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着小手,进的楼来。与姐姐见礼坐下。王春宇顾不的说别的话,先取了荷包、手巾、香袋、带子,笑道:“我不晓的你肯念书,没有与孩子带些笔墨,算舅爷老无才料。再次与你捎好笔好墨。”这兴官接过来,扭头就与舅爷唱喏。绍闻已到,说:“还不磕头谢舅爷。”王春宇喜的没法。
只见兴官把四样东西,交与王氏道:“奶奶给我收拾着。”
依旧拿起书来,指着道:“舅爷再念与我一行。”王春宇又念一行,兴官仍欲楼台上去念。王春宇又喜又惊道:“你爷爷若在时,见这个孩子,一定亲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爷若在,未必——”便住了口。王春宇那里深听,又扯住问道:“谁教你读书?”兴官道:“蔡湘,书也是他给我买的。”王春宇道:“你爹没对你说么?”兴官道:“爹顾不着。我寻不着蔡湘,就认不的,不得念。”这王春宇听了这一句,不觉怒从心起,站起来说道:“绍闻,你这个人,天地间还要得么?当日你爹爹在时,为你这个读书,只是心坎中第一件事。今日你这孩子,才会说话,便会读书,这就是世代书香人家千金买不来的珍宝。
怎的书是家人买的,字是家人教的?你这个畜生,岂不是上亏祖宗,下亏儿孙的现世报!”这句话早触动了王氏护短的旧症,却又不肯得罪自己的胞弟,说道:“舅爷也不必恁说,像如姑爷在日,也不曾见得读书什么好处;像舅爷把书丢了,也不见如今不胜人。”王春宇把头点几点,叹道:“姐姐呀,兄弟不曾读书,到了人前不胜人之处多着哩。像如咱爹在日,只是祥符一个好秀才,家道虽不丰富,家中来往的,都是衣冠之族。今日兄弟发财,每日在生意行中,膺小伙计的爷,骑好骡子,比爹爹骑的强,可惜从不曾拴在正经主户门前;家下酒肉比当日爹爹便宜,方桌上可惜从不曾坐过正经客。每当元旦焚香、清明拜扫时节,见了爹爹神主、坟墓,兄弟的泪珠,都从脊梁沟流了,姐姐你知道么?”王氏道:“一辈比不得一辈,谁家老子做官,儿子一定还做官么?”王春宇道:“官可以不做,书不可以不读。像姑爷这样门第,书更不可以不读。”王氏道:“世上只要钱,不要书。我是个女人,也晓的这个道理。”
王春宇被女兄缠绞急了,说:“咱爹不读书,姐姐先不得享谭宅这样福。”王氏道:“如今福在那里?”王春宇道:“都是绍闻作匪,姐姐护短葬送了。”
不言楼上姐弟争执,单说东楼下巫氏听的,向冰梅道:“冰姐,你听王舅爷胡说的。像俺曲米街,如今单单俺巫家与王家是财主,两家倒不曾读书。前月俺家不见了骡子,值五六十两银子。后来寻着,与马王爷还愿唱堂戏,写的伺候大老爷昆班。真正城内关外,许多客商、住衙门哩,都来贺礼,足足坐了八十席。谁不说体面哩。”冰梅也少不的答道:“好。”
心中却想起当日孔慧娘贤明,喉中退悲,眼中缩泪,肚内说道:“只苦了我,再不得听一句明白话。”
再说王春宇在楼上想了一想,也就不肯再往下说,只道:“绍闻,绍闻,我说的你都句句明白,凭你怎的昧住良心做去。家业也如此凋零,门户也如此破落,我不过是你一个亲戚,我该把你怎的?随你罢!走,走。”这王春宇也不料今日送苏州物件,问济宁惊恐,却被兴官念《三字经》,弄得姐弟、舅甥,不乐而散。绍闻送王春宇去后,不上堂楼,径回自己卧房来。冰梅揭开布帘,绍闻进去,同巫氏坐下。冰梅送过茶来。兴官提一包苏州物件,说:“奶奶说,这是舅爷与娘及姨妈送的人情。”
冰梅接来递与巫氏,巫氏看了一遍,俱是一色两样,说道:“兴官,都给了你姨妈罢,我不要。”冰梅揭开板箱,贮放在内。
巫氏道:“兴官,拿你的书来,我对你说。”兴官道:“娘认的么?”巫氏道:“《三字经》上字,还没有唱本上字难认哩。我念与你,再不用寻蔡湘。”兴官果然堂楼去取书。绍闻道:“我就把兴官交与你,你就是他的先生。只不许先生抹牌看戏,误了工夫。”巫氏道:“今做先生的,单单好这两样儿。要叫我断,只要多添束金。”绍闻笑道:“学生才上学念《三字经》,一年四两头罢。”巫氏道:“太少。”绍闻向冰梅道:“你也算一位女东,你再帮些。”冰梅看这光景,却有当年孔慧娘情致,自此夫妻心中,便添上兴官念书一件事,因笑答道:“我帮些殷勤罢,捧脸水,泡茶,早晚不误。”绍闻道:“太空了,还问你要些所以然。”冰梅道:“我一年与先生做三对鞋。”巫氏道:“那我就依了。”兴官取书转来,绍闻道:“兴官,磕头上学。”兴官果然磕头。巫氏就念了三四行,却念了一个别字。绍闻哈哈笑道:“先生不通,要退束金哩。”
巫氏道:“你还没给,我退什么?”冰梅道:“东家担待着些罢。”卧房笑成一团。
原来巫氏好处,一向待冰梅全无妒态,亦知抚兴官为子。
只因生长小户,少见寡闻。且是暴发财主,虽闺阁之中,也要添愚而长傲。一向看戏多了,直把不通的扮演,都做实事观。
所以古人择配之法,但问家室,不计妆奁,正是这个意思。
这妻妾乐,本可暂忘逋久。忽然双庆来道:“轩上有客。”
绍闻以为必是索债之户,先问是谁,双庆道:“张相公。”绍闻以为必是张正心,须看看去。
及到轩上,却是张绳祖。绍闻见了,为礼坐下。张绳祖道:“久违教了。”绍闻道:“彼此渴慕。”张绳祖道:“我今日此来,先要说明,我若要有一毫像当年哄赌骗钱之意,今生不逢好死,来生不能如人!”绍闻道:“何至出话突然若此?”
