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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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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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盯视着炕桌那边的男人。一瞬间,山芍药觉得,烛光闪跳中的男人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年轻得动作敏捷浑身是劲,手脚利落激情荡漾,让她不禁想起当年那些山花红紫绿草高低的燃情岁月。女人知道明灭忽闪的烛光,映不出脸颊陡起的潮红,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抿压几下头发,借以平复内心深处悄然漫卷的温热潮汐。直到男人在摇晃跳动中渐渐静止成一尊雕像,直到缭乱的烛光簇拥着悸动的心境,于相依相偎间回落得平缓如初。 
  别心急,猫王。你慢慢看,看到底中意不? 
  烛火经过刚才的折腾后,显得低迷委顿气力不支。许久,才慢慢恢复过来。照片上的影像,逐渐显现在男人昏花的眼底,犹如暗室里浸泡的相纸,把一个年轻人的面孔呈现在咫尺方寸中间。 
  男人就那么偏着头,看;看了半天,目光隔着炕桌投过来。 
  女人也看,看见男人的眼中闪跳着微缩的烛火,就把目光款款地迎上前去。 
  黄旗沟的,姓黄,叫黄志文。说来跟你一样,也是个高中生哩。 
  男人听了,眼睛沉得深潭一般,久久无语。女人明白了,自己发出了一张未使对方心动的瞎牌。于是,山芍药不动声色地抽换了话题,语气平静和缓如初,与刚才一脉相承,不着半点脱臼裂变之痕。 
  说起孩子的爹妈,想来你也熟悉,他爹黄世权还是你高中校友呢。黄世权当乡长,搞腐败,咱乡里大人小孩的,谁不知道哇?前年,黄世权两口子蹲了笆篙子,家产也大多充公了,只剩下空荡荡五间红砖瓦房了。这黄志文呢,那阵子刚上高中,一时就成了跟孤儿没啥两样的孩子了。 
  女人看见男人隐到了烛影背后,停下来,话题就绵里藏针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要说这孩子,倒有志气。在城里姑姑的拉帮下,念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可是姑姑姑夫都是下岗工人,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志文体谅亲人,接到入学通知书后,就从城里回到了黄旗沟。都三天了,说啥也不回去了。 
  女人说着,打量着男人探出灯影的半张脸。那是一张瘦削的侧影,烛光在上面镀着金色的边沿儿。 
  看到志文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俺就思摸着,若是你把他收做徒弟,双方都有照应了。一来,可以帮你跑腿学舌端茶倒水,免得人家为你挂心惦念;二来他年龄又好,人又聪明,学啥都在火候趟头儿上。二十岁,当是属鼠的吧? 
  女人看见,男人的身子一震,面孔完全显露在烛光里了。 
  要说志文呢,倒是块念书的好料儿,就是那身子骨,太弱。你想啊,志文真的不念大学了,日后在咱农村,他咋活人呢?从打嫁到黄旗沟起,俺和他家就是邻居,俺是看着这孩子头顶长大的。俺想,如果志文跟上你这个猫王,学会了抓老鼠的手艺,倒是他的造化和福分哩。也许用不了几年,这个小家伙,就能历练成一个八面威风的猫王传人哩! 
  山芍药说到这里,烛火适时地闪跳了一下,映着猫王的脸,红扑扑的,光晕照人。山芍药看了,Jb里一喜,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百般挑剔的倔老头子,就要动心收徒了!山芍药看透男人的心思后,身子朝前探了探,她要抓住机会,趁热生火。 
  要是你觉得满意,俺明天就回黄旗沟去。把这孩子领来,你们爷俩儿,先见上一面。 
  女人再看时,男人的面孔已经隐退了,退到灯影后面去了。 
  山芍药心里不禁一沉,她幡然察觉了自己的轻率和急进。当下,就有几丝懊悔,几许自责。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坐在炕沿上,后悔不迭。烛火就那么燃着,屋里就那么静着。静了许久,男人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呢,隔着烛光传过来,颤悠悠的。后天吧,明天我要出行呢。陶家限子的老赵家,让老鼠折腾得受不了了,昨天还来人催我哩。 
  山芍药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惊喜之下,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止,连猫王下面的话,都听得浮光掠影囫囵半片的。 
  ……就后天吧。后天,我傍晌儿回来。 
   
  猫王见到年轻人的时候,是从陶家隈子回来的当天下午。 
  粗略地说来,眼前的年轻人与照片上的黄志文相比,在自然组合和生理搭配上是毫厘不差的,差的是情绪和精神。山芍药带着他走进房门的瞬间,阳光正从玻璃上斜射进来,射得光影里的尘粒儿悬浮闪跳,泛着金星亮色。站在对面的黄志文拘谨而腼腆,身材高高的,又瘦,瘦得如同一株绽着嫩芽儿的白杨树苗,挺直、细弱。志文的脸上呢,淤着一层阴郁,厚厚的,还沉;沉得心事重重的外表,看去与年龄反差极大。猫王坐在炕上,默默地打量了他很久。屋子里显得很静。这样的气氛,使得猫王有机会在记忆深处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搜寻、翻找,翻着翻着,真就翻出一个与之相似足可重合的影像!孤僻乖戾的倔老头子,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兴奋得脸赤、手颤、耳鸣、气短,心底荡起一缕似曾相识渊源很深的温情和近切。一瞬间,猫王竟忽然觉察到,自己一生中苦苦寻觅守候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猫王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待在炕上,痴迷而沉醉。只觉得按在膝盖上的手,一阵阵颤栗抖动;只觉得温热的眼神,熨抚在年轻人的脸上,缠绵,持久,一如嚼草的老牛温情脉脉地舔舐着待哺的牛犊。 
  就这样抖了很久,就这样熨了很久。 
  很久过后,猫王把目光转向了山芍药。你跟他,说过我的行当儿了吗? 
