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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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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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事不能瞻前顾后的,叫你去你就该去。”
    “我只是讲明理由。”我争辩着。
    “这儿都是没摆弄过马车的人,你说该派谁去?”他一板起面孔,眼睛就拉成一条直
线,窄小的上下眼皮之间,闪烁出火辣辣的光,“活儿难,正是考验自己的最好时机。”
    “赶马车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怕承担责任!”我说。
    “活儿反正是分派给你了,干不干由你!”说罢,他转身走开去菜园了。
    我木桩子般地愣在那儿,前思后想了一会儿,明明知道是给我穿小鞋,可这双夹脚的小
鞋还是要穿。我走近马厩,那匹枣红色的儿马蛋子,立刻竖起耳朵盯着我。
    老温告诉过我,这头牲畜不但踢人还会咬人,他第一次牵它出马厩的时候,它一口就咬
掉了他制服上的两颗钮扣。我悄悄解着马槽上的缰绳,生怕惊扰了它,使它发出野性。尽管
这样,它还是冷不丁地来了一口,我往后一闪身,它长长的马牙撕坏了我外衣衣襟。这一
下,反而激励了我征服它的勇气,索性贴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这匹儿马蛋子戴
上铁丝笼头,然后,拉紧马缰,把这家伙给拉出了马厩。新华分社的老右张辛城,帮助我给
它戴上套具,我拔了根树棍当作马鞭,硬是冒充车把式,把车赶出了生产点的院墙。
    前不久,老右赶车曾发生过一段笑话。那是戴着近视镜的赵老夫子,赶着一头小毛驴车
去玉米地送肥,归来时发生的。本来毛驴比儿马蛋子驯服得多,一般说来赶毛驴车并不困
难。只是1960年的饥荒席卷全国,我们都常以瓜菜代粮了,毛驴很难吃到料。那天,赵老
夫子送完肥,赶着小毛驴车回生产点。他口袋里偷偷藏了几个青玉米,在无人的地段便掏出
来啃着、嚼着、咽着……不知是赵老夫子偷青刺激了毛驴的肠胃,还是他那狼吞虎咽的架式
使毛驴感到眼馋,反正这家伙拉起小车就往生产点连蹦带跑。在大路往生产点拐弯的丁字路
口,有一个用碎砖头垒起来的公共女厕所,那驴儿可能想到糟头吃草的心情太急切了,在拐
弯时硬是不听赵老夫子的鞭杆指挥,拉着车没去拐90°的死弯,直接从马路上斜冲了下
来。
    这一下可不要紧,公共厕所的墙被小车给撞倒了,里边两个妇女正蹲着,一下惊呼起
来,“啊——”“哎呀——”她俩一边往上提裤子,一边破口大骂:
    “你会赶车吗?”
    “怎么把车往女厕所的墙上赶?”
    “流氓——”
    “带眼镜的四眼流氓——”
    赵老夫子操着南方口音,连连道歉;“真对不起,不是诚心撞墙,是我头一次赶车—
—”
    当时,正是老右收工吃饭的时候,大伙都看见了这幕戏剧。于是,赵筠秋赶车撞倒女厕
所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便成为解忧排愁的笑料。右派陈德贵还把它编成了谜语,叫大家猜:
“赵老夫子赶车撞倒女厕所,打一中国电影名字。谁能猜出来,奖糖球两个!”我们都觉得
这个谜语十分费解,因而无人应对出来,陈德贵只好抖出谜底说:“这部电影名叫《姐姐妹
妹站起来》。”
    此时,轮到我赶车了,可是我赶的车不是小驴车,而是一辆地地道道的大胶轮平板车。
拉着这挂大车呱哒呱哒走着的,不是小毛驴儿,是一匹红鬃烈马;赵老夫子赶着车是往僻静
的野道运肥,而我赶着车是走向闹市拉砖;他偏腿坐在车辕旁,显得异常悠闲;我不敢坐上
马车,一只手拉着缰绳走在儿马蛋子旁边,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
    还算不错,这匹蒙古马只是在“窝里反”,出门拉车倒显得十分安分,到了城墙豁口,
我把草料口袋扔在它嘴边,才想到这等于是假情假义,因为我不敢给它解下铁丝笼头。生怕
它再犯野性,咬了路旁的行人。
    我衣衫褴褛。出于自尊,尽量不看路旁的来往过客,我从1946年进入北京,市内的熟
人和亲友为数不少,生怕被人看见我的酸楚之相。我弯腰搬起一块块沾有灰浆的城墙砖,往
大平板车上运着码着。本来这个活儿应当是两个人干的,我们那位“头人”偏偏照顾我,叫
我又搬、又运、又装、又码,美其名曰“严格要求”。等这一车砖头装完,已过了中午的吃
饭时间,如果仅仅肚子饿还可以挺过去。待我吆喝牲口刚离开城墙豁口不远,突然有个脆脆
的声音喊道:
    “喂!你是……不是……从维熙?”
