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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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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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语言,只是不停地抽烟。
    前往伟达公司的路上遇上堵车。暴雨后泥泞的郊区公路开始变干,最容易引发车祸。北
京213在蜿蜒起伏的路上走走停停,不到五公里的路足走了四十分钟。每逢雷雨,好些行业
的人都会很忙碌,如水、电、气、电信、路政等系统的职工、各级政府官员,当然,还有保
险公司的理赔人员。长期下来,身处局中的人会很麻木,没有心情欣赏或诅咒车窗外的一切。
    伟达公司报损的主要是设备、在产品和部分产成品。在苏小姐的引导下,周均和小秦又
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惯常的程序。下午五点多钟车间工人已下班,只有单调的询问和记数的声
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潮湿的车间里。看着苏小姐轻快的长腿在眼前迈动,周均突然觉得自己的
嗓音变得吵哑难听。
    在公司经理办公室双方签订最后的定损协议时已经快六点了。中间周均打了个电话给开
元化工厂,请他们再等一会,今天再晚也要去一趟。周均和小秦先在“保险公司代表”栏签
了字,然后把写有定损协议内容的表格递给伟达公司经理。他龙飞凤舞地画出一堆缠绕的曲
线后对苏小姐说:“财神也来签个字。”
    苏小姐就着茶几仔细地把协议文字读了一遍,才在几乎已被完全覆盖了的“被保险人代
表”栏寻到一个角落,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舒菡。
    她抬起头,把表格和钢笔还给周均。她抬眼的一瞬间,周均仿佛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脏异
常地猛跳了一下。
    那双微笑的眼清澈而澄静,象静夜的月。有一种氤氲的气息从那张陶瓷般光洁的脸上隐
隐逸出。
    19点。当《新闻联播》的乐曲在开元化工厂家属区四处响起的时候,望着已经完全被
累垮了的小秦和小金,周均接受了化工厂马厂长的邀请,答应吃了晚饭再走。
    开元厂的电话总机今晨被雷击,全厂通讯中断。保险公司人员查勘现场并拍照、记录之
后,厂方就可以立即更换受损的用户板,迅速恢复通话。尤其是当周均他们得知厂里有几户
职工家庭进水又不顾疲劳紧接着逐户作出了处理后,马厂长更不放他们走了。
    保险公司内部对理赔人员接受保户的宴请有严格的规定。周均一贯都很看重这项规定,
但今天,他觉得可以坦然地吃这顿饭。
    开元化工厂地处江边。渔庄的老板见熟主顾上门,热情地把一行人安排到小楼的楼顶露
天餐桌旁就座。
    夏日昼长,七点多天还没黑。周均礼貌地应酬着厂方人员,眼睛却不时地投向江边。
    夕阳从阴云的缝隙中透出几线亮色。浑黄的江水无声地流淌,水面上若隐若现地飘浮着
从上游冲来的树枝和牲畜尸体。河风吹来,有一丝腐败的气息。
    这条江的上游经过周均出生的邻省。小时候每遇涨水,妈妈都会牵着他到江边去看水。
    那双手熟悉的温暖仿佛从几百公里外传来,那么真切。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洗过的掌心。
这只手今天摸过许多台设备,和很多人相握过,指尖夹过超过三十支的香烟。它现在显得很
苍白。
    离开伟达公司时他只同经理握手道别,舒菡在一旁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很娴静的样子。
他们都没有伸手。
    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周均知道自己在发烧,而且咽喉每一次吞唾液都很痛,象有异物
梗在那里。刚才他迷路了,在一间空空荡荡的高大厅堂里转来转去,找不到一扇门。有一个
嗡嗡的声音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那声音是儿时的邻居,一位瞎眼老太太的。回声一浪浪地
涌来,挤压得他无法呼吸。
    记得去年回家探亲,妈妈告诉过他,瞎眼老太太已经去世了。她死得很安详,孝顺的儿
孙们操办了极其隆重的葬礼。



  