  山芍药抿了下头发。抿完,点了点头。 
  他愿意拜我这个师傅,学这门儿手艺吗? 
  山芍药这次抿的是嘴角。抿完,还是点点头。 
  山芍药的答复是无声的,却给猫王的发问,充填了足够的底气。于是,猫王咳了下嗓子,目光回向年轻人的同时,语气已明显流露出了一种接纳的近切。小伙子,你知道干咱们这行儿的一爱一憎吗?猫王说完,盘起腿,目光从下面凉哇哇地爬上来,罩住志文的脸。志文被罩得气短,眼神避着猫王的眼睛,躲躲闪闪,飘忽又虚泛。猫王看到年轻人的样子,乐了,乐得愈发增添了提问的兴致。你喜欢老鼠吗?这次,志文的神情变了,由刚才的懵然不知变成了愕然惊措。猫王对志文的反应显然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他会心地一笑。笑完,仰起脸,久久地望着棚顶。像喜欢自己的肢体和生命一样……喜欢那些人人厌恶的老鼠? 
  屋子里,三个人共同经历了一段静默的时光。 
  半晌,猫王打破了这种静默。你憎恨猫吗?猫王问话的时候,眼睛就从棚顶移到志文的脸上,看;看到如期而至的点头,就像看到了肥美的荒地一样,赏心悦目。好在它们已濒临灭绝……侥幸剩下的几只,也让人们乔装改扮的,失去了原有的天性。 
  猫王说完,看到志文的脸上满是狐疑和惶惑,心里就明白了。此时的自己,在年轻人的眼中,无疑像个匪夷所思的怪物。于是,猫王笑了,笑着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山芍药,释然且包容。猫王笑完,两手撑在炕上,屁股一颠一送间,身子已颠到了志文的对面。 
  所谓喜欢老鼠,咋说呢?这跟猎人喜欢猎物,庄稼人喜欢稼穑没啥两样儿。无论猎物还是五谷,都是身上的衣裳、口中的饭食,对吧?对我们捕鼠人来说呢,什么是我们的盘中餐、身上衣呢?猫王说到这里,停住了。停了半天,吐出两个字;一字一粒石子儿,语气特重。老鼠。猫王吐完,眼睛亮亮地,看着志文。是老鼠,老鼠就是我们的猎物和谷粒,是香喷喷的米饭暄腾腾的馍饼,是保暖御寒遮羞掩丑的小棉袄、花裤衩啊。 
  猫王说完,看着骇然失色的志文,乐得牙床子黄焦焦的。 
  正乐着,看见志文像要开口说话了,猫王忙不迭抬起手,挡在他的面前。 
  不要一说到老鼠,就觉得食不甘味、嗓眼发痒。不要,千万不要这样!跑动的獐鹿,好看吧?不过悦人耳目罢了。猎人翻山越岭的,千辛万苦的,图啥哩?图的是把它变成血肉模糊的尸首。为啥?为了有用。小伙子,这个世界上,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多了。遇事只图好看,忽视实用的人,更多。老鼠的亏,既吃在它们讨人嫌、不着调上,也吃在不中看上。所以,人们才厌弃它,疏离它,进而漠视它。人们对老鼠一无所知,自然无计可施。人人都对老鼠无计可施,捕鼠人是一番怎样的前景呢?人人都会的,那是吃饭和走路,是搭工夫搭钱的;人们都不会的,才是手艺!一个人有了手艺,不光可以挣来钱财,养家糊口,还可以挣来自己的身价、他人的敬重。 
  猫王说到这里,停住了。嘴上停住了,手却攥住了志文的胳膊。 
  年轻人,可别小瞧这门手艺啊。就眼下来说,它没有竞争,不存在下岗,是一条安稳又保险的谋生之路呀。这条路,不但收入可观,而且呢,前景特好,好得可以受益终身。老祖宗不是说了吗,民以食为天。人们忙忙碌碌地奔波操劳,为啥?为了屯积更多的粮食、积攒更多的财富嘛。有一天,这仓房里有了余粮,自然就有了老鼠,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嘛。那老鼠哇,围着粮仓,一面放量地大咬大嚼,一面没命地繁衍子孙。志文你想,这仓房的主人,能对这种糟踏他们血汗的行为,袖着手,抱着膀,不管不问,不理不睬吗? 
