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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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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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总督衙门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后,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带着亲兵出来弹压街道的,通称为出大令。 
  人丛这么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挤到顾天成的身边来。 
  他灵机一转,忽然起了一个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说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见那面那个婆娘?”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穿品蓝衣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长得 个?还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头望了望道:“自然长得不错,今夜怕要赛通街了!” 
  “我们过去挤她妈的一挤,对不对?” 
  王刀客摇着头道:“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还是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象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几个果是北门外码头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经货。是正经的,肯同这般人一道走吗?” 
  王刀客仍然摇着头。 
  “你哥子这又太胆小了!常说的,野花大家采,好马大家骑,说到义气,更应该让出来大家耍呀!” 
  王刀客还是摇头不答应。 
  一个不知利害的四浑小伙子,约莫十八九岁,大概是初出林的笋子,却甚以为然道:“顾哥的话说得对,去挤她一挤,有甚要紧,都是耍的!”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 
  又一个四浑小伙子道:“怕惹祸,不是你我弟兄说的话。顾哥,真有胆子,我们就去!” 
  顾天成很是兴奋,也不再加思索,遂将招弟放在街边上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一下就来!……” 
  “大令”既过,人群又合拢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挡,已看不见他们挤往那里去了。 
  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男的在前开路,女的落在背后。忽然间,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起来道:“你们才混闹呀! 个在人家身上摸了起来!……哎呀!我的奶……” 
  罗歪嘴忙回过头来,正瞧见顾天成同一个不认识的年青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乱摸乱动。 
  “你吗,顾家娃儿?” 
  “是我!……好马大家骑!……这不比天回镇,你敢 个?” 
  罗歪嘴已站正了,便撑起双眼道:“敢 个?……老子就敢捶你!” 
  劈脸一个耳光,又结实,又响,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 
  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话不好生说,就出手动粗?老子们还是不怕事的!” 
  口角声音,早把挤紧的人群,霍然一下荡开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一旦遇着有刺激性的粗豪举动,都很愿意欣赏一下;同时又害怕这举动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种机会,必是很迅速的散成一个圈子,好象看把戏似的,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 
  于是在圈子当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人。一方是顾天成他们三人,一方是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同另外一个身材结实的弟兄,五个男子。外搭一个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钗横鬓乱,衣裳不整的,靠在罗歪嘴膀膊上,两眼睁得过余的大,两条腿战得几乎站不稳当。 
  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骂得更起劲些。 
  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业已胆怯起来,正在左顾右盼,打算趁势溜脱的,不料一个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从小腿裹缠当中,霍的拔出一柄匕首,一声不响,埋头就向田长子腰眼里戳去。 
  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王刀客忽的奔过来,将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长子一躲过,也从后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你娃儿还有这一下!……来!……” 
