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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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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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的贡山县城,跟内地的大多数县城区别不大:霓虹灯、舞厅、咖啡厅、酒吧、录像厅、饭馆,大橱窗的商店里,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曾哥很想给阿恰森多买些东西,但她就是不要。
  那天曾哥去县政府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一家珠宝首饰店铺。水泥高台阶,几步进去,仅往柜台里看了一眼,就相中了一件东西。他敢肯定,阿恰森会非常喜欢。
  买回后,果真如此,阿恰森高兴极了,曾哥帮她戴在脖子上。那是条白银项链,坠着一个白银的十字架。阿恰森信基督,在独龙江,每周周末,她都要和雄当多半个村的村民,一起念圣经。
  在县城宾馆住下的第二天第三天,阿恰森大多数的时间,是郁郁寡欢地站着。曾哥知道她想家了,赶紧买了些药品,启程回独龙江。
  这天一大早,怒县长把他俩送到城外,告别。刚下到山路上,阿恰森就迫不及待地脱掉旅游鞋,连同袜子,用塑料布包好放进背包。曾哥的鞋子,犹豫了一下没敢脱。几天后,曾哥看到独龙江了,他才打起赤脚。
  曾哥和阿恰森走到离雄当村,还有两三里地的一个崖顶,他俩歇下脚。从崖顶向村落望去,炊烟在各家各户屋顶飘荡。橘红色的学校木屋前,堆着很多人。阿恰森眼尖,看出都是曾老师的学生。他俩看到了学生,学生们也看到了他俩。学生们排起长队,欢呼雀跃地蹿上崖来。
  登巴见到曾哥,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崩龙的尸体已经停放到第二十天,大家伙等不及了。一切准备就绪,马上下葬。登巴是崩龙的侄孙,他坚持等曾哥回来,谁也是没了办法。
  第二天,太阳早早地光顾到雄当崩龙渡口、
  崩龙的木屋底下太窄憋,乡亲们刨了个大沟,翘开地板,才把他抬到外面,完成了独龙人特有的初步葬仪。崩龙是唯一掉进独龙江,又被捞出的尸体。他是被自己编的篾绳网网住,缠裹得严严实实的。篾绳网和崩龙一块被拖上岸,人们砍断篾绳才把他择出来。
  尸体摆在崩龙渡口的溜索站台上,曾哥上去掀开独龙毯。崩龙被篾绳剐得体无完肤,只有一双赤脚,虽没丁点儿血色,却光光滑滑白白净净。
  雄当村的老少爷们,在渡口崖头挖了一个上坑,把崩龙的砍刀箭囊埋进去。他的弩弓,没有找到。堆起的坟冢,小得可怜。
  崩龙的尸体垫着一方竹排,再次架到崩龙渡口的溜索上,这是崩龙和溜索的最后告别。登巴拽掉麻毯倾斜竹排,崩龙滑进扛中,转瞬就不见了。
  崩龙的这种水葬,没任何说法,大伙儿觉得就该这样。崩龙又给独龙江,创造了一个特例。
  上下游也来了众多乡亲,崩龙渡口前的空敞,显得格外拥挤。曾哥见登巴一把火,把崩龙的小屋点着了,便凑过去问:崩龙穿的那双旅行鞋子丢在哪了?
  不知道。会不会掉在江里啦!
  鞋带是野牛筋的,系住再沾水,会更加结实,怎么会掉落?
  登巴不再说话。
  跳巫的时候,登巴带头往江中扔荞麦粑粑,然后开始喊江。人们跟着喊,中间还夹杂着他儿子都力,和学生娃娃们稚气的声音。
  崩龙木屋的大火,烧到傍晚才熄灭。曾哥在烧焦的木炭里,找到了崩龙的铁木拐杖;不仪毫无损伤,似乎更加乌亮沉重。几片核桃叶擦过,曾哥辨认出,那是崩龙爷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弩弓的弩把儿。经过烈火的焚烧,上边密密麻麻,出现厂一连串,镌刻清晰的怪异文字。
  出独龙江峡谷之前,曾哥结束了赤脚的日子。把旅游鞋穿上,系紧了野牛筋的绳带。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光着脚,他肯定吃不消。
  铁木拐杖,曾哥带回了北京,专家学者,能找的都找了。关于拐杖上的文字,没人读懂。


明惠的圣诞
■  邵 丽
  一
  
  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才去找桃子的。桃子从城里回来已经七天了,明惠在徐二翠连绵不绝的骂声里数这个日子数得好艰难。七天,她每一分钟都计算着桃子会随时推门进来。
  明惠每天都仔细地洗脸,找出像样点的衣服穿好。徐二翠若是出去了,她就手忙脚乱地把屋子收拾一下。心里明明是毛烘烘地躁着,却要强迫自己不断找件活计拿在手里。有时是拆一只旧手套,有时是翻看一本《妇女生活》。好像只有手里拿了点儿东西才让她心里更踏实。桃子来找她从来不敲门。桃子如果不敲门就进来,明惠就得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责怪她。你这个人就是没教养,跟你说一百遍都不行,什么时候学会敲敲门再进来!
