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清. 曾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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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清. 曾朴-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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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云夫人爱鉴:昨读日报,知锦车行迈,正尔神伤; 
  不意鄙人亦牵王事,束装待发。呜呼!我两人何缘悭耶? 
  十旬之爱,尽于浃辰,别泪盈怀,无地可洒,欺于叶尔丹园丛薄间,作末日之握,乃夕阳无限,而谷音寂然,林鸟有情,送我哀响。仆今去矣,卿亦长辞!海涛万里,相思百年,落月屋梁,再见以梦,亚鸿有便,惠我好音!末署“爱友瓦德西拜上”。彩云就把信插入衣袋里,笑问那管园的道:“瓦德西先生多喒给你这信的?他说什么没有?”管园的道:“他前天给我的,倒没说别的,就恨太太不来。”彩云点点头,含着一包眼泪,慢慢上车,径叫向火车站而来。到得车站,恰好见雯青刚上火车,俄国首相兼外部大臣吉尔斯,德、奥、荷三国公使,画师毕叶,还有中国后任公使许镜澄奏留的翻译随员等,闹哄哄多少人,都来送行。雯青正应酬得汗流浃背,哪里有工夫留心彩云的事情。只有阿福此时看见彩云坐了一辆买卖车,如飞从东驰来,心里就诧异,连忙迎上来,望了几望彩云的眼睛,对彩云微微一笑。彩云倒转了头也不理他,自顾自到停车场,自然有老妈丫环等扶着上车了。不一会,汽笛一声,一股浓烟直从烟突喷出,那火车就慢慢行动,停车场上送的人有拱手的,有脱帽的,有扬巾的,一片平安祝颂声里,就风驰电卷,离了圣彼得堡而去。三日到了柏林,雯青把例行公事完了,就赴马赛。可巧前次坐来的萨克森船,于八月十六日开往中国上海,仍是戴会计去讲定妥了。十五日夜饭后,大家登了舟,雯青、彩云仍坐了头等舱。部署粗定,那船主质克笑着走进舱来,向雯青、彩云道:“我们真算有缘了!来去都坐了小可的船。雯青不会说外国话,只好彩云应酬了一会,质克方去了,开了船。质克非常招呼,自己有时有来走走。彩云也常到船顶去散步乘凉,偶然就在质克屋里坐坐。原来彩云自离了俄都,想着未给瓦德西作别,心中总觉不安,有时拿出信来看看,未免对月伤怀,临风洒泪。自己德话虽会说,却不会写,连回信都难寄一封,更觉闷闷不乐。质克连日看出彩云不乐,虽不解缘故,倒常常想法骗她快活。彩云很感激他,按下不表。 
  且说阿福自从那日见了瓦德西后,就动了疑,不过究竟主仆名分,不好十分露相,只把语言试探而已。有一晚,萨克森船正在地中海驶行,一更初定,明月中天,船上乘客大半归房就寝,满船静悄悄的,但闻鼻息呼声。阿福一人睡在舱中反复不安,心里觉得躁烦,就起来,披了一件小罗衫走出来,从扶梯上爬到船顶,却见顶上寂无人声,照着一片白迷朦的月色,凉风飒飒,冷露冷冷,爽快异常。阿福就靠在帆桅上,赏玩海中夜景。正在得趣,忽觉眼前黑魆魆的好象一个人影,直掠烟突而过。