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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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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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进城的头两个月,“工作”换了好几个。栓子给他安排的活儿,是接送妮子上下学。栓子和栓子媳妇进城打工几年,放在老家的妮子就到了上学的年龄。风梅非要把妮子接到城里来,说这有个打工者子弟小学校,学费不加钱。栓子和风梅租了房,让李大来给妮子做饭洗衣,妮子上下学,没个人接送不放心。栓子的娘早几年得病死了,就靠李大守着家和地。李大原本不想进城,栓子的两个弟弟锁子和链子,娶了媳妇都生的男娃,李大不在老家抱孙子,来这带孙女,让人笑话。栓子一个劲儿地催,李大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栓子电话里说,来嘛来嘛,麦子都种下了,还能干个啥?城里有的是活儿干,你来了准保就不愿走。李大这才动了心思。 
  李大坐了汽车又坐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城,才知道城里的汽车不叫汽车,叫公交车。李大觉得这个名儿难听得很,让他想起春天的母猪和母牛们干的那些事儿。公交车哼哼唧唧喘着气,慢慢吞吞走一站停一停,办事儿的时间可比母猪长得多。从车窗往外看,一堆一堆的高楼都往天上堆去,高得只怕是要塌下来,看得人颈子都快断了。街上挤满了小汽车,蝗虫似的一堆一堆趴着,一会儿又哗地蹿出去,一辆接一辆,一个城的马路都飞着舞着蝗虫翅膀,看得人眼都花了。来接他的栓子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儿那儿的名堂和来历,这儿那儿都是些惹不起的衙门。李大晕晕地想,这城里果然是个好地方,这儿那儿,街角角里、墙缝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干不完的活计…… 
  后来栓子说到了到了,李大一脚迈下车,人就傻在那里。 
  车站对面,立着一个铁皮做的牌牌,写着“六里庄”。牌牌下,一条高低不平的水泥路,路边的电线杆子、矮矮的红瓦房黄泥墙、院墙里的猪圈鸡窝、门前趴着的瘦狗垃圾,怎么瞧都跟老家没两样,让李大以为回到了李家庄。 
  这叫郊区。不住郊区,能住哪儿呢?栓子说。城里的房子一个月上千块,我和风梅俩人一月挣的交了房钱就没饭钱了。这地儿可比城里强,你往东边儿看,凤梅就在那上班—— 
  顺着栓子手指的方向,李大又傻了。 
  村子的东边,隔着一条小河,是一条长长的白栅栏,栅栏上攀着一道道绿叶,一丛丛粉红的花骨朵,开得喜气洋洋;透过栅栏的缝缝,看得见一大片一大片矮壮的菜地,(麦地?)一座座两层楼三层楼的小房子,就盖在绿地中央,一座房顶紫蓝,一座房顶鲜红,一座房顶碧绿,屋顶上没有瓦块缝缝,颜色一整片一整片,家家门前都有雕花的黑铁门,水池里喷着雾一样的水柱,跟电影里的外国房子一样一样。 
  风梅就在那家干活儿,蓝屋顶的那家。栓子的声音有几分喜气,忽又低下去。工钱不少,就是不让回家。爹你来了就好,我就塌心了…… 
  李大没好气儿打断他说:你塌心我不塌心!撂着家里的麦子,上城里闲待?有这工夫,几头猪都出栏了。还有你二弟三弟的娃呢,都说我偏心眼儿 
  栓子赔着笑,把行李卷往脖子上耸了耸:那是眼气你进城呢,怕你享福来了。 
  李大沉着脸,跟栓子走了半里地,停在一扇歪倒的木头门前,院墙塌了半截,有妮子尖尖的笑声奔过来。李大忍不住再回头,往河那边的白栅栏处看,一大片飘在树尖的小楼屋顶,五彩祥云一般,咋看咋就不像是人住的房子,是供神仙的地儿….” 
