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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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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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狗獾和狐狸不是威胁
  天气好的时候,即使隔着长江,即使在晚上,从北岸的肖茅这边也能很清楚地看到江对岸的白帝城。
  简雨槐晚上也敢出门了,一支葵花秆火把,一把捏紧的草镰,有了这两样,再把眼睛放尖,就能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赶到大队部去开“批林批孔”会,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返回知青点。
  月亮好的时候,简雨槐在红肩河里洗澡。这座山坳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人都省油,早早睡下,或者在茅屋里,坐在黑暗中,抽一袋烟叶。说一些春种秋收的事,门掩得紧紧的,留下禽虫们在夜里说着知心话、吵架、交配。自行其是,自得其乐。夜里的肖茅是禽虫的世界,简雨槐在那样的世界里,不怕人打扰,就出门,去门前的红肩河,把自己好好洗一洗。
  简雨槐脱光衣裳,在月光下潜入河中。河水被她的身体分开,又迅速在她的小腹上合拢,冒起一串晶莹的水泡,在月光下蓝莹莹地漾出去。她站在齐胸的流水中,脸庞亲热地埋进水里,再抬起,懒洋洋地抬起胳膊,击打水面,一点儿也不提防河水。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腻,因为干多了农活,晒出一层太阳红,在月光下透着凉意,就像一块被水浸泡得透明的石头,闪烁着一层幽暗的光。
  如果是夏天,没有雨,红肩河清凉无比。尤其是夜里,水很柔,缓缓地流动。因为河里有简雨槐和月光,河水的柔情就被衬托得惊心动魄。
  没有谁比简雨槐更适合水的柔情。没有谁比简雨槐更需要水的柔情。简雨槐被屈十三奸污了。简雨槐被屈十三霸占了。简雨槐要在红肩河里,把自己好好洗一洗。
  头两年,屈十三不断碰壁。简雨槐把门闩得死死的,在床头放一把柴刀,枕头下压一把菜刀,还烧水,把滚烫的水从门楼上往外泼,烫得屈十三吱哇乱叫。有一次屈十三基本上得逞了,他把门锯开一道口子,一脚踹开。他说你叫吧,大声叫,看看能不能把毛主席叫来。他身手敏捷,夺下简雨槐手中的刀,把简雨槐按在床上,使尽浑身解数,弄得两个人都耗光了力气,结果他还是没能办了简雨槐。屈十三发现,他办不了简雨槐,简雨槐穿了两层裤子,每一层都用绳子系死,系成死疙瘩,根本无法解开。
  “你把裤子系成死疙瘩,啷个屙尿嘛?你这个女娃儿,看把自己搞得几惨。”
  简雨槐进出门都提着柴刀。她把柴刀举在手上,冷着脸说屈十三,你只要敢碰我。我就砍死你。她真的砍了。她举着柴刀,把屈十三从屋里撵到屋外。屈十三没站稳,摔下高坎,差点儿没摔死。
  简雨槐的顽强抗争完全是无效的。她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主宰自己,就是把柴刀举得再高也没有用。头一年,她只拿四分半工分,一年下来分到七十多斤口粮,第二年长到五分,口粮没长反降,只分到六十几斤。母亲走时留下的粮食吃光了,她饿得心里发慌。然后问题就解决了,她评到了八分半,是中年男社员的工分标准。屈十三说,我说你拿几分你就拿几分,我要高兴,要你拿十分你也得拿,你不拿都不行。
  四分五分八分,简雨槐算不清这个账,红苕洋芋苞谷,她算不清这个账,它们装进她的背篓里,拿了是疯子,不拿是傻子。
  生产队长屈接水把简雨槐叫到家里。老实巴交的屈接水眉头皱着,圪蹴在地上,吸一只长长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了一泡,咕噜咕噜,又吸一泡。屈接水的堂客在一边说,他老汉,当说得说,大不了少分点儿冬洋芋,看饿不饿得死,一个黄花闺女,就抵不得几斤洋芋嗦。屈接水就豁出来,把烟袋往地上搁了搁,对简雨槐说,妹子,山猪和家猪都是猪,日子却不得一样过,山猪啃葛藤,家猪吃潲水,你不是山猪,还是赶忙打转,回你自己屋里去吃你的潲水。
  “我怕。”简雨槐在油灯下战战兢兢地给家里写信,“我想回家。我不能再待在这儿。我可以另外换一个地方下乡。换任何地方都可以。换到地狱里都可以——如果有地狱的话。”
  “你不要偏执,不要只顾你自己。”简先民的回信龙飞凤舞,很有领导气派,“组织上已经找爸爸谈话了。爸爸刚刚得到组织上的原谅,问题很快就能解决。爸爸现在是关键时期,你要支持爸爸。你忍一忍,再忍一忍,等爸爸过了这一关,就接你回家。”
  “我等不了了!我要被人害了!他们会害我!我会死在这儿的!”简雨槐再写信,没有风来,油灯的灯焰笔直,她却在灯焰下瑟瑟地发着抖,笔都握不稳,“我不是偏执,不是只顾自己,不是不原谅,求你们,让我回去!”
