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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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欲-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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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日出》时,去白房子体验过多次,而鲁迅先生也说过用砖头砸碎玻璃橱窗品味品
味蹲班房的滋味。
    那姑娘惊恐地退到了另一个约摸已有二十七八岁的肥胖女人身后,从肥胖女人稀
疏的短发下沿偷偷地望我。
    我的心忽然一阵揪疼。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白奴》。美国作家希尔德烈斯的
小说。白奴阿尔琪是庄园主摩尔的混血儿子,他与女奴卡茜相爱。而摩尔却想占有卡
茜。这对恋人外逃,又经穷白人戈登出卖。经过无数苦难,二十年后,阿尔琪以自由
民身分回国,终于在奴隶市场的拍卖台上救下了卡茜。文革中小说就象眼下的瘦猪肉
少得可怜。我和妹妹常靠回忆过瘾,一部一部地谈论。哪部第一,哪部第二。这有点
象现在的“红队黄队”,人无聊到极点就会玩这种把戏。我和妹妹都认定《白奴》第
一,排在《悲惨世界》前头。记得我们都大学毕业以后,我又同妹妹谈起《白奴》。
    妹妹说:“我一上大学就特地去借了《白奴》。那种神秘的魅力不知怎么无影无
踪了。”
    我说:“是的。时间有时就是就是..”我想说刽子手,但我没说。
    我没敢去看第二遍。知识越多越反动是不对的。而知识越多人的感情越淡泊恐怕
是有一点道理的。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忽惊忽咋。不过主编或许会例外。我有回问主编
文革前出版的外国小说她最喜欢哪一部。主编说:“《白奴》。”我当时眼睛就湿润
了。这不希奇,我小时候看《白奴》,能哭几个小时。比看《雷锋》那回还伤心。我
曾赌咒罚誓长大了要学阿尔琪去救一个“卡茜”。至于主编喜欢《白奴》,我想她盼
望的是一个阿尔琪来救她爱她。主编是个多愁善感的好女人,自从生出来以后至今没
有结过一次婚,全心全意扑在文学事业上,做牛做马在所不惜。说真的要是她能减去
十八与我同年,我一定会做一个阿尔琪去爱她去把她从枯燥的事业沙漠中拯救出来。
当然,有个前提是她不当主编。要不我的脊梁骨会疼的。说不清。或许当着主编我最
终也会爱她的。就象《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的那个电工。电工。电影里的电工。真
棒。可惜只是电影而已。电影就象白日梦。能有那么一个厂长吗?还有《办公室里的
罗曼史》,女局长下嫁小科员。十几岁的庄有相和他妹妹才信呢。我算老几?还配怜
悯人喜欢人爱人?陡长一颗芭斗脑壳而已。编辑部里的罗曼史。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
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现实就得承认差异,浪漫就是充满幻想。我曾有好几年一直想
写部《庄有相的浪漫史》呢。后来觉着题目太招蜂惹蝶,就改成了《好梦难寻》。自
然是一个坏人难寻一个好梦。人说一定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也一定没刊物会发表。
你知道我没才气。我脑子反应快,弄智力玩具回回第一。人都说我小脑发达。言外之
意当然是大及不发达或欠发达。字典上说小脑管运动机能。小脑发达自然该去当运动
员。百米短跑跑个八秒八五,把约翰逊刘易斯吓得一愣一愣。可惜六十六公分的大脑
瓜太沉重影响速度。
    “你是开店吗?”
    有人打断了的白日梦。我定睛看看,是那个圆滚滚的肥胖女人。
    “你是开店吗?”她又问。
    这真正是不得了了。开妓院原先是有期徒刑,现在可以判至死刑。那是人民代表
大会为了打击日益嚣张的刑事犯罪分子重新修订的法律。我不想死,我往后退了半步。
    那腼腆的小姑娘在扯那女人的后衣襟。女人一回头说:“怕什么,我孩子都断奶
了,还怕个啥。”
    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做这种事的人还有这么呆拉巴几兜出底盘贬自己价的?
    我说:“你丈夫..让你..”
    那女人又一回头对腼腆姑娘说:“咳,怕啥,呆会签了合同,有政府有法律护着
呢!”
