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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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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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下这口气。王洋图新鲜自己去买了一台,但是在老冬瓜面前炫耀完后,再也没见他上班时
间带过。顾晓羽说他是成心展现内外勤的贫富差别,“咦,这两天怎么没影了?别买得起装
养不起呀。”他卷着舌头学说的京片子让周均觉得颇为痛快:“昨儿个上夜总会当小费给人
了。不行么?大爷有的是钱,要的就是一声好儿!”
    不消说,邓经理给大家解决手机是冒着风险的,仅凭这一点,周均们也会为他好好干。
    在离钢管厂约一百米的地方,车再也不能前进了。透过摆动的雨刷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一
群人围在那里,有十几辆汽车停在路边。邓轩一行打着伞,踏着积水穿过那些气派的轿车和
同样撑着黑伞的人群,向最前边挤去。他们的皮鞋很快就被水浸泡了。
    当邓轩同正在公路尽头比划着手势的区长和书记打招呼时,周均从身着制服的警察们晃
动的肩头露出的缝隙中,远远地望见了山谷中赭红色的厂门和门眉上光灿灿的一排镏金大
字。就在大门口,有一辆大客车侧仰着倾覆在湍急的洪流中。
    “别挤别挤,小心掉下去!”周均听见左边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喊。一条穿保安短袖制
服的汉子背朝着汹涌的黄水,伸开双臂在阻挡踮着脚尖看热闹的人们。周均似乎在厂里见过
他,但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试着叫他一声“喂,你好!”那人注视了他几秒钟,反应过来,
“你好你好,周科长。刚到?”
    “刚到。这路都断了,怎么进去啊?”
    “我叫个人带你们从山上绕过去。李三!”他伸手招来一个在一旁吸着烟、也穿保安服
的小伙子,“带保险公司的同志进厂,许老板等着的。”
    周均忙叫上邓轩等人,跟着那小伙子沿人群左侧的小路往山上爬。当他在溜滑的山路上
站稳,正犹豫是不是该把皮鞋脱下来,突然想起刚才那人是钢管厂保安部的副部长。他回过
头,朝那勇敢的身影喊了一声:“罗部长,谢谢你。我们先进去了。”
    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的路跋涉了将近二十分钟。李三领着他们一溜一滑地翻过小山,穿
过钢管厂的运输专用铁路桥,来到侧门。站在小门边,从门框望进去,不知深浅的洪水以令
人目眩的速度沿厂区公路横泻而过。公路两旁相距二十米左右的两棵大树上拴了一条粗绳,
这就是目前进入厂区的唯一道路。
    邓轩对气喘吁吁的张宏宽说:“张主任,你不要进去了,最好是退到铁路桥上去。千万
别逞强,这是命令。”说完把提包往手腕上一套就准备下水。周均赶紧挡住他。“邓经理,
让我先下。王洋,跟着邓经理。”
    邓轩没有再争执,他回头看看郭利民,“老郭,慢点过。”
    周均们把雨伞和鞋都留在侧门传达室,由张宏宽看管。等他们准备下水时,李三已经站
在了对岸的树旁。周均懊悔该留意观察一下他是怎么过去的,但现在已没有办法,只好硬着
头皮上了。他双手抓住晃动的粗绳,试探着把左脚伸进水里。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
面猛扑过来,仿佛要把没有根基的他整个地冲浮起来,卷向下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右腿
是怎么落水的。冲激而起的水直浪至脸。他死死地吊住绳索,好不容易恢复了平衡,才感觉
水深齐腰。光脚踏在了实地上以后,就再也不敢抬起。他的脚指在水底紧抓着路面,慢慢往
前移动重心,同时手上也跟着变换拉动的位置。时间仿佛停滞了,他努力只看对岸的那棵
树,它似乎永远无法到达。
    所幸那一刻终于来临。李三的手抓住了他。周均把另一只手扣住树干,尽力配合李三喊
的“一二三”,哗啦啦地升上了路沿。站起身来,他觉得肩臂僵直发酸,隔了很久眼前都还
是眩晕的水的影子。
    许厂长指着离厂门不远处浸泡在洪水中的那幢南北长一百三十米、东西宽一百一十米的
巨大米黄色建筑物,有气无力地对邓轩说:“那就是我们全厂的命根子,我的管加工车间。”
    几年的接触,周均印象中的许厂长一向衣着考究,风度儒雅。但今天,他穿着湿漉漉的
短裤背心,趿拉着拖鞋,头发斜耷在额前,白而瘦的手臂似乎只剩下举起一支香烟的力气。
他象一缕幽魂般地在办公室里游走。
    从厂部办公楼三楼的阳台望下去,厂区一片汪洋,只有几处地势稍高的平台成了泽国中
的一个个孤岛。间歇了一阵的雨又大起来,粗重的雨点发出的噼啪声夹杂在洪水低沉的轰轰
浊响里,令人毛骨悚然。山谷里的风仿佛要增添雨的威力,也尖叫着呼啸而来。刚从水里上
来的人们忍不住开始在这个炎夏的正午瑟瑟发抖。
    林慧独自一人在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中央电视台记者正在采访刚刚结束高考的学
生和家长。一位神情倦怠的中年知识分子先用一只手往胸口一按,然后握紧双拳向上一举,
全国的电视观众都听懂了他的谎言。
    她曾经是一个电影迷,电影寄托着她少女时代最纯情、最自由的梦想。如果没有那些让
周均感激不已的经典的浪漫爱情故事,她不可能成为他的新娘。周均曾拥着她涎着脸说:
“要是哪天我携娇妻把故里重游,县城的马路上准得踩死人。”当时她含羞带怒地推开他,
笑骂他做梦——谁跟你这乡巴佬回农村住土屋?!