  明惠在家里等桃子等了七天,她把手里的活计摔得满屋子翻跟斗。徐二翠的骂声越来越凶恶。徐二翠很凶恶地骂猪骂鸡骂狗骂她明惠的时候,明惠一声都不吭,她已经听习惯了,从她考大学落榜回来的那一天起徐二翠就不断地这样变着花样儿骂。徐二翠的骂声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她们家那宽大的房间里,在新油漆过的门后不疾不徐地余音缭绕。拉开门,那徐二翠就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了。要么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要么是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有时候徐二翠骂得太不堪,肖正方就会和她对骂。比如徐二翠骂,老娘我省吃俭用啊,我白白供了你十几年啊,我还不如养只鸡养只猪啊!养只鸡还会给我下只蛋,养头猪还能卖些钱。老娘我都累死了,你倒还有脸回来白吃白喝做小姐啊,要是有囊气你就一头扎哪坑里死了去!肖正方若是碰巧在家,就用手指着徐二翠的鼻子回骂,你这臭狗屎娘们儿,你这像是当娘的说的话吗?闺女都这么大了你还不给她个脸,要是有个三差两错的,看我不把你揍得坐次红月子!肖正方一接口徐二翠就不骂了。徐二翠不骂了,肖正方好像士气才刚上来,一脚踢翻一只凳子或者是一个空坛子,看看并没遇到抵抗,才气收丹田,十分沉稳地点支“大前门”,大模二样地出去打牌去了。徐二翠不做饭,倚着门框抹眼泪。肖两万突然从外面忽悠着进来,痴着脸子在院子里喊,妈,妈啊,我饿啊妈!徐二翠急忙站起来给肖两万洗干净手脸。徐二翠说,乖儿子啊,妈这就去给你弄。然后手忙脚乱地去给一家人做饭吃,眼泪却仍然刷拉刷拉地落。
  明惠那时不恨徐二翠,她觉得实在是她自己伤了娘的心。徐二翠是什么人啊?徐二翠从在村子里当小姑娘就是个人尖子,初中毕业一口气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妇女主任啊。妇女主任位低权重,生育指标和避孕家什都在她手里握着,生杀大权莫过于此了。徐二翠是为了继续当村干部才嫁给了本村好逸恶劳的二流子肖正方。徐二翠很少流眼泪,徐二翠生了白痴两万不被人同情,反被人指着脊梁骂她是逼人家断子绝孙遭了报应她都没有哭。徐二翠把个女儿明惠养得鼻子是鼻子跟睛是眼睛的,徐二翠让明惠吃最好的食粮穿最好的衣服受最好的教育。徐二翠和肖正方每次生气都底气十足地指着他的鼻子说,等着!等俺明惠考上大学嫁到城里我就跟闺女享福去。我让你们爷们去喝西北风!
  明惠在乡上念了三年初中,明惠又在县上念了三年高中。明惠在村子里矜持得像个公主。过去村里人因为徐二翠恭敬明惠,现在是因为明惠而对徐二翠恭敬三分了。哪个不知道明惠念完高中是要接着念大学的,念完大学理所当然地要留在城里的。现在明惠回来了,明惠的落榜让村里人集体出了一口恶气。他们嬉笑怒骂的声音徒然增加了好几个调门,含沙射影的语言像带了毒刺的钉子,一根一根地钉在了徐二翠的耳根上。
  村里人现在开始恭敬黄毛,黄毛从来没有被人恭敬过。黄毛长得丑丑的。黄毛不会过日子,养的孩子个个都吃不饱穿不暖的。黄毛的女儿桃子初中没有毕业就不念了,桃子跟人到省城打工去了。关于桃子的一些传说很让村里人不屑,徐二翠就不止一次地加重了语气对明惠明确强调,我们是正经人家的女孩,我们得靠正经本事吃饭。
  明惠从县城里回来了。明惠见了村里人把头一低就过去了。明惠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再不露面儿了。
  桃子从省城回来了。桃子回来就在村子里四处招摇。桃子见了谁都婶子大娘的喊得蜜甜。
  桃子可是模样儿大变了,脸儿白了,奶子挺起来了,屁股翘得可以拴住一头公牛,衣服洋气得挂人的眼珠子。喷喷,俺的娘,桃子给全家人都买了新衣服,桃子是挣下大钱了!
  桃子回来领着一个城里的小伙子,桃子说是她朋友。
  喷喷,哪个会想到黄毛的闺女会出息得这样本事啊!
  徐二翠说,日他亲娘,龟孙黄毛都比俺有本事啊!
