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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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作者:吴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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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一、二十年没见面的朋友,一下子碰到,就无话不谈。象你们,成年到头在一起的同志、朋友,甚至是夫妻,还有话不谈。”

  “什么话我瞒了你的?爱人怀了孕也要宣传!”黎青坐起身来气恼地说。

  “这点小事,又生气啦?”沈振新拿了一把蜜枣给她。

  黎青吃着枣子,问道:

  “山东带来的?”

  “好吃吧?以后天天有得吃!”

  两天以后,队伍就要向山东地区继续撤退,沈振新、丁元善这个军,七天的行程已经安排停当,决定把军的野战医院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前方,一部分组成后方医院,和军械修配厂一同安置到后方深山里一个固定地方去。后方医院和司令部就要分开行动,黎青和沈振新也要在这个时候离别。为了医生的职务和她自己的身体,她需要到后方去,她所长久遗憾的事情,是沈振新这个人,爱是十二分地爱她,就是和她没有心谈。打仗的时候两个人不在一起,那不用说。战斗结束,比打仗的时候还要紧张,成天成夜开会,忙着工作。有一点空,又要下棋、打扑克玩,也没有什么话和她谈谈。她甚至感到这是和一个高级干部结婚的无法解除的苦恼。有时候,她竟怀疑工农出身的干部,尤其是工农出身的高级干部,是不是真的懂得爱情。现在,她要到后方去,估计起来少说也得年把才能再聚到一起。南边大块的地方被敌人占领,部队还要大步后退,在她想来,战争的前途,遥远而又渺茫。昨天下午,她知道了消息,部队就要北上,要分前后方,医院要和军部指挥机关分开,这就使她生起和沈振新细谈一番的想头。她在昨天夜里,把她的最喜爱的青色的绒线背心拆掉,连夜带昼,打了一条围内,准备把它送给沈振新,使沈振新在寒冷的时候,感到她留给他的温暖。

  谈些什么呢?又不知从哪里谈起。她觉得身子疲劳,心里郁闷。两眼望着屋梁,躺在床上。

  “你们什么时候走?”沈振新问她。

  “明天下午,你们司令部只是催我们快走呀!”黎青不愉快地回答说。

  “你要注意身体。”

  “在平时也好,偏偏在战争紧张的时候,要生孩子!”黎青烦恼地说。

  “到了山东,要打一些苦仗、恶仗,生活也会遇到很多困难。没有法子,敌人逼着我们这样。这是第三次内战,经过这次内战,把蒋介石彻底打垮,孩子们就不会再遇到内战了。我相信你能够坚持斗争,但又担心你在遇到严重情况的时候撑不住。你快是孩子的妈妈了,又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前几天你劝我不要糟蹋身体,现在,我也要劝你注意自己的健康。”

  “我会这样做的,你放心!我不安的,是仗越打越大,越打越苦。我到后方去,你在前方,我们分在两处,我不能照护你一点。”黎青有些凄怆地说。

  “用不着你担心!”

  “离开你,生活的艰苦,我可以经受得住。担心的,是你有时候太任性。”

  “太任性,是有害的。但是在,敌人面前,在困难面前,绝对不能低头!到山东去,是撤退、钓大鱼,不要看成是我们的失败。以后,你可能还会听到不愉快的消息。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千万不要动摇这个信心:革命是一定要成功的,战争是一定要胜利的。”

  黎青从床上坐了起来,沈振新坚定有力的语言,扫除了她心头的暗影,她拿过小藤包来,取出青色的围巾,挂到沈振新的颈项里,说道:

  “有人说山东天冷,耳朵、鼻子都要冻掉的!”“这是一些南方人说的鬼话!他们不肯上山东!听他们的?过雪山、草地,我也没有冻掉耳朵、鼻子!”沈振新摸着耳朵、鼻子笑着说。

  “冷总还是冷的,围巾总不能不需要!”

  沈振新把围巾试围了一下,黎青满意地笑着。

  他们谈了许久。这时候的沈振新,和黎青一样,有一种深沉的惜别情绪。他不厌烦地向黎青问起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没有,和同志们的关系怎么样,思想上还有什么顾虑等等,直到夜深,他们还在一边清理箱子里的衣物、文件,一边情意亲切地谈着。

  黎青认为这个进入了初冬的夜晚,几乎是他们结婚以来谈话最多、也最亲切最温暖的一个夜晚。虽然明天就要分手,艰苦的日月在等待着她,她却感到内心的愉快和幸福。

  “有工夫就写一封、两封信来,没工夫,寄、带不方便,就算了。把过多的精力用到两个人的感情上,是不必要的,特别是战争的时候。”沈振新望着黎青说道。

  “我也这样希望你!”黎青静穆地望着沈振新。

  沈振新拿出衣袋里红杆子夹金笔套的钢笔,插到黎青的衣袋里,又从黎青的衣袋里,拿下黎青的老式的蓝杆钢笔,插回到自己的衣袋里。

  “军长同志!”黎青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

  沈振新的大手紧紧地抓住黎青的温热的臂膀,黎青的妩媚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沈振新的酣红的脸。