  那叫个啥呢?李大抬抬下巴,指着河那边的房子,冷着脸问。 
  那是——“秀水花园”,栓子一字一句答道,那都是有钱人住的,叫个什么别薯…… 
  李大用鼻子哼了一声:红薯白薯,没听说还有叫别薯的呢! 
  那时候他可是没眼力啊。李大后来才知道,这些个“别薯”扔的皮儿,就能把他的屋子填满,吃不了还兜着走。 
  李大进城后半个月,自个儿偷着找下了第二个活计。那些天,他趁着妮子上学的工夫,远近十几里地都遛了个遍。侦查的结果,让他的绷直的腰塌下去半截。饭馆餐厅招小工刷碗端盘子、发廊招洗头妹;再就是电工水工瓦工,都是技术活,还要啥上岗证;建筑工地招挖沟运土的力工,老板看他一眼就乐了,说老爷子你来干啥?这儿不是敬老院。他在农贸市场的菜摊前站一站,摊主发话:买点儿啥?不买别挡道。听说摊主都是原来村儿里的人,搬进了政府盖的楼房,早不种地了,成天琢磨着找活儿干。一个外来户新来乍到,在老户眼里,跟打家劫舍的匪徒没啥两样。你要能有活计,让人吃啥?天底下有人饿着才有人吃饱,这点道理李大年轻时就明白。 
  活计活计,别看这城里楼多车多,可门也多,能挣钱的活计,都让人关在门里头了。 
  李大蔫蔫地闲逛着,也不知怎么的,就绕过小河,走到“别薯”的大门口去了。 
  “秀水花园”的大门气派得很,牌楼一般高,圆拱门上写着烫金的字。黑漆雕花的铸铁大门前,横着一根红色的木杆,小汽车到了门口就被拦下了盘查。大门边站着个衣服上沾满油漆的中年男人,像是在等人。李大打量他,他也把李大上下打量一番,走过来问:老师傅,会筛沙子不?李大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答。那人又问一遍,李大忙说会会会,筛沙子有谁不会呢,你让我筛金子也会。那人说一天20块,干不干?李大说干干干。那人对大门口的保安说了几句话,就让李大跟着他走。 
  李大头一回迈进这个叫“秀水花园”的“别薯”,路边上一丛丛吊钟似的黄花,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树丛里一栋栋的小房子,粉黄色的墙,不锈钢的窗栏杆阳台栏杆,一面墙一般大的玻璃窗,在太阳下就像一只只金匣子。李大的脑袋不敢乱动,觉得这“秀水花园”整个儿都是亮堂堂的。路面不知是用的啥样石头,亮得能映出人影儿,干净得连只蚂蚁都没有。李大的脚步有些晃悠,走得脚后跟板筋,像是穿鞋上了饭桌,一不小心会把碗踩碎了。别薯啊别薯,这别薯真是个好东西,原来活计都在这别薯里藏着呢。 
  粗沙堆在一栋空房子门前的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撮的。房子正装修,砸墙凿洞工程不小。领班对李大作了交代,李大就埋头干活。别看李大过了六十,一袋麦子上肩,甩条毛巾一样不费劲。一会儿工夫,李大就筛出了一小堆细沙子。再把粗沙归拢了,铲到院门外,清扫得整整齐齐。抽烟歇气儿时,李大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眯眼瞧着自己筛的那堆半人多高的沙子,小山一样冒着尖尖。太阳哗啦啦铺下来,平地起了一座金山,细细软软,金黄金黄,像是刚刚磨成的新鲜玉米面;再远些看,像场院里翻晒的麦子,一粒粒熟得实沉。一时间,李大真的弄不清那是沙子还是麦子了。他忍不住欠身抓了一把沙子,在鼻子下闻了闻,即刻松了手。沙子从他的手指缝里泄出去,变得水一样没有颜色。沙子怎么能和麦子比呢?他笑话自己。玉米面和麦子都是有香味的,那种香味,是青草麦秸鸡粪柴火还有太阳晒暖的土地、所有村子里的人味儿,搅在一起的味道;是那些饿死过去的人,闻一下就会活回来的味道。可沙子呢,啥味儿也没有,再细的沙子,捏着也磨手…… 
  筛了两天沙子,筛得李大提心吊胆。一到中午和傍晚,李大就得像做贼一样溜出去接妮子下学,给她做完饭,自己顾不上吃就得一路小跑回来。到了第三天,一早还没开工,工头黑着脸走过来,甩给他一张50元的钞票,说沙子够用了,你不用再来了。李大接过钱,赔着笑对工头说,有啥零活儿,还找我吧。工头甩脸走开了。李大回身看着自己筛下的沙堆,土黄土黄的,像个没人烧纸钱的坟包包李大悻悻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这“别薯”既然是进来了,就不忙着出去。出去了,再进来就难。李大背着手,故意走得慢,感觉有点像村长了。不让干活了,看看还不中吗? 
