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作品集 作者 博尔赫斯》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博尔赫斯作品集 作者 博尔赫斯- 第3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外人离去后,豪雷吉家吃了一些冷食当晚饭。烟叶和咖啡的气味盖过了淡淡的安息香味。


  第二天的晨报和日报克尽厥职地撒了谎;赞扬英雄的女儿的奇迹般的记忆力,说她是“阿根廷百年历史的活档案”。胡利亚想让她也看看这些报导。老夫人在昏暗的房间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没有发烧;医生替她作了检查,宣布一切正常。几天后,老夫人溘然去世。大批客人的闯入、前所未有的混乱、镁光灯的闪烁、部长的讲话、穿制服的人、频频握手、开香槟酒的瓶塞声响,这一切加速了她的死亡。她或许以为玉米棒子党①又来了。


  ①罗萨斯统治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期,他领导的人民复兴党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百姓称之为玉米棒子党,因为该党的标志有玉米棒子图案。


  我想到塞罗阿尔托的阵亡的战士们,想到死于马蹄践踏的美洲和西班牙的被遗忘的人们;我想,一个多世纪之后,秘鲁那场马刀长矛的混战的最后的牺牲者是一位老夫人。


 


  

  








决斗





           献给胡安·奥斯瓦尔多·维维亚诺




  我故事的两个主角之一,菲格罗亚夫人,把亨利·詹姆斯①的作品介绍给我,他没有忽视历史,在那方面用了一百多页讽刺和温情的篇幅,其中穿插着复杂并且故意含混的对话,可能还添加了一些过分虚假的感情色彩。不同的地理背景:伦敦或波士顿,并没有改变本质的东西。我们的故事既然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也就不加更动了。我只谈梗概,因为描写它缓慢的演变过程和世俗的环境不符合我的文学创作习惯。对我说来,写下这个故事只是一件顺便的小事。我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情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和局面形成的原因。


  ①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国心理分析小说家,1915年因美国迟迟未参加世界大战愤而加入英国国籍,以示抗议。著有《贵妇人的画像》、《鸽翼》、《螺丝在拧紧》等。后期作品句子冗长复杂,副词和比喻堆砌,有猜谜一样的对话,意思含混。


  克拉拉·格伦凯恩·德·菲格罗亚性情高傲,身材高挑,头发像火一般红。她才华并不出众,智力不及理解力那么强,但能欣赏别人,包括别的女人的才华。她心胸宽阔,兼容并包;喜爱世界的丰富多彩;也许正由于这个原因,她到处旅行。她知道命中注定的环境有时是毫无道理的仪式的组合,但这些仪式使她感到有趣,便认真执行。她很年轻的时候奉父母之命和伊西多罗·菲格罗亚博士结了婚,博士曾经出任阿根廷驻加拿大的大使,后来辞去了职务,理由是在电报、电话普及的时代,大使馆不合时代潮流,只能增加负担。他的决定招来同事们的普通恚恨;克拉拉喜欢渥太华的气候——说到头,她毕竟有苏格兰血统——何况大使夫人的身份并不让她感到讨厌,但她没有反对博士的主张。之后不久,菲格罗亚去世了;克拉拉经过几年犹豫和思索,决定从事绘画,这一决定或许是从她的朋友玛尔塔·皮萨罗的榜样得到的启发。


  人们提起玛尔塔·皮萨罗时,都说她和聪明过人的、结婚后又离异的内利达·萨拉像是一对姐妹。


  在选择画笔之前,玛尔塔·皮萨罗也曾考虑过从事文学。她原可以用法文写作,因为她习惯于阅读法文书籍;西班牙文是她在家里使用的工具,正如科连特斯省的太太们使用瓜拉尼语一样。她在报刊上经常可以看到卢戈内斯①和马德里人奥尔特加一加塞特②的作品;那两位大师的风格证实了她的猜测:她命中注定要使用的语言只适于炫示辞藻,不适于表达深邃的思想或澎湃的激情。她的音乐知识限于参加音乐会时不会出乖露怯。她是圣路易斯人;她精心绘制了胡安·克里索斯托莫·拉菲努尔③和帕斯夸尔·普林格斯④上校的肖像,作为她的绘画生涯的开端,不出所料,那些画像果然由省博物馆收购。她从本乡本土的名人的肖像画转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古老房屋的风景画,用文静的色彩描绘优雅的庭院,不像别人那样处理得俗不可耐。有人——当然不是菲格罗亚夫人——说她的艺术具备19世纪热那亚艺术大师的韵味。克拉拉·格伦凯恩和内利达·萨拉(据说萨拉对菲格罗亚博士曾有好感)之间一直存在某种敌对的态度;她们两人明争暗斗,玛尔塔只是工具而已。