  徐二翠每天骂人的时候,与时俱进地增知了桃子回来的内容。明惠不出门,明惠什么都知道。
  明惠想,我就不相信你桃子还真的成了精,你过去整天巴结着给我背书包提行李我都嫌不耐烦,我就不信你桃子在城里打两天工就敢把我明惠不放在眼里了。
  明惠足足等了七天,明惠是实在咽不下那口窝囊气。明惠决定去找桃子出气。
  明惠出门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秋风一下子就把她单薄的夏季衣衫给吹透了。明惠已经在屋子里关了快两个月了,明惠以为天还是夏天。明惠心里是气愤的,明惠只是有些冷,明惠因为冷在村街里走得多少有些狼狈。明惠在村街上碰上了不少眼睛,有懒散的人的眼睛,有悠闲的动物的眼睛。明惠决定不和他们或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打招呼,明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和它们身边走过。明惠觉得那些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一只是良善的,那眼睛统统流露着恶毒。他们分明是要看她明惠的笑话,他们分明是要看人尖子徐二翠的笑话。明惠腔子里的气息和皮肤一样透骨地寒着。明惠被徐二翠骂了快两个月了。明惠觉得她一定是得出口气了。
  明惠没有敲门。明惠一脚就跨人桃子家的院子。桃子家院子里没有人,桃子家堂屋的门是虚掩着的,明惠直接就把门给推开了。
  明惠推开门想逃都来不及了,一股火呼啦一下子就从屋子里窜出来。明惠的脸顿时被火苗子舔得血红。明惠忘了逃跑,竟然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屋子里的桃子正和一个高出她一头的小伙子浓烈地燃烧在一起。桃子背对着门,桃子正专注地在小伙子嘴上一下一下地咬着,分明就像她妈缝完被子用牙咬断线头一样。桃子觉得小伙子的身体突然间松懈了。桃子睁开眼睛,桃子发现小伙子的眼睛是盯着门口的,桃子终于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明惠。
  桃子拢一拢头发,丢开她手头的活计,漫不经心地责备明惠,是你呀,进来怎么都不知道敲门!
  明惠被徐二翠骂了两个月都没有流出的泪水,不争气地从胸腔里往外翻涌,忍都忍不住啊。明惠转过身朝外走,桃子就追出来把她拖住了。
  桃子说,来家啊明惠。
  桃子说,明惠,我就说要带马强去给你看呢。
  桃子说,马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好朋友明惠。明惠这是我的男朋友马强。
  明惠明惠明惠明惠……这明惠是她喊的吗?这明惠她是这样喊的吗?过去她曾经明惠姐明惠姐地喊个不停,现在她倒成了明惠的姐了!但毕竟有个陌生的男人在旁边,明惠把愤怒和委屈暂时压了回去,明惠迅速回复了她惯常的表情和姿态。明惠说,我路过你家,看到门没关就进来了。
  桃子根本没在乎明惠在说什么,桃子张罗着给明惠拿出一些吃的喝的。
  明惠不吃,明惠也不去打量桃子的穿着,明惠的眼睛始终盯着院子里的一些别的事物,明惠眼睛的余光却把桃子的周身飞快地透视了个遍。徐二翠没有说错,桃子出息了,桃子的脸白得像细瓷,桃子的眉毛变得细溜溜的,桃子的胸脯挺得很高,桃子的乱蓬蓬的黄头发变得又柔顺又光滑,桃子……
  桃子身上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桃子穿了白色的羊毛套衫,烟红的格子呢裙,高彆高跟的黑靴子。明惠的心扑通一声被刺了一下,像中了铅弹般酸沉酸沉的。那是她无数次设计过的装扮。如果考上学校,她首先向徐二翠讨钱,给自己买一套秋装。就是这样的裙子,这样的毛衣,这样的靴子。
  明惠是可以比桃子穿得更出彩,更理直气壮的啊!
  桃子从里屋翻出许多半旧衣服让明惠看,桃子说,明惠你要是喜欢可以把我的衣服拿一套去穿。明惠摆了手说谢谢桃子。明惠心里说,桃子那时候你穿了多少我的旧衣服,你总是穿我剩下的,而我怎么有可能穿你的?
  明惠的目光小心地躲闪着不与桃子交接,明惠却在倏忽之间和那个马强对接了。明惠发现马强的目光非常明亮地盯着她,这目光让明惠立刻想起了王伍。王伍在他们高中的三年里始终用这样的目光盯她。哪怕是在她的背后,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眼光一波一波的像飞镖似的打过来。王伍和明惠一道在学校等通知,王伍考上了地区师专,明惠却什么都没有考上。王伍说,明惠,你还可以继续复习,明年你如果考上了,我们还可以在城里汇合。
  如果!如果?
  明惠是咬着牙走出的校门。
  明惠觉得马强的眼睛比王伍亮多了,明惠想凭什么桃子该拥有这么亮的一双眼睛啊?明惠想,桃子我若是现在在省城干事,若是穿上你这样的衣裳,马强立刻就得跟我走。明惠是从马强的眼睛里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明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明惠又被自己的想法抚慰得很妥帖。明惠活到十八岁才知道,自己的内心会是这样的邪恶。
  一瞬间,明惠好像走出了暗长的隧道,扑面而来的阳光忽刺刺打在自己的脸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桃子像一株被抽了筋的植株,在自己面前一寸一寸地矮下去,心里更是受用了。明惠十分矜持地站起来告辞。明惠看都没看桃子一眼,说,桃子我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桃子有时间带马强到我家去玩啊。
  明惠说完对着马强抛了一个很明媚的笑脸站起来就走。桃子留都留不住,桃子只好跟着明惠相送。明惠说,回去啊桃子,不要送。明惠小声说,桃子,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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