    我停住车歪头看去,路旁站着一个穿花格外衣的妇女,她充满惊奇地凝望着我。
    “是我,我是……”我颠三倒四地回答。
    “我叫梁佩瑜,你忘了吗?我们在学校时是一个文学小组的!”
    我顿时记起她来了。当年在“北师”上学时,她是个爱说话的“机关枪”,每每讨论一
部作品,她总是发言最多。后来,学校里成立了宣传通讯组,课余我们在一起工作了一年
多。她性格好动,我曾把她看成女性中的“别林斯基”,因为她很喜欢评议社会和人生。这
真是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为什么偏偏在这儿遇见昔日的学友呢?
    “你怎么……”
    “拉砖砌猪圈。”
    待她还要询问我别的问题时,我以攻为守地反问她了:“你这是去哪儿?”
    “我家住天津,去永定门火车站正好经过这儿,左看右看很像你,就停住了脚步。”阔
别几年,她性格依旧,一说就是一串儿,“毕业后,我分配到宣武区××学校教书,你不是
调到报社去了吗?”她边说边用探寻的目光打量我,毫不掩饰她骄傲公主对“落魄才子”的
同情。
    这场景使我想起了《保尔·柯察金》电影中,保尔和冬妮亚在一个无名小车站的相遇—
—尽管在学校期间,我和她只有友情,而无超越友情的东西。
    “还没摘帽子?”她问。
    “轮不到我。”
    “为什么?”
    “改造表现不好!”
    “简直是活活糟踏人。几年前,我还给学生们朗读过你的散文《故乡散记)呢!那篇文
章,编印在语文教材之中……”
    我看她的话越来越多,提醒她说:“你去车站吧!别误了火车!”
    “没关系。”她说,“这儿每天有好几趟路过天津的火车,误了这趟,坐下一趟好
了!”
    “不行。我还有任务哩!”我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噜噜地直叫了。
    “难得见面,多聊一会儿吧!”
    我指指那匹负重的枣红马:“它该吃草料了!”
    她遗憾地皱了皱眉,无可奈何他说:“你把地点留给我吧!有空我去看看你!”
    “这……这不大方便。我们后会有期吧!”我举起柳棍儿轰赶牲口,极无礼貌地拒人于
门之外。
    奈何?
    我怎么能让昔日的学友,到“四路通”来呢?那儿除了少许几名干部之外,都是清一色
的老右——中间还有一个阴阳人,他是既不能称之为干部,又不能称为右派的摘帽右派——
我们的“头人”。
    归途上,我仿佛是受了侮辱似的,心情十分郁闷。其实,老学友梁佩瑜丝毫没有流露出
对我的轻蔑之情,实因我过于自尊,过于敏感,才产生这般的怪诞心理。我不禁羡慕起这匹
蒙古马来了,它无痛苦,更没有人类具有的种种思绪。它套上夹板和套具,埋头拉车,卸了
车打个滚,进马厩去吃草料,周而复始,单调如一。也许我的生命退化成一匹马,或者说那
头毛驴,就获得了永恒的平静和自由。
    不管“头人”出于什么动机,应当说是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我不再俱怕那匹蒙古马了。
我能摇鞭赶马车了。这在知识分子工农化上,算是一个进步。俗话说:“艺多不压身。”至
于文化是否在工农化过程中退化,那是哲学家们的课题,我无需多来饶舌。从此以后,只要
老温不在,车把式的任务非我莫属。记得,已是1960年的深秋时节,“头人”分配我赶着
马车去北京东北郊的九龙山酿酒厂拉稀酒糟。大平板车上用绳索固定住一只大洋铁桶。当
时,报社。出版社和新华社北京分社的机关食堂,已经出现了玉米核搓成浆液后掺真正玉米
面蒸成的窝窝头,饭桌上已出现了代替真正肉食的人造肉。1958年大跃进吹牛吹出的谎
祸,在北京各个机关和家庭的餐桌上已然呈现出恶果(山东、河南……包括“天府之国”四
川,饿死了数以百万计的平民百姓)。因此,拉稀酒糟养猪,成了饥饿年代中的特殊任务。
我身为一个戴帽右派,黎明前披星戴月套车而出,直到乌鸦绕树飞鸣的黄昏才归。
    身穿旧狗皮大氅,头戴一顶遮颜破棉帽,怀里搂着一杆轰赶牲口用的皮鞭,日行车几十
公里(因四路通离九龙山十分遥远),而且要穿过北京的建国门大街、崇文门、虹桥、金鱼
池、天桥、永定门大街等几个闹市区。
    至今,我回忆起其中某些镜头来,还心惊肉颤。一天老诗人晏明当我的跟车助手(报社
干部经常来生产点参加短期劳动),和我一起奔赴九龙山去拉稀酒糟。当马车行至金鱼池大
街向虹桥路拐弯的丁字路口时,这匹蒙古马弯子拐得太直了,直直地向北冲去。好家伙,大
车的左轮子不偏不斜正好撞到街心的交通指挥台上。红色的交通指挥台被撞得挪了窝,交通
警察险些葬身于车轮之下。
    我拼命勒嚼子,马车停下了。
    那交通警察怒斥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事情发生在短短的瞬间,我只好愣愣地听着训
话。
    “你会赶车吗?”