  这一看,李大就看出名堂来了,给自己找了一份没人能辞得了他的活儿。 
   
  李大牵起妮子软软的小手,懒懒趿拉着鞋跟,往村外的小学校走。离校门还有几丈远,妮子就挣开他,小鸟样欢天喜地飞进去了。李大弯腰捡起一片纸,捏在手里抖了抖,哗啦哗啦响。别小看一张纸片,成麻袋的粮食,也是一粒粒攒下的。如今李大的眼睛尖得像只老鹞子,一根皮筋儿都甭想从他眼皮子下溜过去。不过,这条路走的人多,捡东西的人也多,就像收了秋的庄稼地,剩不下几根玉米棒棒。李大的“上班”地点在秀水花园,天没亮或是天黑了才有活儿。只是几个保安在小区来回晃荡,专逮李大这样黑天出来淘宝的人。一见是李大,保安举起电棍就撵。李大说:猫丢了,找猫呢!保安说,是找死吧?你看看我像啥,像猫不像!我就专门逮你这样的耗子!所以李大见了穿制服的保安就发憷。 
  不过,猫和耗子的那点把戏,李大看得多了。没过几天,李大就在白栅栏那儿寻到了一个断了一根铁条的小口,刚能钻得过一个瘦人。李大把铁条原样虚着安上,捡下了东西,把铁条一卸下,就从那个口子塞过去了。栅栏下有条小道,临着河岸,沿着河绕一个大弯儿,就到了出租屋的村口,运点儿东西,神不知鬼不觉,不是地道战也是沙家浜的水平啊。小猫就是眼再尖,也逮不着李大这样的老耗子了。有一次李大捡着一只老式半导体,回家鼓捣鼓捣,来回换了好几个捡来的电池,半导体突然哇地响了,差点没震到地上。以后李大白天没事儿就听半导体,一次听着个词儿叫商业机密,李大心想,为啥有人能捡着东西,有人捡不着,这里头也有个商业机密呢。 
  不出半个月,李大就把秀水花园的垃圾摸出了门道。干一行爱一行,垃圾也像庄稼地,得人用心侍候。比如有的人家喜欢在夜里往外扔东西,要是第二天一早门前干净了,第三天就接着扔。这儿的废品收购站离得远,外头收废品的板车也进不来,有的人家,用完的塑料油桶饮料瓶子、纸箱报纸、都堆在门口,等着一早保洁员来拉走。李大得趁着这个空儿,赶在保洁员之前下手。下手晚了,原本好好的东西,眼睁睁看着变成了垃圾。有一回,遇着一家门前扔了一只沙发,李大往上一坐,身子塌下去半边儿,找不着人了。再摆弄,原来是折着的,一打开就是张床,李大回家熬到半夜,拿了两根绳去了沙发那儿,一口气把沙发举起来扛在了肩上,挪到了栅栏边,用绳子把沙发绑上,吊起来,人钻到栅栏外,小心着一点点拉拽,费了牛劲把这个沙发弄出了栅栏,然后再背着驮着,愣是把沙发运回了六里庄。 
  如今,李大常常坐在沙发里,打开半导体,喝着暖水瓶里的凉水,闭目养神。李大觉得城里真是好,家里缺啥,只要腿脚勤快,捡就是了。只要不嫌旧不嫌破不嫌没脸面,捡着捡着就能置上一个家,家什齐全得可比村长家海了去。 
  那只旧半导体,得用一只手死死按在耳朵上,才能听见响声;一时没了动静,使劲地拍一拍甩一甩,就会像村口的喇叭似的,哇地喊得人一哆嗦。 
  怨不得人人都想进城呢。 
   
  这会儿,李大夹着一路捡下的纸片和空塑料瓶进了村口。李大走得大模大样,手里的东西甩得招摇,像是刚从超市购物回来。李大每次进村都故意这样走,他不觉得捡垃圾有啥丢人。脸在自家脸上。自己不觉得丢人,还能把别人的脸丢了? 