心里一惊,连忙蹑手蹑脚跟上去,远远见相离一箭之地果真有个人,飞快地冲着船首走去。那身量窕窈,象个女子后影,可辨不清是中是西。阿福方要定睛认认,只听船长小室的门硼的一声,那女影就不见了。阿福心想:原来这船长是有家眷的,我左右空着,何妨去偷看看他们做什么。想着,就溜到那屋旁。只见这屋,两面都有一尺来大小的玻璃推窗,红色毡帘正钩起。阿福向里一张,只见室内漆黑无光,就在漏进去一点月光里头,隐约见那女子背坐在一张蓝绒靠背上。质克正站起,一手要旋电灯的活机,那女子连连摇手,说了几句咭哩咕噜的话。质克只涎笑,伛着身,手掏衣袋里,掏出个仿佛是信的小封儿,远远托着说话,大约叫那女子看。那女子瞥然伸手来夺。质克趁势拉住那女子的手,凑在耳边低低地说。那女子斜盯了质克一眼,就回过脸来急忙探头向门外一张,顺手却把帘子歘的拉上。阿福在这当儿,帘缝里正给那女子打个照面,不觉啊呀一声道: 
  “可了不得了!”正是: 
    前身应是琐首佛,半夜犹张素女图。 
  欲知阿福因何发喊,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游草地商量请客单 借花园开设谈瀛会

  话说阿福在帘缝里看去,迷迷糊糊活像是那一个人,心里一急,几乎啊呀地喊出来。忽然转念一想:质克这东西凶狠异常,不要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侧耳听时,那屋是西洋柳条板实拼的,屋里做事,外面声息不漏。阿福没法,待要抽门,却听得对面鞑鞑的脚声。探头一望,不提防碧沉沉两只琉璃眼、乱蓬蓬一身花点毛,是一条二尺来高的哈吧狗,摇头摆尾,急腾腾地向船头上赶着一只锦毛狮子母狗去了。阿福啐了一口,暗道:“畜生也欺负人起来!”说罢,垂头丧气的正在一头心里盘算,一头踅回扶梯边来,瞥然又见一个人影在眼角里一闪,急急忙忙绕着船左舷,抢前几步下梯去了。阿福倒愣了愣,心想他们干事怎么这么快!自己无计思量,也就下楼归舱安歇。气一回,恨一回,反复了一夜,到天亮倒落睏了。蒙眬中,忽然人声鼎沸,惊醒起来,却听在二等舱里,是个苏州人口音。细听正是匡次芳带出来的一个家人,高声道:“哼,外国人!船主!外国人买几个铜钱介?船主生几个头、几只臂膊介?覅现世,唔朵问问俚,昨伲夜里做个啥事体嗄?侬拉舱面浪听子一夜朵!侬弄坏子俚大餐间一只玻璃杯,俚倒勿答应;个末俚弄坏子伲公使夫人,倒弗翻淘。”这家人说到这里,就听见有个外国人不晓得咭哩咕噜又嚷些什么。随后便是次芳喝道:“混帐东西!金大人来了!还敢胡说!给我滚出去!”只听那家人一头走,一头还在咕噜道:“里势个事体,本来金大人该应管管哉!”阿福听了这些话,心里诧异,想昨夜同在舱面,怎么我没有碰见呢?后来听见主人也出来,晓得事情越发闹大了,连忙穿好衣服走出来。只见大家都在二等舱里,次芳正在给质克做手势陪不是。雯青却在舱门口,呆着脸站着。彩云不敢进来,也在舱外远远探头探脑,看见阿福就招手儿。阿福走上去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彩云道:“谁知道!这天杀的,打碎了人家的一只杯子,人家骂他,要他赔,他就无法无天起来。”阿福冷笑道:“没缝的蛋儿苍蝇也不钻,倒是如今弄得老爷都知道,我倒在这里发愁。”彩云别转脸正要回答,雯青却气愤愤地走回来。阿福连忙站开。雯青眼盯着彩云道:“你还出来干什么?”彩云听了这话头儿,一扭身,飞奔地往头等舱而去。