  ①卢戈内斯(1874—1938),阿根廷诗人、作家,现代主义代表,著有《高乔战争》等。


  ②奥尔特加—加塞特(1883—1955),西班牙哲学家、散文作家,著有《吉河德的冥想》、《艺术的非人性化》、《群众的反叛》等。


  ③拉菲努尔(1797—1827),阿根廷诗人。


  ④普林格斯(1795—1831),阿根廷军人,独立战争中功勋卓越。


  众所周知,这一切是在别的国家开始的,最后才传到我们的国家。众多的例子之一是那个名为具体或抽象的画派,由于蔑视逻辑和绘画语言,今天已经很不公正地遭到遗忘。那一派振振有词说,音乐既然可以创造一个特有的声音世界,那么音乐的姐妹,绘画,当然也可以尝试我们所见事物的没有呈现出来的色彩和形式。李·卡普兰说,他的绘画虽然不受资产阶级青睐,但完全遵照《圣经》里不准人类塑造偶像的禁律(伊斯兰教也有同样的规矩)。他认为,绘画艺术的真正传统遭到丢勒①或伦勃朗②之类的异端分子的歪曲,而反对偶像崇拜的人正在恢复它。攻击他的人则说他乞灵于地毯、万花筒和领带的图案。美学革命提供了不负责任的、不费力气的诱惑;克拉拉·格伦凯恩选择了抽象画的道路。她一向崇拜特纳③;打算靠她尚未确立的辉煌成就来弘扬具体艺术。她稳扎稳打地工作着,有的作品推倒重来,有的弃而不用,1954年冬天,在苏帕查街一家专门陈列当时流行的所谓先锋派作品的画廊里展出了一系列蛋黄彩画。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公众的一般反应还算良好,但是该派的机关刊物抨击了违反常规的形式,说那些简单的圆圈和线条即使不属象征性的,至少使人联想到落日、丛林或者海洋的混乱景象。克拉拉·格伦凯恩暗自好笑。她想走现代派的道路,却被现代派拒之门外。她专心工作,不问成果。这个插曲并不能影响她的绘画风格。


  ①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雕塑家,德国绘画文艺复兴的领导人物,名作有《骑士、死亡与魔鬼》等。


  ②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在明暗处理方面有独到之处,名作有《蒂尔普医生的解剖课》、《守夜》,以及大量宗教和神话题材的绘画。


  ③特纳(1775—1851),英国水彩画家,作品光线效果极佳。


  隐秘的决斗已经开始。玛尔塔不仅是艺术家,她还热衷于可以称为艺术管理的工作,在一个名叫乔托①画社的协会里担任秘书。1955年中期,她设法让已经是会员的克拉拉在协会新的领导班子里充当发言人。这件事表面上无足轻重,但值得细细揣摩。玛尔塔帮了她朋友的忙,然而不容置疑而有点神秘的是,有惠于人的人比受惠的人高出一筹。


  ①乔托(126—1337),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但丁的好友,现代绘画创始人之一。这里的画社以他命名。


  1960年,“两枝具有国际水平的画笔”——请原谅这句套话——竞选一等奖。年长的一位候选者用浓重的油彩表现了一个斯堪的那维亚型的高大的高乔人的凶悍形象;他的年轻得多的对手努力用毫无联系的笔触赢得了喝彩和惊愕。评委们都已年过半百,唯恐人们说他们观点落后,心里尽管厌恶,仍倾向于进行表决。经过激烈辩论后,大家意见不能统一,起先还注意礼貌,后来感到腻烦了。第三次讨论时,有人提出:


  “我认为乙画不好;实际上我觉得还不及菲格罗亚夫人的作品。”


  “您投她一票吗?”


  “不错,”前者赌气说。


  当天下午,评委们一致同意把奖项授予克拉拉·格伦凯恩。她人品好,人缘也好,常在她的比拉尔的别墅举行招待会,一流的刊物派记者前去采访摄影。这次祝贺晚宴是玛尔塔组织提供的。克拉拉发表了简短得体的讲话,向她表示感谢;她说传统和创新、常规和探索之间并不存在对抗,实际上,传统是由长年累月的探索形成的。出席展览会的有不少社会名流,几乎全体评委,以及个别画家。


  我们认为偶然性总是差强人意,而其他机会要好一些。高乔崇拜和幸福向往是都市人的怀旧心理;克拉拉·格伦凯恩和玛尔塔厌烦了一成不变的闲适生活,向往那些毕生致力于创造美好事物的艺术家的世界。我猜想,天堂里的有福之人大概认为那里的优点被从未到过天堂的神学家们夸大了。被打入地狱的人也许并不觉得地狱里总是可怕的。


