸腔和肚腹里充盈了轻清的气体。我和锔锅匠都把四肢舒展开,上升的气流托着我们愉快地滑翔着。河里烂银般的闪光映着我们的面颊,地上飞快移动着我们的暗影,想起“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的古训,又感到我们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动。只有两边疾速扑来的田野和经常擦着我们胸脯的树梢才证明我们确实是在飞行。惊诧的喜鹊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它们的尾巴一起一伏,它们喳喳唧唧地叫着,好象询问着我们的来龙去脉。我陶醉在飞行的愉悦里,四肢轻飏,无内无骨,只有心脏极度缓慢地跳动。我的耳边缭绕着牡丹花开的声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随风消散,飞行消除了在母亲子宫里受到的委屈,我体验到了超级的幸福。

  后来,我们缓缓降落到地面,终止飞行与开始飞行一样轻松自然,没有发动机的轰鸣,没有强烈的颠簸,也不须紧咬牙根借以减轻耳膜的压痛。我们走在河堤上,九老爷、四老妈、小毛驴在我们前边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

  我十分紧张,我看到锔锅匠从腰里掏出了一支匣枪,瞄准了九老爷的头。

  锯锅匠没有开枪,是因为从河堤的拐弯处突然冒出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经常在我们村庄里驻扎,他们都穿着毛蓝布军装,腿上扎着绑腿,腰里扎着皮带,口袋里别着金笔,嘴里镶着金牙,嘴角上叼着烟卷,鼻孔里喷着青烟,腰带上挂着手枪,手枪里装满子弹,子弹里填满火药,手里提着马鞭,鞭柄上嵌满珠宝,手腕上套着钟表,指头上套着金箍,个个能言善辩,善于勾引良家妇女。

  谁也说不清楚这支队伍归谁领导,他们都操着江浙口音,对冰块有着极大的兴趣。村里人经常回忆起他们抢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妈围住了,我听到他们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调笑着,兵的脸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牙在闪烁。他们举起手来去摸四老妈的脸去拧四老妈的乳房,兵的手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箍在闪烁。

  九老爷冲到驴前,惊惧和愤怒使他说话呜呜噜噜,好象嘴里含着一块豆腐:兵爷!兵爷!谁家没有妻子儿妇,谁家没有姐姐妹妹……

  兵们都乜斜着眼,绕着四老妈转圈,九老爷被推来搡去,前仆后仰。

  一个兵把四老妈颈上的大鞋摘下来,举着,高叫:弟兄们,她是个破鞋!是个大破鞋!别弄她了,别弄脏了咱们的兵器。

  一个兵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四老妈的乳房,淫猥地问:小娘们,背着你丈夫偷了多少汉子?

  四老妈在驴上挣扎着,嚎叫着,完全是一个被吓昏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是半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爷扑上前去,奋勇地喊着:当兵的,你们不能欺负良家妇女啊!

  那个攥着四老妈乳房的兵侧身飞起一脚,踢在九老爷的要害处,九老爷随即弯下了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黄汗珠挂满了他的额头。另一个兵屈起膝盖,对准九老爷的尾巴根子用力顶了一下,九老爷骨碌碌滚到河堤下,一直滚到生满水草的河边才停住,一只癞蛤蟆同情地望着他。

  锔锅匠早已伏到一株无有一片绿叶的桑树后,两支枪都拉出来,我焦急地看着他的手,等待着他开枪。他的面孔象烧烂又冷却的钢铁,灼热,冷酷可怕,他的独眼里射出恶毒的光线——锔锅匠的独眼使他每时每刻都在瞄准,只要他举起枪他的眼就在瞄准——射着恶浊的腥气,照到攥住四老妈乳房愉快地欢笑着士兵脸上。锔锅匠的手指动了一下,匣子枪口喷出一缕青烟,枪筒往上一跳,枪声响,我认为枪声尚未响那个攥着人家的乳房耍流氓的兵的头就象石榴一样裂开了。

  那个兵嗓子里哼了一声就把头扎到毛驴背上,如果四老妈要撒尿恰好泚着他的脸,温柔的、碱性丰富的尿液恰好冲洗掉他满脸的黑血和白脑浆,冲涮净他那颗金牙上的红血丝。他的幸福的手恋恋不舍地从四老妈的乳房上滑落下来,毛驴不失时机地动了一下,他就一头栽到驴肚皮下去了。假如这不是匹母驴而是匹公驴,假如公驴正好撒尿,那么粘稠的、泡沫丰富的驴尿恰好冲激着他痉直的脖颈,这种冲击能起到热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着一匹母驴,你这个倒霉蛋!