    在她和她的家庭接受周均以来,她看着他一天天被这个城市接受,看着他悄悄地从这个
城市里摄取力量,然后把这力量复仇似地击打到那些自以为是的原住民身上。特别是被提升
以后,她觉得他已经比大多数祖居此地的人更象这座大城的居民。
    她知道他很累,所以她一直在尽力争取做一个好妻子。甚至他不想要小孩,她也能自然
地接受。想起来,孩子也许就象世界上许多被人渴望和讴歌的事物一样,“无为有处有还
无”。
    从前她喜欢让男孩周均陪着在雨中散步。但现在,男孩已经是她结婚快五年的丈夫,夏
季的暴雨使他迟归,而她只能在长长的夜里守着电视不停地换频道。
    突然间她的手指停止了按动摇控板,本市新闻在播放一组洪水的可怕镜头,一具尸体被
从水中吊起。播音员略带悲痛而不失坚定的声音在解说:“暴雨造成了我市西山区多家单位
和居民受灾。受灾最严重的竹山地区降雨量高达309。4毫米。百年不遇的暴雨冲垮山腰的五
座鱼塘,造成山体大面积滑坡。山洪挟带巨大的山石和树木将山下的市无缝钢管厂的地下排
洪道堵塞。无处渲泻的洪水上午六时许冲破排洪道的钢筋混凝土盖板,在短短的十多分钟内
淹没了全厂。”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地下排洪道的资料镜头,学理工的林慧估计它的截面积
至少在3米×3米以上,不禁为之震惊。
    “目前大雨已基本停歇,但市无缝钢管厂的水、电、气供应仍未恢复,价值达五亿多元
的管加工车间设备还浸泡在泥浆中,大量的产品被无情的洪水冲走。据有关部门初步统计,
竹山地区已有三十一人失踪,其中有十九名是无缝钢管厂的职工。”画面从远到近地拉回,
展示着无缝钢管厂的大门,门口翻覆的大客车,和一个喊叫着的强壮男子焦急的面部特写。
看得出来,这组画面是远远地从一个安全的地方用变焦镜头拍摄下来的。
    “灾害发生后,市委、市府和西山区的主要领导都亲临现场组织指挥抢险,社会各界也
伸出了援助之手,”林慧注意到先出现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的镜头是傍晚拍的,摄像灯光把他
们的湿雨衣照得很亮,而后出现的一些她不认识的官员模样的人却是在白天的光线下忙乱地
商议。“据悉,西山区财产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已于今日上午进厂察看灾情。这是本台记者
报道的。”
    看完电视新闻,林慧在黑暗中倚着沙发呆坐着,屏幕上闪烁的光亮映得她的脸一会儿红
一会儿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如梦方醒地起身打开客厅的电灯。
    她转到电影频道,这里正放着广告。一部不知道名字和情节的故事片即将开始。她深吸
一口气,抓起茶几上的电话。



  

                                7月11日 星期三

    “7.9”暴雨使西山区财产保险公司承保的八十多家企业和数百户居民家庭受灾。两
天来,四十多人的公司只有五个人留守,其余的职工全都拉上了战场。各小组的定损权限再
一次扩大,达到了8万元,距支公司的最大核赔权10万元只有一步之遥了。经初步汇总,
估计损失超过10万元的有13家企业;损失总额将突破600万元,这个数字不包括目前还
无法预料的无缝钢管厂的损失。
    前天中午,在向市公司财产保险处电话报告灾情时,周均对冯处长说:“我们正在无缝
钢管厂里,看来损失惨重。刚才邓经理已经同黄总通过话了。只要水稍退可以进场,我们马
上再和你们联系。”
    今天一早,邓轩带着张宏宽、周均、王洋和顾晓羽再次赶往无缝钢管厂。天已彻底放
晴,太阳又开始炫耀它的威力。
    由于厂内主干道被从地底下掀开毁坏,为了避免在厂内堵车,阻碍施救,所以一切外来
车辆都不准进入厂区。邓轩一行汲取了前天的教训,下车之前就把鞋袜除去,换上塑料凉
鞋,然后毅然决然地踏进水中。
    水已大为减退,公路的路面上铺着一层约二十公分厚的湍流,脚一进入,水花就冲上膝
盖,五人的短裤也被打湿。深一脚浅一脚地拖动步伐,居然很快就来到了厂部办公楼。顾晓
羽把照相机牢牢抱在胸前,吃力地跟着大家。
    许厂长不在他的办公室。厂办公室雷主任,一个秃顶的鼓眼老头脸朝着周均说:“许老
板两天两夜没合眼,刚才被大家押到隔壁会议室让他躺一会儿。你们先请坐。”
    邓轩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情况。他今天带着一张50万元的支票和业余摄影家,准备了
一篇声情并茂的慰问腹稿,预备在将预付款亲手交给许厂长时发表,此时的他就象那支早就
憋足了劲要破除恐韩神话的国奥队——默迪卡体育场灯火通明,而比赛被推迟了整整两个小
时。
    平时精明干练的雷主任似乎丧失了察颜观色的基本素质,他自顾自地讲述着惊人的故
事,“前天早晨那水啊,一个字:邪。管加工车间的九个小伙子一下子就冲得没影了。交通
车送完夜班工人刚回厂门口就给掀翻了,还好车上没几个人,窗玻璃也都关着,那司机可给
吓坏了,这会儿还在家说胡话呢。”
    周均问:“车间死的都是当班工人吗?”