  猫王缓了口气,松开志文的胳膊。他知道,听了这番话,志文该是赶都赶不走的。 
  所以,咱捕鼠人的身价,就随着老鼠的猖獗水涨船高哇。这老鼠,它闹腾得越欢,折腾得越凶,咱捕鼠人就越抢眼、越有用哩!小伙子,你信不?一个人可以千没有万没有,但绝不能没有用途。没用的东西是啥?是垃圾。扫到一边,都觉得害事碍眼。有用的东西,又是啥呢?是宝贝。即使这宝贝本身是废铜烂铁,但因为有用,同样会金光灿灿身价倍增的。这叫啥?这叫世道。世道更多的时候,并不公道,但它功利。所以,这大干世界五行八作,人们千方百计劳体劳心的,为的就是有用,就是把自己变成一技缠身的人,变成有用于社会和他人的人。 
  猫王说完,回过头,看到山芍药一脸钦敬仰慕的神色,心里熨帖而受用。 
  山芍药见猫王停住了,在看自己了,赶忙收回神,脸色郑重地连连点头。点过了,去看志文;看了,就想:该是志文向师傅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当下,山芍药就递出了提示的眼神;眼神是递过去了,志文却没有觉察,怔怔地立在地上,浮泛且呆滞。于是,就待出屋子里一阵冗长尴尬的静,就待得热乎乎的气氛有了些许冷落的凉。山芍药一看,急了,起身拽过志文的胳膊,把他拽到了猫王的面前。 
  志文,你要跟着师傅好好学啊!学会了这门手艺,将来,才能更好地报答师傅呀。 
  当天晚上,送走山芍药后,志文就住进了猫王家里。 
  猫王对这个新收的徒弟,感到很可心很接纳,乐颠颠的,走路都觉得轻快。俩人合手做了饭菜,又烫了酒;烫好后,喝,喝得年轻人红头涨脸的,直晃脑袋。猫王探过脖子,去看志文;看了,就笑,笑他咋看咋像个小公鸡儿似的。志文呢,被看得有些羞赧,逃逸般地抬脚、下地,然后拾掇饭桌,然后刷洗碗筷。刷洗完了,回到屋里,手中便多了半盆水。端着水,放在炕沿上,说话声呢,蘸着水汽泅过来,湿软而温润。师傅,您洗脚吧。猫王这时闭着眼,歪在被垛上,假睡;听了,坐起身,揉揉眼皮,慢腾腾的懒。于是撸拽裤腿,于是把脚探进盆中。一时间,眼睑微微闭合,口中咂咂有声,舒适惬意的样子展露毕现。就这样微闭双目,就这样摇着脖颈,摇着摇着,嗓子一扯……咋的?唱了。你吃了我的鸡我乐得抗不了哇唉嗨唉嗨哟,这是你联系群众没把我小瞧哇咽啊……正唱得入境,停了;停下来的猫王斜着眼睛,翻志文。你别这样总不说话好不好呀?你别像个闷葫芦似的好不好哇?志文听了,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师傅,我在听哩。猫王不耐烦了,一拍膝盖,听什么听?志文被戗得头低了,声音更低了。听师傅唱曲,听师傅说话呀。猫王甩过脸,神色焦躁且失望。光听我说,我还不如冲着石头说呢!猫王说完,仰起脸,话里就多出了恳求的成分。你说点什么,好不好?志文见师傅舰着脸,样子怪可怜的,就说,说什么呢?也没什么好说的。猫王听了,头就垂下了;头垂得慢,兴致减得却快。兴致一减,身子缩水一样,立马枯萎了,枯得既矮且小,孤寂而落寞。志文见师傅这般孤苦,一旁暗掐大腿,掐了,再掐,掐自己的拙嘴笨腮。猫王的脸,就那么埋着,埋得深长持久,埋得屋子里沉静如水。窗外的夜;愈发深远,远得草垛牛栏、树影星光,依次在年轻人的想象中填充而出。就这样想得很久,就这样想得很远。想着想着,志文猛然间想到了一个话题。想到话题的年轻人很兴奋,拽住师傅的胳膊,拽得猫王懵懵怔怔的,满头雾水。师傅,您不是说,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吗?猫王见徒弟说话了,抬起头,目光惑惑地看志文。师傅。,既然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哪里有老鼠,哪里就有猫呢? 
  志文见师傅一愣,眼色怪怪的,就支支吾吾地把话止住了。 
  志文止住了,猫王急了。猫王绕着志文,一左一右地晃着身子。咋的,咋不说了呢?刚开个头儿,就停了?志文挠着后颈,嗫嚅着,我不敢说。猫王就伸出手,去捅志文的腰眼儿。咋不敢说哩?又不反右又不清算的,怕啥呢!志文扭着身子,避开师傅的手。怕说错了,惹师傅生气。猫王收回手,蒲扇般地摆着,错了怕啥,再说了,你都对的,我还教啥?你啥也不说,我知道你要学啥? 
  志文被问住了,搓着手,冲师傅笑。师傅就颠着胳膊,示意他接着往下说。志文觉得没什么障碍了, 


2007…5…21 16:50:27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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