                                5月29日 星期二

    一上班,财产险科会议室又坐了一屋子人。昨天查勘定损的情况在这里汇总。楼道里许
多保户面对着一扇扇紧闭的门焦躁不安地在等待。他们是来报案或者来给查勘人员带路的。
    邓轩一组昨天查了四家企业,其中确定了赔偿金额的两家。受灾最重的是发达家具厂。
这是一家私人企业,财务管理混乱,账册不全,查账工作非常困难。而且私人老板对自己的
财产损失索赔锱铢必较,对保险公司毫无畏惧。邓轩不点名地批评了承保这家企业的业务
员。“市公司早就有规定,财务制度不健全的私营企业不得用企财险条款承保,你们胆子也
太大了!”
    周均低着头,不去看邓轩怒气冲冲的脸。他可以想象邓轩昨天的遭遇,也能理解一个没
有在基层具体做过业务的经理在同江湖中人打交道时的无措与恼怒。这张单是发达家具厂自
己上门来投保的,刘燕在办公室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就填妥了投保单,周均很清楚她没有核实
过企业的经营、财务状况,但他不能拒签,因为刘燕很需要这笔保费,而且那几天他心里只
想着房子的装修,世界在他眼里一片温情和光明。
    姚必功一组在商业区也遭到顽强抵抗,总共只查了两家。一家小商店花费了他们半天时
间才勉强接受了赔偿方案。另一家中型百货公司连清点数量都没完全结束。姚必功是公司为
数不多的没有什么人事背景的职员,在部队服役了二十多年,以副营级干部身份从部队办的
一家三产公司转业分配来公司已有四年。他象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人一样不再有什么惊天动地
的追求,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后半生。身体已开始发福的他对工作可以称得上勤勉,为人也
可以算得忠厚。当王洋出去跑单位而自己又难得地有空的时候,周均喜欢坐到他和王洋的办
公室喝茶抽烟。
    虽然姚必功的话不多,但他有着典型茶掌柜的胖身材和好耳朵,他能够一边听周均东拉
西扯的闲聊,一边手按计算器做自己的损案。有一句话是“二人饮茶为胜。胜为人生一大佳
境。”周均自知这远不是胜境,但姚必功的大保温杯里不断续水而冲得淡黄的沱茶也算可以
入口。
    姚必功忿忿地说:“这些商人神经真是太发达了。信不过我们,也信不过手下的营业
员、保管员,样样东西都要点八遍。品种又多,尽积压些没人要的烂货。而且那讨价还价的
本事,比我老婆上菜市买菜厉害多了。”
    “所以我挑你去。谁让你对商业会计熟悉,而且不怕人在耳边上念呢。”周均心里想,
同时随大家一起发出笑声。
    昨天在区内其他地方还有少量报案。朱迎兵和办公室的资料员小田去看了现场。不消
说,这些单位今天还得另外派人重查。
    邓轩要求全体人员全力以赴,克服疲劳,继续查勘定损工作。他还通报了临江区保险公
司传来的一个消息。该公司承保的一家大型老字号商厦昨天因雷击起火。由于老房子消防性
能差,所处老商业区街道狭窄,消防水栓无水,五层楼近八千多平方米营业面积的商厦被焚
毁殆尽,房屋和商品损失上亿元。最糟糕的是,火灾殃及了四邻几家商店和居民区,还烧死
了十个人。据说这十个人里边,除了商厦值班人员外,还有居民住宅里关死了门打通宵麻将
的一家人。
    “大家作好准备,尽快查完我们自己的损案后,市公司可能要抽调人员支援临江区公
司。”邓轩说完,让周均接着安排今天的查勘。
    看着同事们交头接耳,乱哄哄地交换着兴奋和幸灾乐祸的神情,周均等了一下。临江区
支公司和西山区支公司长期以来在市公司的年度业务排名表上争夺头把交椅的竞争非常激
烈,这下至少在利润指标上临江区今年是输定了。
    周均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嗡嗡声渐渐地小下来。“庆幸一下可以,但别让人觉得
火是你放的。”屋内的人又笑了,但周均知道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来了。
    果然,笑声一息,人们的眼光集中在了周均身上。他重新调整了分组,邓轩和张宏宽不
再参加。姚必功多带上小秦继续查商业区;周均同王洋、朱迎兵处理所有其他剩余损案,当
然,首先要去的是发达家具厂。
    周均让大家把昨天照的胶卷交给张宏宽统一去冲洗。最后例行提醒大家不要太紧张太劳
累就结束了会议。
    打开门,楼道里的人一拥而上,“哪位老师到我们厂?”“周科长,马上走吗?”“好
久不见,小王,抽烟抽烟。”
    被簇拥到公司门口,周均才想起早晨林慧给他放在包里的消炎药忘吃了。他赶紧回头找
顾晓羽讨了一瓶矿泉水,靠在营业厅柜台边把药送下。
    顾晓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仰吞药的痛苦表情,又从自己的桌内拿出一板草珊瑚含片,从
柜台上轻轻推过去。周均刚把消炎药放入皮包,正拉上拉链。他拍了拍皮包,说:“谢谢,
不用了,保健医生给我装了一大箱呢。”



  