    “是啊。五个正式工,四个临时工。”
    “现在发现几具……几个了?”
    “两个。其他人多半要等下游大石桥水库排干以后再找了。”从竹山到大石桥之间蜿蜒
流淌着一条叫做梨香溪的小溪,从名字上推测,多少年以前,它一定真正地美丽过。
    雷主任咳嗽一声,接着说:“这不,昨天几家死者亲属围着许厂长闹了一宿,好容易初
步答应了他们的条件,把打捞、追悼会、抚恤金、丧葬费、子女读书就业这一摊子事儿差不
多谈完。刚才接到局里的电话,要求再找到尸体立即送市殡仪馆火化,不得在厂内或家中停
尸,许厂长一听就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唉,要说那几个小伙子也真可怜,最大的才二
十四五岁,有三个是本厂老工人的孩子,有五个没结过婚,结了婚的里边有一个孩子才喝了
满岁酒,有一个老婆刚怀上。那几个临工全是农村的,家属还不知道呢。”
    “电视上说厂里有十九个人失踪,还有十个是干什么的?”
    “咳!别信那帮记者的!除了管加工车间的九个人,咱们厂就没有了。其他都是厂门口
一家个体印刷厂的,他那工棚是单砖砌的,水头一扑,轰地就倒了,听说连老板也压在里头
了。”看得出雷主任仍然心有余悸,“平时六点钟,咱们厂的退休老头儿老太太喜欢在厂门
口边上那块空地上扭秧歌,要不是昨天雨太大,谁知道会怎么样。”
    保险公司的人都没有接话。在脆弱的生命和沉重的死亡面前,他们也唯有不置一词,沉
默着摇头叹息。
    雷主任和财务部王部长领着一行人离开办公楼往厂区走去。排洪道爆顶的范围足有四十
多平方米,从这个大坑里翻腾而出的喷泉仍有半米高。顺黄黑色的新生河的主流而下,经过
前天攀绳而过的侧门,沿途随处可见过水的痕迹:倾倒在地的叉车、被树干挡住的燃油桶、
泥浆、怪石、树枝、竹根、塑料袋、破衣服,甚至还有几条青白僵硬的死鱼。顾晓羽手中的
照相机快门不停地响着。雷主任、王部长不时提醒邓轩一行留意脚下。王部长是一个身材保
持得令许多同龄人羡慕的中年人。受年龄概念模糊化之益,他去年入选了市冶金局后备领导
干部人才库。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初讲老中青三结合的时候就泛青了,怎么二、三十年过
去,我还是青菜一棵,而且老属于储备阶段呢?——没准是一棵妖精菜。”从此以后,大名
王庆尧的他,正式在厂里被唤作“清妖”。
    

    此时的清妖停在管加工车间的西墙南端介绍说进车间原来有东、南、北三道大门。洪水
由南门扑进来,从东门流出去。北门倒是能进人,但到不了受灾最重的南边,因为车间中部
已经被砂石隔断了。他最后摇头苦笑道:“只有从这窗户爬进去了。大家千万小心。”
    周均从积水中抓着窗框站上窗沿,探头往拆掉了一幅窗框的车间里一望,顿时傻了眼。
里面是一片真正的河滩地。乱石、泥砂堆积到距窗台仅一脚背的高度。左侧成捆堆码达一人
多高的钢管被泥浆包裹成巧克力的模样,迎面原本气势雄伟的干燥炉只光秃秃地露出约一半
炉身,一米多高的炉架和炉架上的炉基部份全都被深埋在地下。坚实的河滩呈扇面覆盖了近
一半车间,象一头奇形怪状的海怪盘踞起伏。肮脏黢黑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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