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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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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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努娅很累,这一点莫力扎看出来了。莫力扎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在萨努娅对面坐下,迟疑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冲她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萨努娅把褥子搬到阳台上去了。她在那里为莫力扎和自己铺了一个暖和的窝。萨努娅躺在那里,把手枕在脑后,瞪大了眼睛看夜空。银河灿烂,就像草原上如网的河流,那些河流破碎了,东流一道,两流一道,流得繁星闪烁。
  莫力扎先是警惕着,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时朝萨努娅投来一瞥。后来他困了,眼睛睁不开,慢慢挪过来,再挪过来,挪进萨努娅怀里,拽住萨努娅的长辫子,小野兽般毛茸茸的脑袋扎进萨努娅的怀里,很快打起了小鼾。
  在遥远的朝鲜半岛,五次战役正酣,中国军队各突击集团在指定位置上向美第8集团军发起了强大的攻击,于1951年4月25日全力压过三八线,占领了汶山、东豆川、抱川、华川等地,逼近第8集团军的“堪萨斯线”主防线。
  乌力图古拉烦躁得很。他是带着一股烦躁情绪参战的。烦躁的他完全打疯了。
  乌力图古拉在临津江北岸打掉了一个由土耳其和法国人组成的混成旅,扑过南岸,追上并紧紧咬住了美军的一个营。乌力图古拉下令咬住这支美军,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它吃掉。
  美军的增援部队想撕开一道口子将同伴接应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双方展开了突围和反突围的激烈拉锯战。白天是美国人的天下,美国人在飞机坦克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两百米;到了夜晚,擅长夜战的乌力图古拉再将美国人抢回两百米。乌力图古拉的突击小组近似于自杀的顽强攻击明显取得了效果,那些反穿着棉衣的朴素的士兵热衷于蛇形跃进、滚动和攀爬,他们爬上坦克,朝坦克里塞手雷,或眼看着坦克就要碾碎自己的时候拉燃炸药包上的导火索,而且几乎没有一个人从坦克上跳下来,或者从坦克的履带下滚开。贴近的肉搏战使美军战机无计可施,乌力图古拉的兵表现出了太强烈的肉体亲近渴望,他们甚至丢下打光了子弹的武器,抱住对手,用手抠对方的眼珠,用牙咬对手的咽喉,这种疯狂的举动令美国人束手无策。在潮水般呐喊着冲上来的中国人面前,美国人不得不停止射击,放下武器,检查怀里那份用六国文字印刷的日内瓦国际公约组织优待战俘的文件了。
  乌力图古拉领着前方指挥部紧跟穿插部队,一路马不停蹄。乌力图古拉乘坐一辆嘎什牌吉普,后来车的底座颠断了,换了一辆道奇卡车,又换了一辆轻型坦克。部队连战数月没有休整,乌力图古拉好长时间没有睡过囫囵觉。在逼近“堪萨斯线”主防线后,中朝联合司令部下令,各突击集团暂停攻击。乌力图古拉这才觉得自己的烦躁消退了不少,该歇歇了。
  天黑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去前线视察。他登上一座山坡,看到一群因为过度困倦而酣睡不醒的女兵。这些女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身边的草丛被炮火炙烧得满目苍凉,不远处的树桩还冒着呛人的硝烟,这使她们很像一堆新鲜的尸体。她们睡在那里,呼噜此起彼伏,毫无羞耻地大叉着腿,因为冬装已经脱掉,只穿着单装,还没有被异性抚摩过的纯洁的乳房挤落在外面,因为落上了混杂着硝烟的尘土,在灰色的天际下泛着死青蛙般的苔藓色。
  乌力图古拉认出她们是军前方急救队的。她们中间有好些来自京、津、沪,是北大、清华或者复旦大学的学生,有的还出身于富裕人家,是大家闺秀。现在,她们谁也分不出是什么出身、什么文化。她们都一样。
  乌力图古拉想到了萨努娅。那些女兵年龄和萨努娅差不多。乌力图古拉心里猛地蹿了几下,一股血顺着小腿肚子直往上涌。他想,她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她还好吗?不知是不是被树桩冒出的烟呛住了,乌力图古拉咳起来。他推开警卫员递过来的水壶,在一块被炮火翻起来的石头上坐下。