  简先民再没有信来。他很生女儿的气。方红藤倒是有信来,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只问简雨槐日子过得怎么样,吃苦没有,瘦了没有,身上长疮了没有。不谈怕和害的事,不谈让她回家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就不值得一谈。
  简雨槐豁出来了。她不能让屈十三把自己糟蹋了。她在全队人的面前揭穿屈十三。她把锄头杵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他想霸占我!全队的人都愣在坡上,看着简雨槐,再互相看,然后在和煦的山风中放声大笑。一个社员真诚地说,屈支书嗦,要是屈支书,那是你娃娃的福气。一个妇女给简雨槐出主意,要简雨槐先守住,不忙让屈支书霸占,先让屈支书再加半个工分,屈支书要是答应,就让他霸占,要是不答应,就先让他霸占,以后慢慢缠他。山上的空气真是好,风在这里无遮无掩,视野也开阔,可以一览无余,看见对岸的白帝城。
  简雨槐背上书包,渡过江去,到公社找明书记,告屈十三。明书记刚从大寨大队学习回来,像是从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朝鲜学习回来似的,很兴奋。
  “你等一哈儿,等我把种梯田的事情和修水库的事情布置完,慢慢说。”明书记布置完工作以后很迷茫,看了简雨槐半天,“不会吧?奸污成了没得?”在得到肯定和否定答案之后,明书记叹息了一声,好像那个结果很可惜似的,“狗日的屈十三,鸡巴总是不歇,非劁了他不可。”明书记非常生气,身子扭来扭去,屁股下的藤椅吱呀作响,“等他到公社来开会。我警告他,国家有规定,哪个敢奸污知青,哪个就上法场。”
  屈十三对简雨槐在全队人面前指控他的做法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又不是只搞简雨槐一个人,他又不是白搞,他又不是总在搞。他管着肖茅一百多户人的生死,吃不好睡不好,一天走几十里山路,被蛇咬过百十回,脚都咬成了麻秆,他还不是站住了,没有倒下?他屈十三要没得这个权威,肖茅大队他就不得管,早去平顶山背煤了。屈十三生气的是,简雨槐居然跑到公社去告他,这不是搞破坏吗?要是把他告倒了。明书记拿这个来要挟,冬天多派肖茅几个修水库的工,再把今年的返销粮扣一半,肖茅的裤腰带就得扎紧一圈,非饿死个把人。这个结果,哪个来负责?哪个上法场?
  “少给我说国家,”屈十三终于得逞了。他夺下简雨槐手中的柴刀,不顾胳膊上淌血的伤口,用柴刀把简雨槐腰上打了死结的两条绳子割断,“当年我是支前模范,我推着小车为解放军送过粮食。我屋里的牛累死在路上,解放军写了条子,到现在没有兑我的钱。你屋里老汉不是解放军吗?就算你是解放军兑给我的牛钱吧。”
  以后控制不住。屈十三不断往知青点跑。简雨槐受尽凌辱。屈十三还挑肥拣瘦,嫌简雨槐身上肉少,净是骨头,硌人。这是事实。因为营养不良,本来就瘦的简雨槐瘦得厉害,颧骨凸出,肩胛骨突显。看起来瘦骨嶙峋。这些都是事实。
  “又啷个了嘛?”屈十三在简雨槐身上忙碌。忙得黑汗水流,不高兴地说,“我都说过了,你莫板个死脸给我看,夹生半吊的,那样不好。”忙一阵又说,“莫以为你脸蛋儿好,我才弄你。男人不看脸蛋,脸蛋再好不能当饭吃。要不是看你是城里的女娃娃,我才懒得弄你。”忙一阵又说。“我叫闷娃子送来的米粑,啷个没得动?你莫跟自己过不去。我都说了,好吃不好吃,饭是要吃的,不能饿肚皮。”
  慢慢的,简雨槐不再反抗。不再去摸柴刀。她开始学习如何做一条死鱼,水浑水浊,任由涤荡。
  她在做死鱼的时候,有了一种复杂的心态。她觉得简家贱得很,自己贱得很,该受报应,该被糟蹋,该!
  要不是方红藤到肖茅来看简雨槐,简雨槐就死在肖茅了。
  好几个月没有收到女儿的信,方红藤心里发慌,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和简先民商量,要去肖茅看女儿。
  简先民坚持了几个月,成天往政治部跑,问他的处理决定下来没有,什么时候下来,顺便问一下——只是顺便——对与资产阶级法权决裂的人和家庭,比如简雨槐和简家,表彰决定下来没有。什么时候开始宣传。政治部的人很烦简先民。罗罡交代,要他在家里等,不许他往政治部跑,他想干什么?还想搞投机取巧那一套呀!简先民心里发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终于抵抗不住方红藤整天在他耳边叨唠,牙一咬。让方红藤去肖茅看看。
  简雨槐病在床上,一连几十天昏昏沉沉。侯玲玲跑来照顾简雨槐,给简雨槐煮米汤。要是简雨槐没有胃口,她就自己把米汤喝掉,然后坐在门口。看翠鸟从高高的岩上往红肩河里扎,扎出亮晃晃的无鳞鱼来。简雨槐基本上不喝米汤,只是昏睡。
  事情发生的第一天。屈十三让侯玲玲来守住简雨槐,怕她想不开。侯玲玲告诉简雨槐。她也让屈十三睡过,莫把这事看得太重。简雨槐愤怒地向侯玲玲说:“你不是说他心善吗?他就是这样心善的!”