  树下那个瘸子招呼他:又捡破烂儿哪!李大心里有些不痛快,回嘴说: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不是破烂儿,都有用! 
  瘸子讪笑着:嗬嗬能得你,你当你是环保局局长呢! 
  李大推开自家院门进屋,忘了弯腰,一抬头就撞在一只邦硬的塑料袋上,碰得脑门儿疼。这样的塑料袋有十几只,挂在一根专门搭架的竹竿上。李大闭着眼,都能摸出里头的东西。这一只袋里是各种各样的玩具,光是掉个轮子、不会动的小汽车就有十几辆,缺胳膊、歪了脑袋的娃娃就有七八个,还有能写字的塑料板、长耳朵绒毛兔子、拼图的塑料块块、秃头的彩色铅笔、戴着头盔的飞行员(瘸子说那叫袄特慢)……李大捡回来,用河水洗干净了,在太阳下晒干,跟新买的一模一样。带回老家,每一样都是稀罕物,看那两个龟孙子还不抢得打架。那一只袋里是各种绳儿,长的短的、卷的直的、圆的扁的,松紧带猴皮筋塑料绳,都是过日子少不了的;有一卷花花绿绿的彩带,他亲眼看着窗子里那家人,从一大捆鲜花上解下来,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彩带像是绸子的,光鲜滑溜,他打算带回老家,过年时走亲戚送礼,缠上几道,那礼品看着就不知有多贵重了。还有衣服,春夏秋冬都齐了,光是帽子就几十个,毛线帽皮帽凉帽布帽棉帽,能把半个村子的脑袋都罩上哩。棉袄是大件,一件撑死一个塑料袋,挂得满屋子叮叮当当。 
  小屋子的那点空场,已经快填满了,有点转不开身了。除了吃饭睡觉的地方,到处都塞满了东西。李大也发愁,不知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回老家去。纸盒报纸塑料瓶酒瓶废铜烂铁,能卖的早已都卖给废品站换钱了,剩下的都是不能卖的东西。李大发现,其实不能卖钱的东西最有用。比如鞋,棉鞋凉鞋胶鞋皮鞋拖鞋旅游鞋男鞋女鞋童鞋……隔三差五的,李大就能从“别薯”的垃圾袋里,拣出一两双半成新的鞋,刷净了、缝一缝,把脚伸进去就能穿。捡了半年多,大小尺码都齐备了,锁子穿不了有链子,链子穿不了有链子锁子媳妇,就连两个孙子长大了上学穿的鞋,都提前预备下了。如今栓子这租屋的床底下,塞着三只满满的编织袋,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鞋。一次李大在城里打工的一个侄子来看他,给妮子买了水果,妮子吃得高兴,当下就说:我爷爷床底下有好多鞋,我让他给你挑一双高跟儿的!李大心疼得脸色都变了。鞋不能卖钱可比卖钱更实在,农村人身上最爱坏的就是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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