    我越发合不拢嘴了。还要签合同?还有法律保护?我费力地睁眼睛。我疑惑自己
又陷入该死的白日梦魇了。可我的眼睛什么东西都能看见。暮色笼罩了街巷。星星在
夜空中闪闪烁烁。法国梧桐婆娑轻舞。人都一对一对地站着,讨价还价。我又咬咬嘴
唇。我得试试我能不能醒来。
    肥胖女人忽然笑了:“还没谈价钱,就心疼得咬嘴。”
    这时候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说:“还是到我家吧。”
    那肥胖女人说:“三十四,一分不能少。”
    “好吧好吧。”
    天!同性恋也..我的目光尾随着她们的背影。她们转进了一个大门。我揉揉眼
一看:市妇联保姆介绍所。
    你知道这时候我就象就象就象不知道象个什么--我没才气我没法比喻。
    那个腼腆的小姑娘还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怯怯地望我。我想我这时如果逃走的话,
会在这小姑娘心里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恐惧。我于是便装做雇保姆的,正儿八经地在
人堆里东转转西问问。反正我起码是个想当作家的家伙,积累点现实主义的材料不是
坏事。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坛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救作家。
    我转了十多分钟,就已经弄明白,保姆的价格,因了脸蛋的长短黑白和俊丑,因
了身子的苗条肥胖高挑和矮小,因了读过一年书两年书或是没读书,因了做过一家做
过几家或者刚从安徽来,因了老年中年和青年,青年又分结过婚没有结过婚,结过婚
又分奶过孩子没奶过孩子,还因了嘴上涂口红和不涂口红耳上挂耳环不挂耳环耳环是
金的是银的还是几分钱的廉价货,甚至因了衣服的新旧因了嘴巴能说不能说因了手脚
灵巧不灵巧脖子脏污不脏污,分成各种等级讨价还价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
了《白奴》、想起了《汤姆叔叔的小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在中国这是社会分
工的不同,是按劳取酬,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呀,我又错了。我糊涂了。我向你
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要我么?”
    那个腼腆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问。这回是她自己来的。天色已
经完全黑暗了,路灯浊黄的光晕映在她的脸上,使人得到一种泪汪汪孤独无依的感觉。
我想说“我不能”,可嘴巴一张,却说:
    “多少钱?”
    “我只要二十六。我没做过,不会带孩子。”
    “你多大了?”
    “十..八。”
    “你晚上住哪里?”
    她委屈地望望右边。那是香铺营农贸市场。满地的地铺。横七竖八地躺着三教九
流或老实巴交的农民。
    “你爸爸妈妈舍得你出来么?”
    她抬起委屈又羞涩的眼望望我又垂下。
    我的心象被什么揉了一下,我说:“你一定不是十八。”
    “嗯..快十六了..你要了我吧。”她向前走了一步,身子象棵纤弱的小草晃
了一晃。
    我说:“不,不,我不能。”
    “要了我吧,我能做事。洗碗,洗衣服,挑水,割麦,逮小蚱蜢,叫蝈蝈,还有
纺织娘..”她眼里盈满了泪,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鼻子酸溜溜的。我抓起她瘦小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掏
出一把钱,搁在她手心里,然后转身就走。
    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哭了。眼泪从我那双因为盯着女人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
里流出来,顺着我扭曲的恶棍似的脸颊拼命地流。我始终没有回头看那姑娘,脑子里
却始终飘浮着那姑娘苗条而纤弱的身子。我坐上2路汽车时心情舒畅依然无法平静。
我在鸟巢外的平台上驴牵磨一样地转圈子。那老狗和两条小狗竟忘了吠叫,六只眼睛
惊讶地望着我一眨不眨。郊区已是静谧的黑夜,远处有一条宽阔的灯光朦胧的梦幻一
般的大路。周围的农民都已安睡。只有对面小院的平房里,那粉红色的窗帘后面仍有
人影晃动。前年有一个月食之夜,老福、小初和我在平台上兴奋无比地大谈文学之道。
后来老福忽然圆了眼睛,嘘一声,让我们看对面的平房。平房拉着粉红色的窗帘。门
紧闭着,门上的气窗却敞开着。屋内白炽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在洗澡。
白嫩的胴体在灯光下变幻出无数美妙的姿势。小初看了一会就扭转头坚决不看以示崇
高和贞洁。我是凡夫俗子免不了俗。结过婚的老福声音一直颤颤悠悠..
    粉红色的窗帘在轻风吹拂下轻轻地飘啊飘啊,我的心底深处潜藏的邪恶的性欲,
又不安地骚动起来奔涌起来沸腾起来,越来越强烈。女人。女人。我强烈地渴望着女
人。那个腼腆的羞涩的小保姆已经成熟了的身子,如幻影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
真他她是个正人君子?呸!早就不是了!我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些钱,然后拥抱她抚摸
她同她接吻?从心理学生理学上说,她不是也可以得到快感么?这比她辛辛苦苦做保
姆合算多了,人家西方不早就性解放了..可是,可是这是在中国,你知道中国人有
着几千年的封建文明史,你知道万一被熟人看见就没脸再见人了。你知道干这种事没
法不让人看见除非你象福尔摩斯那么化装。可惜,现在中国有各式各样的辅导班,却
没有一所教化装的。这一晚我昏昏沉沉总是睡不着。杂七杂八的念头久久地缠着我阴
魂不散。平台上那只老狗发了一夜情,到天亮率两只小狗偷偷摸摸下楼时,不知怎么
突然触发了我的灵感。我想起我已经在我上班用的包里放了一只大口罩!