  “我说错了嗦?他要不心善,你的柴火从哪里来?你的工分为啥子评八分半?大家都背灰上山,为啥子安排你写大批判专栏?落雹子的时候,他赶天赶地往知青点冲,帮你捡屋顶,脑壳都让雹子打青了。他不是心善是啥子?”
  “这就是心善吗?这就是心善!”
  “那你告诉我,啥子是心善?”
  “这是强奸,你知不知道!”
  “那又啷个样?他送米送菜给我。不是强奸,是养活我,懂不懂?”
  简雨槐不知道再该怎么说下去。
  方红藤一进门就看见女儿躺在床上,像一张撑不起来的人皮。简雨槐看见方红藤,口里说不出话,只是流泪,一行一行的清泪,流也流不完。方红藤手忙脚乱,一时乱了方寸,问侯玲玲,雨槐怎么病成这样,怎么没有人管。侯玲玲不高兴了。说啷个没得人管?我不是人嗦?我都管她个把月了,苞谷都长须须了。
  后来还是屈十三把事情说清楚了。屈十三在门外欢天喜地地喊,妹儿,我来看你了,我给你带了万县的苞谷糖,好吃得很。屈十三推门进来,看见方红藤,人呆住,醒过神儿来,扯了几句野棉花,放下手中的苞谷糖,慌忙退出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雨槐她怎么了?”方红藤心生疑窦,等屈十三走后,追问侯玲玲。
  “别告诉她!”简雨槐从床上撑起来,朝侯玲玲喊。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方红藤看一眼女儿。再盯住侯玲玲。
  “别说,什么也别说!”简雨槐绝望地朝侯玲玲喊。
  “我到底听你们母女哪个的唦?”侯玲玲看看简雨槐,再看看方红藤,耸了耸肩膀。
  “我生了她,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方红藤一字一句地说。
  “我早就说过,你妈妈才是妈妈!”侯玲玲感动得差点儿没落泪。
  知道了事情真相的方红藤差点儿没疯掉。她抱着简雨槐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人往地上瘫。哭过以后,方红藤从地上抓起一把镰刀朝屋外冲,要去找屈十三拼命,被侯玲玲死死地抱住。生产队长屈接水和堂客赶来,劝了半天,总算是把方红藤劝醒。
  方红藤给屈接水和他堂客磕头,求夫妻俩帮忙照看简雨槐,她连夜往县城赶,下了山,才知道夜里没有过江的船,人已经没有了回肖茅的力气,就在江边找一块石头坐下,哭一阵儿,打一阵儿盹,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方红藤过了江,赶到县城,在邮局里往武汉打长途。基地那头不耐烦给简家传电话,挂断了好几次。方红藤再挂通就哭,扑通一声在邮局里跪下,说求求你,求求你,给叫一下吧!
  简小川第三天赶到奉节,第四天一大早过江爬上肖茅。方红藤没有告诉儿子出了什么事,怕他去把屈十三砍了,再放火把肖茅给烧了,那就不光是丢了女儿,连儿子也丢了。方红藤只说妹妹病得很重,要带回武汉治病。看看日头刚过正午,还来得及赶上过江船,方红藤就催着走人。简小川背着简雨槐下山的时候,侯玲玲追上来,拉住方红藤,说方姨姨,我晓得,简雨槐不得回来了,她屋里剩了一堆红薯,反正要被糟蹋,我先告诉你一声,我扛走了哈。
  下山的时候,简雨槐昏昏沉沉的,趴在简小川背上,荡过来。荡过去。隐隐约约,听见背后有狗獾的叫声,还有狐狸的叫声,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和她道别。
  “信在哪里?雨槐的信,你为什么把雨槐来的信藏起来?”方红藤一手捏着一包老鼠药,一手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子,闯进卧室,盯着躺在床上的简先民,“简先民。简先民你听好了,你是一个王八蛋,你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渣!我要你从此以后离雨槐远点儿,如果你敢再对雨槐有半个字的安排,我先捅了你,再吞药,我陪你死!”
  简先民不用人陪,他已经死了。他泪流满面,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他的处理决定下来了。鉴于他在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中所持的立场、充当的角色,以及造成的影响。经组织决定,上报总部批准,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出党,保留军籍,就地离职休息。
  简先民是基地第二个离职干部。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会路路不通,满盘皆输?雨槐是他的掌上珠、心头肉,他就这么把她给输了出去!他是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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