绳祖道:“对真人不说假话,我近日光景大不行了。当初因家中贫乏,不得已开赌窝娼,原是自图快乐,也就于赌博之中,取些巧儿,充养家用。谁知钱不由正经路来的,火上弄雪;不由正经路去的,石沉大海,日减月削,渐渐损之又损,而至于无。昨年把你睡过的那座房子也塌了一间,客房有几处露着天,再没赌家傍个影儿。想一日抽三五十文头钱,籴一升米,称四两盐,也是难的。实不相瞒,那饥字的滋昧,也曾沾过有一二分光了。不得已,上湖广敝世兄任里走了一回。谁知到了任所,恰遇敝世兄告了终养要回籍去,接手是个刻薄人,百般勒掯,城池仓库,一概不收。若是调升,他也不敢如此。所以上游大人恼了,委了两县盘查,平复交代,足足把个宦囊,坑了一多半子,方才出甘结。真正是我的晦气,敝世兄为我远去投任,心余力歉,虽有所赠而归,除了来往盘费,衣服行李之需,所余不过二十金。叫了些泥水匠人,先把房子收拾了,好为下文张本。不过是还吃旧锅粥罢。谁知我老了,人也不朝趋。王紫泥考了下等,也就不多见人。他令郎输的偷跑了。平日几个小帮闲,也都抱了琵琶上别船。昨日有新下水的,自来投充,却也好招牌儿。争乃无人走动,仍轰不起来。我心里想着,你毕竟是此道中有体面的,我虽说不通,也该还记得有个‘伯乐一顾,马价十倍’的话。万望贤弟念老惫无路之人,不惜屈尊。
你但一到,自然一传十,十传百,或者轰起来,我再胡吃几年饭死了,把一生完账。”绍闻道:“我也以实告,我今日较之当年,已减却十分之七八,也就没什么想头了。自古云:‘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我到那里,岂能自己有了主意?后来银钱不跟,难免羞辱。这事万不能的。”张绳祖道:“谁想你的什么哩。我若想你的钱,真正是一只犬、一头驴。俗话说:‘娼妓百家转,赌博十里香。’不过说是谭相公到了,人的名,树的影,起个头儿。人人渐晓的张宅房子仍旧,家中留下一个好粉头,我就中吃些余光。是叫你惜老怜贫,与我开一条活路的意儿。”绍闻道:“腰中有钱腰不软,手中无钱手难松。我实向你说,方才你来时,说一声有客,我心中还吓了一惊,怕是要账的。今日我已是这个光景了。不是我心硬,只是我胆怯;也不是我胆怯你,只是我胆怯铺家。”张绳祖道:“你说这话不虚,我经过。那些客户,还完了他的债,过几日就不认的他;若是欠他的,去不三十步远,就认的是他。但只是我今日委实无人可央,只得央你,千万走动走动。”
绍闻本是面软之人,被张绳祖这个胡缠,况且有个新妓,方欲允诺。忽然有人在外问双庆道:“你大叔在家么?”双庆道:“在轩上。”绍闻道:“老哥,只等的有人要账,方晓得我不敢去的原由。”二人扭头一看,你说是谁?原是夏鼎。上轩各为了礼,张绳祖问道:“满身重服何来?”夏逢若道:“先慈见背。”张绳祖道:“遭此大故,失吊得很,有罪之极。”
夏鼎道:“诸事仓猝,不及遍讣,总要好友见谅。”绍闻道:“张大哥新收拾房屋,招架了一位美人,邀我往那里走走。我说我的近况,不敢更为妄为。张大哥执意不依。你说去的去不的?”这夏鼎因想叫绍闻助赙,好容易设下姜氏局阵,备下酒席,方有了许诺,若要没星秤勾引的去了,岂不把一向筹度,化为乌有?此正如店家留客,岂容别家摊铺;妇人争宠,又那许别房开门。口中慢应道:“你看罢。”张绳祖道:“你还不晓的我的近况,夏逢老呀,我比不哩当日咱在一处混闹的时候了。老来背时,没人理论。近日新来了一位堂客,很使得,叫谭相公那边走走,赏个彩头,好轰动些。”夏逢若道:“是了,你家塑了新菩萨,要请谭贤弟开光哩。”张绳祖道:“啥话些!你没看你穿的是何等服色,口中还敢胡说白道的。”夏逢若大笑道:“我却不在乎这。”因向谭绍闻道:“你遭遭都是没主意。老没那边,你去的是一次两次了,何必问人?”只此一句话,绍闻坚执不去了,只说:“我闲时就去。”张绳祖道:“何日得闲?”夏逢若道:“老没,你还听不出这是推辞的话,只管追究是怎的?”张绳祖见夏逢若阻挠,料这事再没想头,只说了三个字:“狗肏的!”起身就走。