  离开武汉北上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很沮丧,一路上绷着脸,不说话,像谁该他半石粮账。他还和一个师长吵了一架,骂人家是想给大象当奶妈的屎壳郎。吵过以后他先后悔,在心里承认自己浑球,是自己仗没有打好,冲锋号也吹了,总攻也发起了,城池也攻下了,到打扫战场的时候,却没有拿捏准,当了可耻的逃兵。
  乌力图古拉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可这一回,他心乱如麻,一时整理不出个头绪。和格尔胡斯琴的婚姻没有事先告诉萨努娅,是他不对,他对不起萨努娅,萨努娅骂他骗子,他嘴上不承认,心里认了。只是认归认,萨努娅当面又抹泪又拍床沿,他还是觉得脸搁不住,不肯嘴上认。所以,在武汉摔门走掉的那天晚上,他回了德明饭店。他舍不下萨努娅。多好的一个女人!让他拿命来换他都干,一点儿犹豫都不会有。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萨努娅。我就是你孩子的后妈吗?我凭什么要当他的后妈?凭什么要去收拾别人生下的孩子?凭什么!他脸臊得很。他还怒气冲冲。能怎么样呢?他结过婚,这是事实,有孩子,也是事实,共产党员尊重事实,他总不能把孩子塞回他娘的肚子里,再告诉孩子的娘,咱们不能成家过日子,因为你会死在王爷手里,而你死后,我还得娶另外一个女人做老婆吧?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在德明饭店外面转圈子,一圈一圈,来来回回转悠了一夜。
  乌力图古拉费解地抬起头,看天上。满月,很亮。乌力图古拉想,月亮那么亮,又有什么用呢?它真是浪费,怪可惜的。这么一想,他真就惋惜地摇了摇头。
  萨努娅是秋天到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
  在抗美援朝总会的号召下,大规模的募集资金和物资慰问志愿军的群众运动在中国各地蓬勃展开。萨努娅所在部门不过十几人,一周时间就寄出了三十封慰问信和五十多个慰问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噙着泪水,用大头针刺破自己的指头,用鲜血在卡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郑重地将卡片装进慰问袋里。卡片上写着:亲爱的志愿军同志,这是一个共青团员献给您的毛巾和肥皂。希望您用它洗净身上的硝烟、汗水和血水,英勇作战,杀敌立功。如果有一天,她能有幸与英雄的您见面,那将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萨努娅不光写了慰问信、送了慰问袋。还把家里能凑的钱都凑了起来,和莫力扎一起,把钱送交到募捐部门。在萨努娅的怂恿下,莫力扎捉了毛笔,憋着小脸儿,一笔一画地在募捐名册上签下了“莫力扎”三个字。因为这个,莫力扎兴奋得大叫。
  春节到来时,各级组织上门慰问志愿军家属,萨努娅腆着出怀的肚子,不断地接待前来慰问的人,累得差点儿没把腰闪了。莫力扎把慰问品装进口袋里,到处找针线,说要缝了给阿爸寄到朝鲜去。萨努娅要莫力扎用刚学会的毛笔字给阿爸写一封信,让他阿爸看了高兴。莫力扎找出笔墨,趴在桌上,写两个字叹一口气,写两个字叹一口气,写了不到半页纸,弄得一手一脸都是墨汁。这样写着写着,他突然停下,抬头问萨努娅,额嫫,你怎么不给我阿爸写信?别人都写哪。莫力扎的话把萨努娅给问住了,问得她哑口无言。萨努娅写了不少信,但她写的信,都是“最敬爱的志愿军同志”,不是写给乌力图古拉的,不能算莫力扎说的那种信。
  萨努娅一直在抵制给乌力图古拉写信的冲动。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很想念他,也很担心他。她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平安。报纸上和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报道志愿军英勇杀敌的事迹,那些事迹感染着全国人民,却让萨努娅隐隐不安。她觉得乌力图古拉随时都有可能成为那些事迹中的一个名字,这让她感到恐惧。好几次夜里做噩梦,她扑在乌力图古拉烧得焦枯的尸体上,哭得泪人儿似的,被莫力扎摇晃醒,还止不住抽搭。
  萨努娅无法告诉莫力扎自己为什么不给他阿爸写信。萨努娅恨乌力图古拉。她恨他欺骗了她,恨他结“过”婚,还有个孩子,让她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十一岁孩子的后妈。他过去就不是什么好鸟,欺负得她够呛,这事上又欺骗了她,他简直太坏了!她不能原谅他!
  但是,莫力扎问得对,她为什么不给他阿爸写信呢?