                                 6月1日 星期五

    周均抱着一叠损案走进公司十楼会议室的时候,科长们基本上都到了。他刚坐下来,对
面的财务科科长杨华就问:“周科长这几天忙坏了吧?”
    “还行。反正也习惯了。”
    “估计一共要赔多少?”
    “不到三十万吧。这次雨不大。”
    “可要把稳哦。公司的利润就靠你了。”
    “杨科长,这你可多虑了。我们小周可是够细致的。”郭利民在周均旁边插话道,“何
况损失多少也不是哪个人可以控制的,要不怎么叫天灾呢。哈哈!”
    “郭科长,我知道周科长很认真。我的话不针对任何人。”杨华把“任何人”三字说得
很重,毫不容让地直盯着郭利民。
    郭利民和杨华年龄相近、资历相当。不幸的是西山区支公司的班子至今还没有配备副经
理。因而自从公司分家以后,俩人就象武林中的世仇一样,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不用任何理由
就过起招来。周均觉得每次办公会都能免费看一部武打片,有时也满有趣的。
    办公会的座次没有人安排,但科长们都有自己习惯的位置。长条形会议桌的一端自然是
邓轩来坐。他的左手边是张宏宽、杨华、顾晓羽,右手边是郭利民、周均和担任会议记录的
办公室资料员小田。一入座,邓轩又一次想起“存在就是合理”这六字真言来。
    邓轩向在坐的男士们发了一圈烟,向女士们道了歉,对张宏宽说:“开始吧。”
    张宏宽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地唱道:“今天的办公会,按邓经理的指示,只有一项议
程,就是研究保证半年任务完成的具体措施。下面先请杨科长通报业务进展情况。”说完,
象一个盛大仪式上的礼兵似地庄重地把头一点,又迅速抬起,然后就纹丝不动了。周均望着
他下巴下面仍在微颤的肥肉,羡慕不已地想,自己到了他老人家这把年龄,恐怕早就成为风
烛了。张老太爷着实好内功。
    杨华的眼光缓缓地扫过全场。这位大姐也不简单,周均心道,小眼睛真是变幻莫测,收
放自如:抬眼望向邓经理时是摄魂大法,第二眼发往郭科长已成无形剑气,视线移到我这里
有如春风拂面,而到小田身上便已似古井深潭,大有季咸所见壶丘子的万千气相。厉害啊厉
害。
    损案基本处理完毕,周均心里放松了不少。虽然睡得很晚,但一点也不觉疲倦,反倒思
维活跃,精力过剩。
    一串串枯燥的数字被杨华悦耳的女中音发射出来:“收入方面,截至五月底,公司共完
成实收保费2497。2万元,完成全年任务的39。8%,离市公司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的要求还差
640万。六月份续保数为494万,也就是说,在保证续保一笔不掉、一分不少地拿回的前提
下,剩下的二十多天里需要新增保费146万元。在支出方面……”
    郭利民拉动坐椅,发出一声响动。他附在周均耳边,悄声说:“这老三篇倒念得挺顺
溜。象不象小尼姑念经?”说完,暧昧地眨眨眼。
    郭利民总说出生时遇上自然灾害,或许他的嗓子也因此发育不良,尤其是压低声调时更
会发出一种类似金属的啸叫。周均没有理会他,只是不带任何意味地耸一耸肩。他不希望杨
华把做过郭利民的副手的自己也视为敌人。在生活中他既不喜欢百变神龙,也不喜欢夜啸宝
剑。虽然在武侠小说里它们美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怎么样,各位诸君,听完以后意下如何啊?”邓轩笑着问道。大家礼貌地微笑,都不
作声。人人都知道这是个设问句,经理本人有一通话要说,傻子才会去接茬。
    “兄弟们,还有姐妹们,大家都是多年的老保险了,不用我说都知道市公司的任务是没
有价钱讲的──虽然这半年多来我也看出这种计划有多不合理。如果这二十几天工作没抓
好,大家前五个月的辛苦就算白费了。到时候拿不到半年奖,或者是拿不够给新房子添置大
件的奖金,职工和家属面前恐怕都不好交待。同志们大意不得啊!”
    语重心长的开场白之后,邓轩开始布置他的大政方针,与会者都低头刷刷地在笔记本上
作着记录,虔诚如一群用功的小学生。
    “首先,要再次向业务人员承诺年初制定的奖惩政策不变。告诉他们,再多的奖励我们
都会保证兑现。但如果完不成任务,不论是谁,不管该扣多少,公司都不会软手的。让他们
自己算算账,郭、周两位科长帮差任务的多想想办法,已经完成了的要鼓励多超。另外杨科
长再测算一下费用,看看能不能把超额完成半年任务二十万以上的同志组织到外地去旅游一
趟。”邓轩向着杨华问道,“今天下午就把费用预算交给我,能行吗?”
    

    “我这儿没问题,只要业务部门能把可能超产的人员名单拿出来,中午我加个班,下午
上班就交卷。”超龄女学生使用的词汇非常贴切,“交卷”。
    面对无形剑气的突袭,郭大侠沉着应战。“邓经理这么关心业务人员,我们当然要积极
配合。情况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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