雯青也随后跟来。彩云一进舱,倒下吊床,双手捧着脸,呜呜咽咽大哭起来。雯青道:“咦,怎么你倒哭了!”彩云咽着道:“怎么叫我不哭呢!我是没有老爷的苦人呀,尽叫人家欺负的!”雯青愕然道:“这,这是什么话?”彩云接着道:“我哪里还有老爷呢!别人家老爷总护着自己身边人,就是做了丑事还要顾着向日恩情,一床锦被,遮盖遮盖。况且没有把柄的事儿,给一个低三下四的奴才含血喷人,自己倒站着听风凉话儿!没事人儿一大堆,不发一句话,就算你明白不相信,人家看你这样儿,只说你老爷也信了。我这冤枉,哪里再洗得清呢!”原来雯青刚才一起床就去看次芳,可巧碰下这事,听了那家人的话气极了,没有思前想后,一盆之火走来,想把彩云往大海一丢,方雪此耻。及至走进来,不防兜头给彩云一哭,见了那娇模样已是软了五分;又听见这一番话说得有理,自己想想也实在没有凭据,那怒气自然又平了三分,就道:“你不做歹事,人家怎么凭空说你呢?”彩云在床上连连蹬足哭道:“这都是老爷害我的!学什么劳什子的外国话!学了话,不叫给外国人应酬也还罢了,偏偏这回老爷卸了任,把好一点的翻译都奏留给后任了。一下船逼着我做通事,因此认得了质克,人家早就动了疑。昨天我自己又不小心,为了请质克代写一封柏林女朋友的送行回信,晚上到他房里去过一趟,哪里想得到闹出这个乱儿来呢!”说着,歘地翻身,在枕边掏出一封西文的信,往雯青怀里一掷道:“你不信,你瞧!这书信还在这里呢!”彩云掷出了信,更加号啕起来,口口声声要寻死。雯青虽不认得西文,见她堂皇冠冕掷出信来,知道不是说谎了;听她哭得凄惨,不要说一团疑云自然飞到爪洼国去,倒更起了怜惜之心,只得安慰道:“既然你自己相信对得起我,也就罢了。我也从此不提,你也不必哭了。”彩云只管撒娇撒痴地痛哭,说:“人家坏了我名节,你倒肯罢了!”雯青没法,只好许他到中国后送办那家人,方才收旗息鼓。外面质克吵闹一回,幸亏次芳再四调停,也算无事了。阿福先见雯青动怒,也怕寻根问底,早就暗暗跟了进来,听了一回,知道没下文,自然放心去了。从此海程迅速,倒甚平安,所过埠头无非循例应酬,毫无新闻趣事可记,按下慢表。 
  如今且说离上海五六里地方,有一座出名的大花园,叫做味莼园。这座花园坐落不多,四面围着嫩绿的大草地,草地中间矗立一座巍焕的跳舞厅,大家都叫它做安凯第。原是中国士女会集茗话之所。这日正在深秋天气,节近重阳,草作金色,枫吐火光,秋花乱开,梧叶飘堕,佳人油碧,公子丝鞭,拾翠寻芳,歌来舞往,非常热闹。其时又当夕阳衔山,一片血色般的晚霞,斜照在草地上,迎着这片光中,却有个骨秀腴神、光风霁月的老者,一手捋着淡淡的黄须,缓步行来。背后随着个中年人,也是眉目英挺,气概端凝,胸罗匡济之才,面盎诗书之泽。一壁闲谈一壁走的,齐向那大洋房前进。那老者忽然叹道:“若非老夫微疴淹滞,此时早已在伦敦、巴黎间,呼吸西洋自由空气了!”那中年笑道:“我们此时若在西洋,这谈瀛胜会那得举发。大人的清恙,正天所以留大人为群英之总持也!可见盍簪之聚,亦非偶然。”那老者道:“我兄奖饰过当,老夫岂敢!但难得此时群贤毕集,不能无此盛举,以志一时之奇遇。前日托兄所拟的客单,不知已拟好吗?”那中年说:“职道已将现在这里的人大略拟就,不知有无挂漏,请大人过目。”说着,就赶忙在靴统里抽出一个梅红全帖,双手递给老者。那老者揭开一看,只见那帖上写道: 
  本月重九日,敬借味莼园开谈瀛会。凡我同人,或持旄历聘,或凭轼偶游,足迹曾及他洲,壮游逾乎重译者,皆得来预斯会。借他山攻错之资,集世界交通之益,翘盼旌旄,勿吝金玉!敬列台衔于左: 