    我可以戴上一只大口罩!

                              三  老福的哲学

    我睁开眼。
    太阳穿过窄长的书缝斜斜地落在桌上。一只苍蝇在书桌的棱下犯呆。一点声音都
没有。那苍蝇悠然自得地舒展一下后腿,屙出一点屎来。这是我写《蝙蝠》时放置胳
膊的地方。我挥手去赶,手却没能抬起来。浑身疲软无力,头一阵晕眩。昨夜失眠。
    “嘘--”我说。
    苍蝇轻捷地飞起飞,绕个圈,又落在桌棱上,快活无比地东张西望。
    我无能为力。我把脑袋转向粗糙的里墙。我发现枕头边放了封信,信封上是主编
的笔迹。我记得主编昨天已经写过一封关怀信了。主编真是好人哪。房东也是好人,
今天又在万忙中上楼给我送信。我哆嗦着手拆开了信: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
复。
    明天编辑部开会分析研究目前全国文坛创作势态,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
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二十九日
    我心情一阵激动又翻身往起爬。可是我无能为力。我说过我无能为力。人不是任
何时候都能从床上爬起来的。就象人不是任何时候都能驱赶苍蝇一样。我想这不是我
的错。我只能滞滞地呆望墙上那幅“三剑客”素描。
    老福会捕苍蝇。二十年前我们住在一个大院。我念小学他念初中,都停了课努力
地四处游荡。老福起先跟着他戴红臂章的爸爸满城窜溜。革命不革命他不知道,反正
哪儿有免费的大饼油条、汽水酸梅汤什么的,哪儿就有老福。三天两头门路熟了,就
脱离了他爸爸带着我四处转悠。老福从来不嫌弃我。你知道我属“老子反动儿混蛋”
之列。他领着我在湘门河里摸虾,教我怎样卡了虾头,两边一挤吃生嫩的虾肉。他还
会在小河里踩水车一样踩蚌。他还能分清蟹洞蛇洞,一下午掏几十只螃蜞。他甚至会
用万能钥匙开人家牛奶箱上的铜锁,把牛奶喝了,奶瓶撒泡尿原样放回,铜锁砸砸碎
换糖吃。老福捕苍蝇的功夫更是名震街坊。有回后院楼上革委会政工组组员家包粽子。
他家儿子小圆拿了几只粽子出来显摆。老福费尽了口舌,咽了几十口唾沫,不曾吃到。
末了急了眼说:“我能两个指头夹苍蝇!”
    小圆说:“屁了。”
    老福说:“打赌!”
    小圆说:“赌什么?”
    老福拿出他那万能钥匙,说:“赌这。你闭了眼,数到十,我就夹着一只。”
    小圆眼睛亮了,也把粽子交给了我。小圆闭了眼,老福看准自己腿上的苍蝇,兜
空一捞,用劲一捏,又将死苍蝇夹在手指缝里,翘起两个指头。小圆数到十一看,果
然指缝里夹了一只。不到两分钟,小圆的六只粽子全到了老福手里。老福分给我两只。
他留的四只给了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和瞎眼奶奶。我给了妈妈一只外婆一只。外婆的一
只给了妹妹,妈妈的一只又给了外婆。那时候老福家和我家都吃不到粽子。老福还会
用细线在大腿小腿上勒苍蝇。那一招我记得弄到了四只烘山芋。老福的爸爸就是武斗
中吃了四颗子弹命归黄泉的。记得开追悼会的时候,老福从铁栅栏门一尺深的缝缝里
窥见两分钱硬币,他趴在那里一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丧,一边用小竹片儿拨拉那
硬币。老福说这不是他的错。老古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毛主席说:穷则思变。
老福还说,文革前他一年吃不上一回二分半一只的咸大饼。三分一只的甜大饼五分一
只的猪油葱花大饼连做梦也没吃过。后来我跟着爸爸妈妈下乡了。老福十六岁就进了
苏州刺绣厂当工人,据说绣得一手好花。老福和我通过几次信。他的信比我有文采多
了,平均第行都有诸如“唇齿相依”、“朝夕与共”之类的成语,至于“乡下旌旗在
望,城里鼓角相闻”、“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友谊”更是层出不穷。字也有
点流利,不象我那种螃蟹功夫。至于他后来会写小说,我是万万不曾想到的。
    我在农村念了中学,又在乡下的轧钢厂干了几年,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后,考进
了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几经折腾才当上了编辑。我当编辑不到一个月,突然收到一
封苏州的来信。
    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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