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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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嫁衣-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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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和小鹿一般的女孩,就在白色的木床上沉睡。 
  那位父亲的眸子中凝聚起摄人的威严——记住,你不能娶她。 
  武公业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认定自己一定会玩弄 
她的情感,但他还是郑重的承诺了。 
  “你若娶她,就一定会后悔。”他用手拔出了羽箭,鲜血带着乌 
金般的光泽从他体内迸散,迷茫了众人的眼睛。箭杆在他手中折断成 
灰色的裂片,他在紫色的日晷中仰面倒下,火红的落叶訇然四起。 
  十年来,他一直在揣测他说这句话时难言的苦痛,却茫无所得, 
他的过去就如同屋外的落叶一样色彩斑斓却又渺无头绪。 
  你若取她,一定会后悔。 
  他也认为自己是不会娶非烟的,她只是他的长不大的孩子。 
  她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青春的活泼,一旦长大,她的身体就会如 
同那得不到雨水的花朵,枯萎在风中。 
  因此她的父亲隐居深山,精通医术。 
  因此,他见到的是她少有的活泼的身影,往常,她只能沉睡在那 
间铺着白花的小屋。 
  他带她回到中原。请来了长安城中所有的名医,没有人认为她活 
得过十岁。于是他将她小心装进轻垂罗幔的马车,在世界上茫然寻找 
着她和他生命的依靠。 
  直到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青瓦白墙,河道的深处,他找到了一 
个神奇的侗巫。她用尖尖的指甲拨开一个挂满银铃的乌木箱子,取出 
一剂药方,遏止了非烟的生长。 
  十年了,他偷来了非烟真实的活着,却遗失了他和她活着的真实。 
  十年了,虽然爱恋着阳光,她的肌肤却永远如此苍白;十年了, 
虽然依恋着对方,他们永远只在彼此的错觉中彼此感受。 
  不变的只有逝如流水的时光。 
  一月前,那个女巫说自己无力回天,带着药箱,蹒跚远去。她离 
去前从乌红的唇中吐出神秘的预言:“娶了她,你会后悔终生。”她 
深棕的眸子中两朵涟漪回旋,只有那不容质疑的语调与那位英雄同出 
一辙。 
  非烟就变成了少女,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久违的青春如小溪般 
喷涌,毫不在意这短暂就是一生。 
  而这十年,武公业亦战功煊赫,平步青云。但他始终无法参透, 
当年那个下令放箭的少年是真的为了大唐王朝万国来贺,还是为了今 
天的车马轻裘。 
  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啊,其实早已注定要悔恨终生——借去了侗族 
英雄的生命,又要背弃对他的言。 
  可是,为了和她的约定,他也许只有去悔恨终生。 
  他们的世界本来如此奇怪,明知道要后悔的,却不得不做。 
  哪怕再来一次,也是一样。 


              七 

  又下雪了。 
  雪花飘摇的舞姿在窗外的月光下显影留痕,而后消逝在青苍的雪 
原深处。好像,像那个绯红的迷梦。 
  我打开窗,让雪花飞进屋里。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的梦,但是, 
你也许早就知了,因为我们都是梦中的人呀。 
  昨天,烛光在窗棂上投下它活泼的像,我披着毯子,在织机旁理 
那冰凉的丝,椭圆的梭。不知什么时候,你走进来,从身后握住我的 
手。你说,别织了。 
  我固执的摇了摇头。你说,侗家女孩从小就要为自己织嫁衣,白 
天对着花朵织,夜晚对着星星织。织呀织呀,直到上花轿那天,带着 
几箱云霞般灿烂的衣服,离开印满自己少女足迹的家乡。她们把星星 
织上嫁衣,她们把花朵织上嫁衣,她们是把整个青春都织在嫁衣上了 
呀! 
  “花儿有几朵,幸福就有几多;带子有多长,日子就有多长。” 
我想为你绣遍天下所有的花朵,织就天下最长的带子。 
  可是,我只有幸福,却没有日子了。 
  我眨了眨眼睛,报给你一个灿烂的微笑:“我还有一顶盖头没有 
织完。”是你告诉我新娘会有一顶盖头的,当新郎掀开盖头,会看到 
那张脸上幸福的胭脂。 
  你将梭子放下:别织了,非烟,记得那个仙女吗?她答应了,送 
你一顶盖头。 
  你让我穿上嫁衣,带我来到湖边,湖面没有结冰,却被月光冻住 
了,幽幽的,妆成一抹兰色的薄媚。 
  风吹不皱,雪落不散。 
  你让我坐在青石上,抱着我,等着那织雨成衣的人。 
  我将脸埋在你双臂之间,听着你沉稳的心跳,在那暖暖的体温中 
睡去。我醒来,只看到深蓝的湖面上那水晶中的晶莹世界。我抬头问: 
“盖头呢?”送来了,你漆黑的双眸带着笑,扶我起身,揽着我的腰, 
我回头看身后被清霜抹拭得如镜的湖水。 
  倒影中,雪白的嫁衣在夜的微风中绽放,我柔柔的头发垂在肩上, 
晶晶凉凉的雪花,像一朵朵漂泊累了的蒲公英,恬恬的依偎在上面, 
织成没有经纬、没有色彩、没有轻重的盖头。我抬头去看它,它似乎 
以虚幻的速度缓缓上升,又同月光——不,月光已被剪碎为千千万万 
的六菱形,装点了我的头发,剩下的只是月的袅袅的余韵呀——和它 
融化,成为一体,就像蜜渗入了牛奶。而它身后的夜空,却被推得廖 
远起来。终于,深邃成亘古杳茫,开阔成浩瀚无边。 
  我的嫁衣。 
  我的雪花。 
  我就手持着长长的衣带,伫立在天地悠悠的时刻,我想就这样把 
时间也困倦在我心中,而我的心,却去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 
  非烟,你握着长长的衣带,站在幽寂的湖光里,就像一个秋夜的 
精灵,不小心打了个盹,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于是执着清冷月 
光拧成的秋千索,迷惘天真的望着虚空。 
  非烟,漫天的雪花为你而落。 
  碎玉为雪,织雪成衣。 