  那天夜里,等莫力扎睡着,萨努娅坐到床头,摊开信纸,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写信——
  乌力图古拉同志:
  萨努娅在信纸上写下抬头,停下来,思忖片刻,起笔往下写——
  工人们提出,工厂就是战场,机器就是枪炮,多出一件产品就是增强一分杀敌力量,减少一件废品就是消灭一个敌人。他们不断创造出新的生产纪录,为支持志愿军在前线的作战做出应有的贡献。在农业战线上,农业劳动模范和互助组走在前面。爱国增产竞赛运动蓬勃开展。大大激发了广大农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今年的粮食和棉花等农作物的产量都超过了往年。这就是伟大的中国,这就是伟大的中国人民。人们都为自己的英雄在兄弟国家的作战而深感骄傲和自豪,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归国代表团的报告会上。以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的报告会上,我们听到了志愿军许许多多可歌可泣英勇战斗的光辉事迹、朝鲜人民对中国人民深厚的感激之情,以及美帝国主义及其帮凶屠杀朝鲜人民的滔天罪行。我们受到了巨大的教育……
  萨努娅在“巨大的教育”这几个字后犹豫了一下,再一次停下笔。她听了听隔壁房间传来的莫力扎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扭过头,朝窗外看去。
  正是春意盎然的二月,夜晚的街上有一股潮乎乎的空气,叫卖虾米馄饨的担子从小巷子里挑过,还有花篮里剩下的最后一束失去了水汽的水仙花。萨努娅看不见这些,她只能够凭着呼吸去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看不见的东两,只能去闻。
  月10日,志愿军主动撤出铁原和金化,将联合国军阻止在三八线以南一线。
  在三八线以北的防御阵地上,乌力图古拉收到了萨努娅的来信。他很激动,低头躲过一发炮弹掀起的石块,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瓤,看了一眼信的抬头,然后贪婪地往下读:
  ……在那些巨大的教育背后,肯定有一些人们不知道的事情。不光是这个国家,所有在剧烈变革时代的国家都会如此。人们会为一些崇高的目标去献身,人们愿意因此而带来世界的解放,可是有些牺牲,是不会被大多数人知道的。
  我为你担心。我知道你勇敢,有经验,是优秀的战士。但是,战争是无情的,这就是我的担心。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你的坏消息。我不欢迎志愿军总部的那些个政治工作人员来敲我们家的门,是的,就是不欢迎。我会把所有敲响我们家门的人——我是说,那种专门给别人带来坏消息的人——赶出家门。我要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我就是不欢迎他们……
  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炸起的泥土掀到天上,再落下,将信纸砸破了一个角。乌力图古拉想象着萨努娅气呼呼的样子,想象着她把“那些个”送去坏消息的同事赶出门的样子,傻乎乎地咧嘴笑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信纸。他把砸破的信纸抻抻齐,扑打掉信纸上的泥土,接着贪婪地往下读:
  ……说到家,莫力扎已经找到了,而且已经接回广州。我给他剃了头,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在八一子弟小学读书,假期结束就上二年级。他比班上别的孩子大四五岁。但是他很聪明,喜欢写毛笔字,算术总得四分和五分,体育是班上第一名。而且。他已经学会说汉话了。
  你不用惦记莫力扎,他很喜欢吃米饭。一顿能吃三大碗。只是,他在睡觉方面有点儿小毛病。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毛病。我们都有毛病,相比起来,他的毛病是那么地令人心疼。他长得很快,越来越壮实,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孩子。也许——我是这么想的——你已经认不出他了……
  乌力图古拉读信的时候一直在咧嘴笑,皲裂的嘴唇破了一道口子,流出一丝血。他为孩子还活着欣慰,他为萨努娅把孩子接回来了高兴。到底是我的好女人!乌力图古拉幸福地想。不过,萨努娅还是没有原谅他,这是肯定的。
  我会把孩子带好。我也渴望成为中国革命中最优秀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我能够理解,现在不是战争年代,革命已经在这个国家取得了胜利,革命者不光需要革命的身份,还要有别的身份,比如建设者的身份。我已经向有关方面递交了报告,申请加入中国籍,这样,我就和别人一样,享有革命的权利了。
  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转回到刚才读过的那一段,重新看了一遍那句话:“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他又读了一遍,认定自己不会把事情弄错,心里一阵狂喜,差一点儿没憋住,仰天长啸出来。他想,老乌力啊老乌力,你行啊,有能耐啊,一枪中的啊!他还眼睛潮湿地想,好女人哪,好牧场哪!
  一个参谋沿着壕沟跑来,向乌力图古拉汇报前线的情况。乌力图古拉简明扼要地做了指示。参谋连跑带跳地离开。乌力图古拉蹲下身子,背靠壕沟,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笨拙地点燃,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跟美国人打仗与跟中国人打仗不一样,他能学会很多东西,比如吸烟。但他却学不会写信。他写过信,给萨努娅。写过好几次,但都没写完——没写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萨努娅说,说出他想要说的话,那些他藏在心里的话。但他必须说。他不能老是对不起萨努娅,那样他就真是个浑蛋了。
  第六章 一把种子扬天而去
  氢物质“麦克”被装置进金属器皿中,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太平洋埃尼威托克环礁上。1952年11月1日7时14分59秒,“麦克”被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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