  月光从窗口窥探进来,桌子上的烛火向他们打趣逗笑似地闪动着明亮的光芒。一○

  片片白云在高空里默默行走,银色的太阳隐约在白云的背后,光秃的树梢在飒飒的寒风里摆动身姿,鸟鹊几乎绝迹了。只有一群排成整齐队形的大雁,和地上的人群行进的方向相反,从北方飞向南方。

  经过三个昼夜,战士们踏过一百多里苏北平原的黄土路。紫褐色的、深灰色的山,逐渐映入到征途上战士们的眼帘里来。山,越来越多,越高大,越连绵不断;和云朵衔接起来,连成一片,几乎挤满了灰色的天空。

  “我的娘呀!除了山以外,还有什么呢?”

  山,好象已经压到身上似的,有人禁不住这样大声叫了出来。趁着还有一小段平原的黄土路,五班班长洪东才,脱下脚上的青布鞋,把它插到背包上去,用光脚板行走。好象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事,不少的人立即跟着仿效起来。原来是弹药手、现在是机枪射手的周凤山,新战士王茂生、安兆丰等等,后来到一个连队的大半数人,都这样做了。有人是为的节省鞋子,留待走山路穿。有的却是为的热爱乡土、留恋平原。新战士张德来就这样说:“让脚板子跟黄土地多亲几个嘴吧!眼看就没有得走啦。”

  长途行军的第四个下午,太阳站在西南角上的时候,队伍正在前进的路上,四班副班长金立忠忽然喊问道:

  “看到没有?前面睡着个大黑蟒呀!”

  有的歪着头,有的伸着颈子,一齐朝前面张望着。

  “在哪里?没有看到!”六班班长秦守本喊叫着问道。

  好几个人嚷叫着:

  “我看到了!”

  “从东到西横在那里!”

  “象条大乌龙!”

  “铁路!铁路也没见过!真是少见多怪!”

  在陇海铁路路基南边,新任二排长林平看看还有六、七个战士落到后面二百多米远,便命令全排在这里休息。

  战士们迅速卸下背包,重重地放到地上。好些人都坐北朝南地望着,好似望着从此远别的亲人一般。

  “家在南边的,向南狠狠望几眼!可不能向南跑啊!”副班长丁仁友站在铁轨上说。

  “过了铁路就是山东吗?”

  “还有一段江苏地!”

  “山东出大米不出?”

  “出大米的弟弟小米!”

  战士们互相问答着。也有人向南望望,又向北望望,把铁路南北的天空、树木、房屋、泥土作着比较。趁一架敌机飞过,大家分散防空的当儿,周凤山悄悄地跑到五十米以外的一个茅篷里去,喝了一大碗水。

  “你去干什么的?”周凤山回来的时候,班长秦守本问他。

  “喝口水,过了铁路,这种水就喝不到啦!”周凤山回答说。

  听了他的话,好几个战士都朝那个茅篷子里跑去,秦守本对着战士们,大声喝令着:

  “回来!”

  他班里的和别的班里的战士,都给他喊得呆呆地站住了。

  “要喝这里的水,挑两桶带着!铁路是阴阳界吗?铁路北就是地狱?连水也臭得不能吃了?”秦守本瞪起眼睛,对着战士们还是大声吼叫地说。

  坐在铁轨上的二排长林平走到战士们跟前,看看,大都是新参军的战士,便对他们温和地说:

  “临出发的时候,罗指导员不是说过吗?干革命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家。我们到处都是家,到处都有兄弟姊妹。我是南方人,到过山东、河南、河北。你们说山东不好吗?到了山东,你就知道山东好。山东的泉水,碧清!跟镜子一样,能照见你的眼睛、鼻子。你们实在口渴,就去喝一点,可不要喝生水!”