              八 

  非烟将头靠在他的膝上,喃喃道:“我终于穿上嫁衣,是你的新 
娘了。”他默默抚着她的头发,却忘记了自己要说么。 
  她垂下眸子,柔声道:“你不必为我难过,其实,非烟这一生都 
很快乐。”他没有说话,是的,她是快乐的——仅仅因为她的无知。 
先有父亲的照顾,隔绝了风风雨雨,如同水晶瓶里的花朵,什么苦也 
不曾受,什么苦也不知受。后来,他接过了这个水晶瓶,更加小心, 
让它无处惹尘埃。十年了,什么问题,他都帮她解决了;什么要求, 
他都帮她做到了。也许这样死去,真的是快乐的吧。他看着她,眼睛 
中逐渐有了笑意——欣慰得有些羡慕。 
  她看着他笑,自己也笑了:“好幸运,能做爹爹的女儿;好幸运, 
能做你的妻子。”但她的几丝快乐又被忧伤淹没了:“可是,我连真 
正做你的新娘都不行。”她纤细的手指痛苦的握住他胸前的散发: 
“你以后会有真正的新娘的,她涂着花朵一般的胭脂,挂着月亮一般 
的眼泪。”他微微将脸偏开,声音有些发颤:“非烟,你才是我的新 
娘,永远。”——永远。她幸福的笑着,其实,谁又能说清,永远有 
多远呢?她将整个单薄的身躯投入他的怀中,她想,或许这一刻,就 
是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在他们的世界中,时光有时会变得不再真实。 
  一分钟,一万年。 
  终于,她缓缓的抬头,怔净的目光仿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怔了一下,觉得怀中的嫁衣冰冷如雪,而她的廖漠好似一个陌 
生人。 
  她说:“可是,非烟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只有你才能帮我解答。” 
一丝难以形容的浅笑悄然爬上她的脸颊,她大大的眸子突然显得深不 
见低。几个字清楚的从她苍白的唇中跃出:“为什么,为什么杀我父 
亲。”就在那一刹那,一片青霓起自她猝起的腕底——他又看见了那 
柄青色的古剑,看见那个侗族英雄犷悍奔流的鲜血,看到了那片莽苍 
的森林,看见那只在树根上停栖的小鸟。 
  他没有躲避,胸膛上一阵刺痛,剑已在他体内,剑柄在她手中颤 
动着。她睁着迷茫的双眼,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杀亲。”他的 
目光落在她身后一个挂满银铃的乌木箱子上——从这里曾取出了维系 
她的生命的药方,给了他十年的欢乐;这里也曾取出了割裂她情感的 
秘密,将给他永恒的悔恨;而在,这里飘出了几瓣早已枯萎的花瓣, 
——那有着菱形花瓣的不知名的白花。 
  她看着他,痛苦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扭曲着那苍白的容颜,她微笑 
着,说:“连你也无法回答我,”渐渐的,幸福从那笑容的凄凉中渗 
透出来,她摇摇头:“连你都无法回答我——那么,求你,终结你的 
痛苦。”她合上了那双曾水气氤氲的眸子,微弱的歌声断断续续的升 
起: 
  “嫁衣裳,花儿多,带子长。 
  带子有多长,日子就有多长——“永远是你的新娘。” 
                
  武公业拔出青剑,等待着,等自己完成她的请求。 
  那纸薄的皮肤下,多年前,同样的血在他箭下流淌。 
  虚脱如同劫尽后的余灰,轻松的旋圈着,包裹他的深深的疲惫: 
去去,去那些开疆扩土,车马轻裘;去去,回那片斑斑日晷,莽莽森 
林。 
  非烟,你小巧的嘴角上微微绽开了两朵幸福的笑靥,就永远永远 
地,栖息在了那儿——没有了离合的神光,你的身体终于无比的真实。 
但那件雪白的嫁衣,却仿若一朵欲逝的云,飘然起来。 
  我看到:两朵嫣红的血晕从你那永远如薄玉般晶莹的肌肤下神奇 
的升起——那森林中乞求了千年雨水的优昙,终于战抖着绽放。 
  窗外亘古已然的雪花,无声的跃落在你嫣红的脸,乌黑的发上。 
  那不会哭泣的女儿,吻雪为泪;没有胭脂的新娘,织恨成丝。 
  “新嫁娘,胭脂红,泪珠淌。 
  胭脂是花朵染红了脸庞,泪珠是风儿吹落了月亮。” 
  非烟,我已知道,这儿的风太轻,雨太细,重不了你飘逝的衣袂; 
非烟,我会知道,嫁衣上,花儿多,带子长,系裹住我永远的新娘。 
  非烟,你可知道,我的血,会陪你结水佩,织风裳,剪烟花;而 
你的血,正从我怆然搏动的心脏中恣意流淌,湿了、重了、红了,你 
这雪白的嫁衣。 
  ——这是真正的,嫁衣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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