绍闻送出。夏逢若也不出送,候的绍闻回来,笑道:“一句话就撒开了,你偏好与他饶舌。他那边是去得的么?”绍闻道:“当日是谁引的我去的?”夏逢若道:“闲话提他做甚。只是我前次不该请你,昨夜贱内对我说,那人对他哭哩。你可把前日慨许之事,及盛大哥处说项一宗,见个的确,我就备席单请你。只在你吩咐,要还吃全鸭,我就弄的来酬你。只说如今银子现成不现成?我先讨个信儿,回去好对贱内说备席。他也做不上来,只得还请干妹子帮忙。也是我旧年说了一场子媒,你两个都舍不得开交。若结一对露水夫妻,就把旧日心事,完却了一宗。我死了也甘心。”
这正是:
借花献佛苦蛮缠,万转千回总为钱;
伯乐不将凡马顾,萱堂那得入牛眠。
第七十五回 谭绍闻倒运烧丹灶 夏逢若秘商铸私钱
却说夏逢若开发了张绳祖,意欲绍闻称出银子,当下便到手中。绍闻却道:“实在此时千孔百疮,急切周章不开。原有一百五十两,尚不曾拆封。待我少暇,统盘打算,某号得若干可以杜住口,水银溅地,虽不满他的孔儿,却也无空不入。此中自然有你的。难说昧了承许的话不成?但当下不能,改日我自送去。”夏逢若道:“谁说贤弟昧了的话?但早到手一日,便有早一日的铺排;贤弟既要亲送,也要定个日期,我预备饭,好央人造厨。”绍闻道:“不过三五日以内。”夏逢若也不敢过为迫逼,因问:“盛大哥的话呢?”绍闻道:“正是他弄的人作了难。”夏逢若惊道:“他说不助我么?”绍闻道:“谁见他来?他身上还有我一百多银子。他如今上山东,又上西湖去了。所以我如今打算不来。”夏逢若道:“这就一发单靠住贤弟,我的事,真正成了一客不烦二主。我走罢,连日在家恭候。”
相送出门,绍闻自回家中。到了东楼,果然兴官在巫氏床上坐着念《三字经》,冰梅一旁看着。绍闻道:“先生上那里去了?”冰梅笑道:“像是后院去了。”言未已,巫氏进楼来,向盆中净了手。绍闻道:“不成先生,这样的旷功。”巫氏笑道:“你看看学生是念了多少,还敢说先生旷功?念一行他会一行,念两行他会两行。这后边我有许多字不认的,又不敢胡对他说。兴官儿,把你的书,叫你爹念与你一张。”绍闻笑道:“先生倒央起东家来。东家若有学问,不请先生了。像你这样的白不济的学问,便揽学教,就该贬你女儿国去。”冰梅笑道:“说正经话罢。兴官,你叫你爹念与你几句。”原来冰梅方晓的所生之子,是个过目不忘的聪明孩子,好不喜欢。又想起孔慧娘临终时,叫抱兴官儿再看看的话,心中暗暗悲酸。
少时,王氏叫兴官同睡。兴官把书交与巫氏,放在桌上,自上楼去。此下妻妾安寝。惟有绍闻在被窝内自为打算,这隍庙后助丧银子,不给他不行,却也万难三十两。姜氏虽未偕伉俪,却令人柔肠百结,再见一面叙叙衷曲,或者可少慰人心。
拿定主意,次日要上隍庙后,把这宗心事了却,回来好清楚还债的事。
次晨起来,解开济宁包封,千斟万酌称了十八两。饭后径由耿家大坑,向夏家来。到了后门,问道:“夏大哥在家么?”
夏鼎内人出来,见是谭绍闻,请进家中,当院放个杌子坐下。
绍闻道:“夏哥哩?”妇人道:“他跟马姐夫往城西尤家楼吊纸去了。”绍闻道:“前日讨扰之甚。”妇人道:“惹谭叔见笑。”绍闻道:“尤家楼是何相与?”妇人道:“那是马姐夫前丈人家。如今埋他丈母,马姐夫是女婿,自是该去的。咱这边前日有丧,尤家来吊孝,今日还礼,所以一搭儿去。”绍闻道:“前院姜妹子去了不曾?”妇人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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