  那群仪表堂皇的大兵都惊呆了,他们大张着或紧闭着嘴巴,圆睁着眼睛或半眯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卧在毛驴腹下。嘴扎在沙土里、脑袋上咕嘟嘟冒着血的同伙。

  又是两声枪响,一个士兵胸脯中弹,另一个士兵肚腹中也弹。胸脯中弹的张开双臂,象飞鸟的翅膀,挥舞几下,扑在地上,身体抽搐,一条腿往里收,另一条腿向外蹬。肚腹中弹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灰黄,双手紧紧揪住肚子上的伤口,稀薄的红黄汁液从他的指缝里溢出来。士兵们如梦方醒,弯着腰四散奔逃,没有人记得拔出腰里漂亮的手枪抵抗。我吓得屁滚尿流,伏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锔锅匠提着双枪,大摇大摆地向毛驴和照旧稳稳骑在驴上的四老妈走去。——也是该当有事,当锔锅匠即将接近四老妈时,那毛驴竟发疯一般向前奔跑起来。那些军容严整风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弯处埋伏起来,都把手枪从腰里拔出来,对着毛驴和四老妈射击。子弹胡乱飞舞,天空中响着子弹划出的尖锐的呼啸,四老妈腰板挺直,好象丝毫无畏惧,也许已被吓成痴呆,毛驴直迎着那些兵冲去,不畏生死。

  锔锅匠哈着腰,轻捷地跃进着,他大声喊叫:弯下腰!弯下腰!

  四老妈果真弯下了腰,她象一根圆木往前倒去,毛驴前蹄失落,驴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弹很密,锔钢匠脚前脚后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弹冲起的黄烟,他一头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几下腿,便不动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动汩汩声,蝗虫作乱嚓嚓声,土地干裂噼噼声,十分响亮地从各个方向凸起。微风轻轻吹拂,河堤上枪烟缕缕,在各种味道中,硝烟味十分鲜明地凸现出来。我的肚皮被灼热的沙土烫得热辣辣的,几粒金灿灿的弹壳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触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装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从堤外把头神进来,抻抻缩进去,进去又抻抻,堤后活象藏着一群灰背大鳖。良久,看看没危险,那些兵们都从堤后跳起来,他们龇着金牙,提着手枪,摘下蓝布帽,掸打着身上的尘土和草梗。这是一群爱清洁的士兵。

  我看到,锔锅匠一个鲤鱼打挺从沙上中跃起来,双枪齐发,枪声焦脆、愤怒,几个士兵跌倒,惨叫声如猫如狗,在堤上回响,活着的士兵滚下堤去,飞快地跑走了。

  几十分钟后,那些士兵躲到一里路外的柳树林子里,朝着河堤积极地放枪。他们手里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枪,有效射程顶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过二三百米,所以,射来的子弹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尔有一发两发子弹的借助角度和风力飞到河堤上,也是强弩之末,飘飘荡荡,犹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于捕捉蝗虫。

  那些兵们嗓门圆润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们躲在柳棵子后,一边放枪一边高喊:哎哟嗨——啪!啪!狗杂种呀你过来呀吗晦——啪啪啪!有种你就走过来呀哟呼嗨——啪!啪!哟呼嗨嗨哟呼嗨——啪啪啪!

  锔锅匠把双枪插进腰带,伸掌打落一颗飘游的子弹头,然后,他蹲下,扶起双腿仍骑着驴背身体伏在驴脖子上的四老妈。四老妈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红,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从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绽里,噗噗地冒着一串串鱼鳔般的气泡。

  锔锅匠用铁一样的臂膊揽着四老妈的头颈,沙哑着嗓子喊一声:半妞!

  四老妈竟有一个这样稀奇古怪的乳名,这令我惶恐不安。为什么惶恐?为什么不安?我说不清楚。

  半妞……!锔锅匠的嗓音痛苦沙涩,扩散着一股彻底绝望的意味。

  四老妈在情人的怀抱里睁开了灰蓝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忧伤,包含着言语难以表述的复杂情绪。她的嘴唇翕动着,一串断断续续的吃语般的嗫嚅把锔锅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为跪姿,低垂着那张狰狞的脸,独眼里流溢着绝望的悲痛和大颗粒的泪珠。

  四老妈的喘息渐渐减缓,伤口里不仅冒出透明的气泡,而且奔涌着嫣红的热血。血濡湿了她的衣襟,濡湿了锔锅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尘土。四老妈的血与毛驴的血流到一起,汇成一湾,但四老妈的血是鲜红的,毛驴的血是乌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睁,始终是灰蓝色,始终那么疲倦忧伤温柔凄凉……她的嘴唇——苍白的嘴唇又抖起来,她的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动起来,抓挠着热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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