    “为什么偏偏冲撞交通指挥台?”
    “你是哪个公社的?”
    “我一定要通知你们公社。”
    交通警察脸气得煞白,我尴尬得满脸滴汗。这时,多亏老诗人晏明跳下车来,为我解了
围。他说:“真对不起,他是我们报社的下放干部,过去没赶过马车进城。初学乍练,撞了
指挥台,请你多多原谅!”
    他没有通报我的右派身份,而冠之以“下放于部”的美称。那警察拍拍腿上的尘土,狠
狠地瞪了我两眼,警告我说:“撞交通指挥台犯法,要是碾坏了警察,罪上加罪,懂了
吗?”
    “懂了!懂了!”
    我懂了什么?我完全是机械地回答。等马车继续上路之后,我连连感谢晏明同志说:
“多亏了你,不然也许会把我拘留几天呢!”
    生活真他妈的充满了戏剧性。是不是我在光天化日之下遇见了“鬼打墙”了?!黄昏时
分,当我赶着马车,拉着一大桶稀酒糟回来,走过狭窄的虹桥路时(当时虹桥路是北高南低
的缓坡,中间有一条有轨电车道),一辆叮铃叮铃作响的有轨电车,从马车后驶了过来。电
车司机可能是出于好心,怕撞上马车。岂不知我赶着的这匹内蒙古来的儿马蛋子,还没有听
惯城市的嘈杂音响。这突然响起在我们身后的一连串铃声,使这匹马先是竖起耳朵,然后是
迈开四蹄狂奔。我的天!车上拉着的是一车稀酒糟,车上还坐着我和晏明。尤其糟糕的是,
这段路是下坡,欲停车而不能。车铃早在我们身后哑下去了,而车却越跑越快,这匹受了惊
的烈马,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口气拉着我们跑下了虹桥路,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已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街道上自行车和行人都比较稀少,算是闹了一
场虚惊,没有伤及行人。
    之后,不知是不是晏明向生产点的领导,谈及了马车穿行闹市可能产生的危险,反正从
这天起,拉稀酒糟改换了毛驴车。由于冬天已至,这个起五更爬半夜的活儿,十分清苦,赶
车的仍然是我。马车换驴车,大炮换乌枪,险象丛生的事儿少了,但因牲口毕竟不是万物之
灵,撞倒路旁骑车人,或者堵了汽车司机的道,被司机开口骂上几句“混蛋”之类,还屡屡
发生。记得,那是一个冷风刺骨的冬天下午,毛驴拉着满当当的一桶稀酒糟在归途上路过东
单。那天,不知国家领导人接待哪位重要外宾,北京站附近的大街上沿途警哨林立。平日,
我赶着这辆毛驴车穿过街市时,已使很多人怒目而视或掩鼻而过了,这是由于灌稀酒糟时,
滴落在铁桶外的黄黄颜色,就像一片黄黄的稀屎汤的模样,人们总是把我赶的车当成粪车。
    “喂!粪车绕路走!”警察朝我喊着。
    我懵懵怔怔地望着衣冠楚楚的警察,说道:“我这辆驴车天天走这条路!”
    “少废话!”他一挥白手套,“走开!”
    “往哪儿走?”他的傲慢架势,刺伤了我埋得根深的知识分子自尊心,“这儿只有这一
条大路!”
    “往胡同里拐!”他比我声音高出几倍。
    北京站口到东单一段,看上去没有胡同可拐,但在南侧有一个小小的豁口,那个豁口直
通《北京日报》,我实在不愿意将这“粪车”赶进报社大院,因为我不愿意这副穷酸相,被
报社的人看见。看上去那交通警察对这段地理不太熟悉,不知南侧有个豁口;何况我这辆毛
驴车离东单的十字路口已经很近,他便一改刚才的成命说:“算了!别磨蹭了!赶快把车轰
到路口,奔崇文门!这儿要过迎宾的车队!”
    我狠命地给了毛驴一鞭杆,想让它走得快些。毛驴吃了一鞭杆,冷不丁往前一蹿蹄,一
下子把肚带给拽断了,肚带一折,拉着稀酒糟小车打了天秤,两根车把像高射机关枪一样,
戳向了天空,毛驴从套具里钻了出来。
    我顿时急出了一身汗。
    交通警察气呼呼地训我:“你这是咋搞的?”
    “肚带断了,怨得着我吗?”
    他着急地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哎呀!哎呀!”急叫了几声,走上来想帮我套车。但
那铁桶上黄糊糊的玩艺使他又停下脚步。还是我急中生智,解下腰间系着皮大氅的那根麻
绳,把它和断了的肚带衔起来,然后让那交通警察帮助我按下朝天的小车车把,把毛驴重新
戴上套具和夹板。阿弥陀佛,那桶倾斜了半天的稀酒糟,幸亏塞儿塞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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