  两年后,第一届拉丁美洲造型艺术国际代表大会在卡塔赫纳市举行。各个共和国都派出代表。会议主题很有现实意义:艺术家能否摆脱地方色彩?能否回避本乡本土的动植物,不涉及具有社会性质的问题,不附和反对撒克逊帝国主义的斗争,等等?菲格罗亚博士在出任驻加拿大大使前曾经在卡塔赫纳担任外交职务;克拉拉为上次得奖而自豪,希望这次以艺术家的身份旧地重游。这一希望落了空;政府指定玛尔塔·皮萨罗为代表。根据驻布宜诺斯艾利斯记者们不偏不倚的看法,她的成绩虽然不老是令人信服,还算得上是杰出的。


  生活要求激情。两个女人在绘画中,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绘画促成她们之间的关系中,找到了激情。可以说,克拉拉·格伦凯恩是为了玛尔塔,为了想压倒她而绘画的;她们互为对方作品的评判和孤独的观众。我不可避免地在那些如今已无人欣赏的画幅中注意到了她们之间的一种相互影响。不应忘记,她们两人是有好感的,在那场隐秘的决斗中,两人一贯光明磊落。


  在此期间,年纪已经不轻的玛尔塔拒绝了一次结婚的机会;她只关心她的斗争。


  1964年2月2日,克拉拉·格伦凯恩死于动脉瘤。报上刊登了有关她的大幅讣告,在我们的国家里,这仍旧必不可少,因为妇女被认为是一个性别的成员,而不是个人。除了匆匆提到她对绘画的爱好和高雅的品位外,大量文字用于叙说她的虔诚、善良、一贯的几乎隐名的善举、她显赫的家世——格伦凯恩将军曾参加巴西战役——以及她在上层社会里的杰出地位。玛尔塔觉得她的生活已经没有意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她想起了早期的情景,便在国立艺术馆展出一幅朴素的克拉拉的画像,是用她们两人都喜爱的英国大师们的笔法绘制的。有人评论说这是她最优秀的作品。此后,她再也没有拿起画笔。


  只有少数几个亲密朋友注意到那场微妙的决斗,其中既无失败也无胜利,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冲突或其他明显的情况。唯有上帝(我们不了解他的审美爱好)才能授予最后的桂冠。在黑暗中运行的历史将在黑暗中结束。


 


  

  








决斗(另篇)





  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小说家卡洛斯·雷伊莱斯①的儿子卡洛斯在安德罗格对我讲了下面的故事。长期积怨的历史及其悲惨的结局如今在我记忆里已和蓝桉树的药香和鸟叫混在一起。


  ①雷伊莱斯(1868—1938),乌拉圭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塞维利亚的魅力》、《高乔人弗洛里多》、《该隐的种族》,短篇小说集《多梅尼科》、《戈雅的任性》和散文集《天鹅之死》、《激励》等。


  我们和往常一样,谈论的是阿根廷和乌拉圭的混乱的历史。卡洛斯说我肯定听人提到胡安·帕特里西奥·诺兰其人,他以勇敢、爱开玩笑、调皮捣乱出名。我撒谎说知道这个人。诺兰是1890年前后去世的,但人们仍常像想念朋友似的想起他。也有说他坏话的人,这种人总不缺少。卡洛斯把他许多胡闹行为中的一件讲给我听。事情发生在泉城战役前不久;主角是塞罗拉尔戈的两个高乔人,曼努埃尔·卡多索和卡曼·西尔韦拉。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那两个人除了临终前的决斗之外没有惊人的事迹,一个世纪以后怎么能勾起他们隐秘的故事?雷伊莱斯父亲家的一个工头,名叫拉德雷查,“长着老虎般的胡子”,从老辈人嘴里听到一些细节,我现在照搬过来,对它们的真实性信心不是很大,因为遗忘和记忆都富有创造性。


  曼努埃尔·卡多索和卡曼·西尔韦拉的牧场是毗连的。正如别的激情一样,仇恨的根源总是暧昧不清的,不过据说起因是争夺几头没有烙印的牲口或者是一次赛马,西尔韦拉气力比较大,把卡多索的马挤出了赛马场。几个月后,两人在当地的商店里一对一地赌纸牌,摸十五点;西尔韦拉每盘开始时都祝对手好运,但最后把对手身边的钱统统赢了过来,一枚铜币都没给他留下。他一面把钱装进腰包,一面感谢卡多索给他上了一课。我认为他们那时候几乎干了起来。争吵十分激烈;在场的人很多,把他们拆开了。当时的风气粗犷,人们动辄拔刀相见;曼努埃尔·卡多索和卡曼·西尔韦拉的故事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无论在傍晚或清晨不止一次地会动刀子,而直到最后才真干。也许他们简单贫乏的生活中除了仇恨之外没有别的财富,因此他们一直蓄而不泄。两人相互成了对方的奴隶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我叙述的这些事究竟是果还是因。卡多索为了找些事做,并不真心实意地爱上了一个邻居的姑娘塞尔维利安娜;西尔韦拉一听说这事,就按自己的方式迫求那姑娘,把她弄上手,带到牧场。过了几个月,觉得那个女的烦人,又把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