  记名道、日本出使大臣吕大人印苍舒,号顺斋; 
  前充德国正使李大人印葆丰,号台霞; 
  直隶候补道、前充美、日、秘出使大臣云大人印宏,号仁甫; 
  湖北候补道、铁厂总办、前充德国参赞徐大人印英,号忠华; 
  直肃候补道、招商局总办、前奉旨游历法国马大人印中坚,号美菽; 
  现在常镇道、前奉旨游历英国柴大人印龢,号韵甫; 
  大理寺正堂、前充英、法出使大臣俞大人印耿,号西塘; 
  分省补用道、前奉旨游历各国、现充英、法、意、比四国参赞王大人印恭,号子度。 
  下面另写一行“愚弟薛辅仁顿首拜订”。 
  看官,你们道这老者是谁?原来就是无锡薛淑云。还是去年七月,奉了出使英、法、意、比四国之命。谁知淑云奉命之后,一病经年,至今尚未放洋。月内方才来沪,驻节天后宫,还须调养多时,再行启程。那个中年人,就是雯青那年与云仁甫同见的王子度,原是这回淑云奏调他做参赞,一同出洋的。这两人都是当世通才,深知世界大势,气味甚是相投。当时在沪无事,恰值几个旧友,如吕顺斋从日本任满归期,徐忠华为办铁料来沪,美菽、仁甫则本寓此间。淑云素性好客,来此地聚着许多高朋,因与子度商量,拟邀曾经出洋者作一盛会,借此聚集冠裳,兼可研究世局。其时恰好京卿俞西塘,有奉旨查办事件;常、镇道柴韵甫,有与上海道会商事件,这两人也是一时有名人物,不期而遇,都聚在一处。所以子度一并延请了。闲话少说。 
  话说当时淑云看了客单,微笑道:“大约不过这几个人罢了,就少了雯青和次芳两个,听说也快回国,不知他们赶得上吗?”子度一面接过客单,一面答道:“昨天知道雯青夫人已经到这里来迎接了。上海道已把洋务局预备出来,专候使节。大约今明必到。”言次,两人已踏上了那大洋房的平台。正要进门,忽然门外风驰电卷的来了两辆华丽马车,后面尘头起处,跟着四匹高头大马,马上跨着戴红缨帽的四个俊僮。那车一到洋房门口停住了,就有一群老妈丫头开了车门,扶出两位佳人,一个是中年的贵妇,一个是姣小的雏姬,都是珠围翠绕,粉滴脂酥,款步进门而来。淑云、子度倒站着看呆了。子度低低向淑云说道:“那年轻的,不是雯青的如夫人吗?大约那中年的,就是正太太了。”淑云点头道:“不差。大约雯青已到了,我们客单上快添上吧!我想我先回去拜他一趟,后日好相见。你在这里给园主人把后天的事情说定,叫他把东边老园的花厅,借给我们做会所就得了。”子度答应,自去找寻园主人,这里淑云见雯青的家眷,许多人簇拥着上楼,拣定座儿,自去啜茗。淑云也无心细看,连忙叫着管家伺候,匆匆上车回去拜客不提。 
  原来雯青还是昨日上午抵埠的,被脚靴手版胶扰了一日,直到上灯时,方领了彩云进了洋务局公馆,知道夫人在此,连忙接来,夫妻团聚,畅话离情,快活自不必说。到了次日,雯青叫张夫人领着彩云各处游玩,自己也出门拜访友好,直闹到天黑方归。正在上房,一面叫彩云伺候更衣,一面与夫人谈天,细问今日游玩的景致。张夫人一一的诉说。那当儿,金升拿着个帖子,上来回道:“刚才薛大人自己来过,请大人后日到味莼园一聚,万勿推辞。临走留下一个帖子。”雯青就在金升手里看了一看,微笑道:“原来这班人都在这里,倒也难得。”又向金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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