  只有一个新战士孙福三说他实在口干,跑到茅篷里去,别的战士全都返回到休息的地方。

  过铁路的时候,好几个人不声不响地抓了一把沙土,带到路北来,走了好一段路,才抛洒掉。

  天还没有黑,队伍到了宿营地高庄。出于战士们的意外,在南方常遇到的事情,在这里照样有。庄口上摆了大缸的茶水,锣鼓“吭吭呛呛”地响着,欢迎路南来的部队。队伍刚坐下来,还没有进屋子,妇女会、儿童团的队伍,就敲打着锣鼓,一路跳着秧歌舞,来到队伍休息的广场上。她们拉成一个大圆圈,又是唱又是跳的,红的绿的彩绸,象春天的蝴蝶似地飞来舞去。接着还有吹唢呐、拉板胡和唱歌的节目表演。

  “山东大姑娘唱的还挺不错哩!”五班长洪东才在秦守本的耳边说。

  爱拉二胡的安兆丰,竖起耳朵听着弦音响亮的板胡独奏。

  直到天黑,战士们才满意地看完了表演的节目。

  队伍进了屋子,草铺早已打好,地上扫得一干二净。背包打开,毯子刚刚铺好,吃的茶、洗脚的水,老大娘也都烧好了。桌子上的一个大黑碗里,盛着满满的炒花生。

  “还说山东不好吗?这样的老百姓哪里有呀?”秦守本对班里的战士们说。

  “还早哩,这才沾上山东边子。”周凤山低声地说。

  “真还没有想到咧!板胡拉得很有一手。”安兆丰竖起大指头说。

  “我们海门老百姓,还送枇杷给队伍吃咧!”王茂生夸耀着自己的家乡,剥着花生说。

  “你的家乡观念要检查检查!”早就生气的秦守本瞪着王茂生大声地说。

  王茂生感到受了意想不到的打击,马上背过脸去,躺倒在铺上。其他的战士有的低头一声不响,有的挤眼伸舌头,轻轻地蹓到门外去。

  秦守本气恼地皱着眉头,跑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惊异地问他:

  “班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干了!活受罪!”

  “你不干,我不干,谁干呢?”

  “我还是当个小兵吧!”

  林平把秦守本歪着的脸,扭正过来,笑着说道:

  “亏你自己说得出!军长、军政委跟你谈过话,军首长叫你这个样子的呀?”

  秦守本给二排长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又走回到班里。战士们正在嚼着黄的红的煎饼,见他还有些恼怒,周凤山便把留下的一份煎饼和小菜,送到他的面前,安兆丰跟着盛了一碗小米粥给他。

  王茂生却还躺在床上,没有吃饭。

  “是我错了好不好?就算你们海门的老百姓好,枇杷甜,行不行?”秦守本压抑着自己烦躁的情绪,对王茂生说。

  安兆丰把王茂生拉到桌子边来,王茂生拿着煎饼,慢慢地嚼着。

  吃煎饼、喝小米粥,全班的人都是头一次。小米粥很快喝完了,煎饼却剩下许多,红高粱粉做的剩得特别多。秦守本也觉得高粱煎饼的确有点碍喉咙,但是,他把他的一份硬是吃完了。

  “你们不吃饱,肚子饿,走不动路,可不能怨我!”秦守本望着大家说。

  安兆丰和周凤山又拿起一张,撕碎成一片一片,勉强地吃着。其他的人还是没有再吃下去。

  夜里,整个村庄在睡梦中。突然一声枪响,把队伍和一些居民全都惊醒过来。秦守本的一个班,慌张得乱吵乱叫,有的打背包,有的抓枪、摸手榴弹,在黑暗中,互相撞碰,新战士张德来恐惧地缩成一个团团,靠在墙角上发起抖来。紧接着,又是“砰”地一枪。副班长余仲和擦亮火柴去点灯,好几个人同声叫着:

  “不要点灯!不要点灯!”

  秦守本把步枪抓到手里,用手电筒闪照一下,喝令道:

  “不要乱动!没有事情!”

  灯点亮以后,安兆丰瞧瞧身边的毯子,诧异地说:

  “孙福三到哪里去了?”

  你看我,我看你,里外喊叫、找寻,孙福三确是不在了。“他开了小差?一定要把他抓回来!”秦守本痛恨地说。他立即跑了出去。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不在,他又奔到连部。

  “报告!我们班上开了一个!”他站到连长面前气呼呼地大声说。

  “我说的,这个地方哪里来的敌情?”连长石东根望了他一眼,说。

  哨兵回来报告说,一个人从沟边上爬到庄子外头,不要命地向南跑,吆喝他站住,他跑得更凶,打了两枪没有打中。

  “你怎么不去追呀?”秦守本向哨兵责问道。

  “我一个人怎么去追呀?”哨兵反问道。

  “我去追!”秦守本回头就往外奔。

  “你到哪里去追?还不晓得下去多远哩!”石东根拦禁着说。

  秦守本回转身来,脸色铁青,站在门口。

  “这是头一个!秦守本,是你们班上开的例子!”石东根冷冷地说。

  “这些新兵最难带!我班长不当了,请连首长处罚我!”秦守本几乎哭泣起来,忿然地说。他把手里的步枪,放到连长的床边去,两手下垂,低着头。

  石东根扬扬手,干脆地说:

  “回去睡觉!枪拿走!班长要当!逃亡现象要消灭!”

  秦守本回到班里,班里的人一声不响,他们身上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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