  王刀客把手一拦,刚说了句:“哥弟们……”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总爷来了!快让开!”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会怕总爷。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据说,袍哥刀客身上,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甚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总爷来了!”这一声,比甚么退鬼的符还灵。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刀光钗影,一下都不见了。人壁依旧变为人潮,浩浩荡荡流动起来。 
  这出武戏的结果,顶吃亏的是顾天成。因为他一趟奔到总府街时,才想起他的招弟来。 
 

  从正月十一夜,在成都东大街一场耍刀之后,蔡大嫂不惟不灰心丧气,对于罗歪嘴,似乎还更亲热了些,两个人几乎行坐都不离了。 
  本来,他们两个的勾扯,已是公开的了,全镇的人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娃儿,不知道。不过他们既不是甚么专顾面子的上等人,而这件事又是平常已极,用不着诧异的事,不说别处,就在本镇上,要找例子,也就很多了。所以他们自己不以为怪,而旁边的人也淡漠视之。 
  蔡兴顺对于他老婆之有外遇,本可以不晓得的,只要罗歪嘴同他老婆不要他知道。然而罗歪嘴在新年初二,拜了年回来,不知为了甚么,却与蔡大嫂商量,两个人尽这样暖暧昧昧的,实在不好,不如简直向傻子说明白,免得碍手碍脚。蔡大嫂想了想,觉得这与憎嫌亲夫刺眼,便要想方设计,将其谋杀了,到头终不免败露,而遭凌迟处死的比起,毕竟好得多。虽说因他两人的心好,也因蔡兴顺与人无争的性情好,而全亏得他们两人都是有了世故,并且超过了疯狂的年纪,再说情热,也还剩有思索利害的时间与理性。所以他们在商量时,还能设想周到:傻子决不会说什么的,只要大家待他格外好一点;设或发了傻性,硬不愿把老婆让出与人打伙,又如何办呢?说他有什么杀着,如祖宗们所传下的做丈夫的人,有权力将奸夫淫妇当场砍死,提着两个人头报官,不犯死罪;或如《珍珠衫》戏上蒋兴哥的办法,对罗歪嘴不说甚么,只拿住把柄,一封书将邓幺姑休回家去;象这样,谅他必不敢!只怕他使着闷性,故意为难,起码要夜夜把老婆抱着睡,硬不放松一步,却如何办?蔡大嫂毕竟年轻些,便主张带起金娃子,同罗歪嘴一起逃走,逃到外州府县恩恩爱爱的去过活。罗歪嘴要冷静些,不以她的话为然,他说傻子性情忠厚,是容易对付的,只须她白日同他吵,夜里冷淡他,同时挑拨起他的性来,而绝对不拿好处给他,他再与他一些恐骇与温情,如此两面夹攻,不愁傻子不递降表。结果是采了罗歪嘴的办法,而在当夜,蔡兴顺公然听取了他们的秘密。不料他竟毫无反响的容纳了,并且向罗歪嘴表示,如其嫌他在中间不方便,他愿意简直彰明较著的把老婆嫁给他,只要邓家答应。 
  蔡兴顺退让的态度,牺牲自己的精神,——但不是从他理性中评判之后而来,乃是发于他怯畏无争的心情。——真把罗歪嘴感动了,拍着他的手背道:“傻子,你真是好人,我真对不住你!可是我也出于无奈,并非有心欺你,你放心,她还是你的人,我断不把她抢走的!” 
  他因为感激他,觉得他在夫妇间,也委实老实得可怜,遂不惜金针度人,给了他许多教诲;而蔡兴顺只管当了显考,可以说,到此方才恍然夫妇之道,还有许多非经口传而不知晓的秘密。但是蔡大嫂却甚以为苦,抱怨罗歪嘴不该把浑人教乖;罗歪嘴却乐得大笑;她只好努力拒绝他。 
  不过新年当中,大家都过着很快活。到初九那天,吃午饭时,张占魁说起城里在这天叫上九,各街便有花灯了。从十一起,东南两门的龙灯便要出来,比起外县龙灯,好看得多。并不是龙灯好看,是烧龙灯的花火好看,乡场上的花火,真不及!蔡大嫂听得高兴,因向罗歪嘴说:“我们好不好明天就进城去,好生耍几天?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成都省城哩!” 
  罗歪嘴点头道:“可是可以的,只你住在那里呢?” 
  她道:“我去找我的大哥哥,在他那里歇。” 
  “你大哥哥那里?莫乱说,一个在广货店当先生的,自己还在打地铺哩!那能留女客歇?铺家规矩,也不准呀!” 
  杜老四道:“我姐姐在大红土地庙住,虽然窄一点,倒可挤一挤。” 
  这问题算是解决了。于是蔡兴顺也起了一点野心,算是他平生第一次的,他道:“也带我去看看!” 
  罗歪嘴点了头,众人也无话说。但是到次日走时,蔡大嫂却不许她丈夫走。说是一家人都走了,土盘子只这么大,如何能照料铺子。又说她丈夫是常常进城的,为何就不容她萧萧闲闲的去玩一次。要是金娃子大一点,丢得下,她连金娃子都不带了。种种说法,加以满脸的不自在,并说她丈夫一定要去,她就不去,她可以让他的。直弄得众人都不敢开口,而蔡傻子只好答应不去,眼睁睁的看着她穿着年底才缝的崭新的大镶滚品蓝料子衣裳,水红套裤,平底满帮花鞋,抱着金娃子,偕着罗歪嘴等人,乘着轿子去了。 
  自娶亲以来,与老婆分离独处,这尚是第一次;加以近六七天,被罗大老表教导之后,才稍稍尝得了一点男女乐趣,而女的对自己,看来虽不象对她野老公那样好,但与从前比起,已大不相同。在他心里,实在有点舍不得他女人的,却又害怕她,害怕她当真丢了他,她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在过年当中,生意本来少,一个人坐在铺内,实在有点与素来习惯不合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慌,自己莫明其妙,只好向土盘子述苦。 
  “土盘子,我才可怜喽!……” 
  土盘子才十四岁的浑小子,如何能安慰他。他无可排遣,只好吃酒。有时也想到“老婆讨了两年半,娃儿都有了, 个以前并不觉得好呢?…… 个眼前会离不得她呢?……”自己老是解答不出,便只好睡,只好捺着心等他老婆兴尽而回。 
  原说十六才回来,十八才同他回娘家去的。不料在十二的晌午,她竟带着金娃子,先回来了。他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站在她跟前,甚么都忘了,只笑嘻嘻的看着她,看得一眼不转。 
  她也不瞅睬他,将金娃子交给土盘子抱了去,自己只管取首饰,换衣服,换鞋子。收拾好了,抱着水烟袋,坐在方凳上,一袋一袋的吸。 
  又半会,她才看了蔡兴顺一眼,低头叹道:“傻子,你 个越来越傻了!死死的把人家盯着,难道我才嫁跟你吗?我忽然的一个人回来,这总有点事情呀,你问也不问人家一句,真个,你就这样的没心肝吗?叫人看了真伤心!” 
  蔡兴顺很是慌张,脸都急红了。 
  她又看了他两眼,不由笑着呸了他一口道:“你真个太老实了!从前觉得还活动些!” 
  蔡兴顺“啊”了一声道:“你说得对!这两天,我……” 
  她把眉头一扬道:“我晓得,这两天你不高兴。告诉你,幸亏我挡住你,不要去,那才骇人哩!连我都骇得打战!若是你,……” 
  他张开大口,又“啊”了一声。 
  “你看,罗哥张哥这般人,真行!刀子杀过来,眉毛都不动。是你,怕不早骇得倒在地下了!女人家没有这般人一路,真要到处受欺了,还敢出去吗?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欢他们些,说真话,他们本来行啊!” 
  她于是把昨夜所经过的,向他说了个大概,“幸而把金娃子交跟田长子的姐姐带着,没抱去。”说话中间,自然把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诸人形容得更有声色,超过实际不知多少倍,犹之书上之叙说楚霸王张三爷一样。事后,罗歪嘴等人本要去寻找那个姓顾的出事,一则她不愿意再闹,二则一个姓王的出头说好话,他们才不往下理落。她也不想看龙灯了,去找了一次大哥,又没有找着。城内还在过年,开张的很少,并不怎么热闹好玩,所以她就回来了。他们 。。。 。。。 
四 
  顾天成在总府街一警觉招弟还在东大街,登时头上一热,两脚便软了。大约自己也曾奔返东大街,在人丛中挤着找了一会罢?回到么伯家后,只记得自己一路哭喊进去,把一家人都惊了。听说招弟在东大街挤掉了,众人如何说,如何主张,则甚为模糊,只记得钱家弟媳连连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而么怕娘则抹着眼泪道:“这才可怜啦!这才可怜啦!” 
  闹了一个通宵,毫无影响。接连三天,求签、问卜、算命、许愿、观花、看圆光、画蛋,甚么法门都使交了,还是无影响。他哩,昏昏沉沉的,只是哭。又不敢说出招弟是因为甚么而掉的,又不敢亲自出去找,怕碰见对头。关心的人,只能这样劝:“不要太呕狠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她要着这个灾。即或不掉,也一定会病死,你退一步想,就权当她害急病死了!”或者是:“招弟已经那么大了,不是全不懂事的,长相也还不坏,说不定被那家稀儿少女的有钱人抢去了,那就比在你家里还好哩!”还举出许多例,有些把儿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寻觅回来,跪认双亲的。 
  又过了两天,么伯么伯娘也都冷淡下来,向他说:“招弟掉了这几天,怕是找不着了!你的样子都变了,我家二媳妇肚子越大越坠,怕就在这几天。我们不留你尽住,使你伤心,你倒是回去将养的好。把这事情丢冷一点,再进城来耍。” 
  顾天成于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时,简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样,强勉走出北门,到接官厅,两腿连连打战,一步也走不动,恰好有轿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甚么时候,竟自走到拢门口。轿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宝之向轿夫乱吠而走来叱狗的阿龙,只看见是他,便抢着问道:“招弟也口来了吗?”他好象在心头着了一刀似的,汪的一声便号陶大哭起来。甚么都不顾了,一直抢进堂屋,掀开白布灵帏,伏在老婆棺材上,顿着两脚哭喊道:“妈妈!妈妈!我真想不过呀!招弟在东大街掉了!……你有灵有验……把她找回来呀!……”就是他老婆死时,也未这样哭过。 
  全农庄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灯火挤掉的。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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