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拜两位幕友。一位年尊的是浙江山阴人,约有六旬以外,姓荀,表字药阶,长髯弯腰,与娄潜斋宾主已久;一位年纪二十五岁,姓莫字慎若,就是荀药阶表侄。二人旋即答拜讫。此后便在东房清籁堂上同饭,晚间共酌。夜深,自偕娄朴在补过处对卧。单候刺史公回署。
到第三日夜酌,这荀药阶善饮,莫、谭、娄三位少年相陪。
谭绍闻略露一点销货口角。荀药阶道:“谭世兄与太尊师生旧好,何事不可通融?但弟于太尊初任馆陶时,便是宾主,至今又谬托久敬,知其性情甚悉。就不妨在世兄前,交浅言深。总之贵师做人,是一个最祥慈最方正的。即如衙门中,医卜星相,往往交荐,直是常事。贵老师遇此等事,刻下就送程仪,从不会面。即有荐笔墨、绸缎、山珍海味的书札,贵老师总是留得些须,十倍其价以赠之。或有送戏的,署中不过一天,请弟们同赏。次日便送到隍庙,令城中神人胥悦去了。三日之后,赏他十两银,就完局。若戏子求别为吹嘘,贵老师从不肯许,也不见旦脚磕头的事。久之,诸般也渐稀疏,近日一发全无。谭世兄或有所携的贵珍,贵老师必不肯累及同僚州县以及本城盐、当。依弟愚见,倒不如韫椟为高。”谭绍闻心中暗道:“谁料王中竟成了一个做大人的知己。”娄朴道:“家父性情板正,或者不免有得罪人处。”荀药阶道:“弟在山左作幕已久,初到济南府,口尚无须,今已成苍然叟矣。官场所经甚多,见那营钻刺、走声气者,原有一两个爬上去的;而究之取厌于上台,见嗤于同寅,因而挫败的也就不少。有一等中正淳朴,实心为民的官,因为不能奉承上司,原有几个吃亏的;内中也极有为上司所默重,升转擢迁的。即如令尊老先生,何尝晓得通声气、走门路?一般也会升转。前日青州府缺出,省城敝友有个秘信,说济宁有分。所以说躁者未必得,静者未必失。做官只留下自己人品,即令十年不擢何妨?后来晚生下辈,会说清白吏子孙,到人前气长些。若丧了自己的人品,即令一岁九迁,到卸却纱帽上床睡时,只觉心中不安;子孙后来气短。不见章惇为相,子孙不敢认他是祖宗,这是何苦的呢?即如娄世兄,异日自是翰詹仙品,那就不用说了;万一就了民社之任,即照令尊这样做官,就是个治行谱。”三位少年莫不拱手心服。更漏三鼓,各分手歇讫。
谭绍闻与娄朴回到补过处同睡。谭绍闻道:“荀先生所言,句句有理。”娄朴道:“此是幕友中最难得的人。第一件品行端方,第二件学问广博;那案卷谙练,算法精通,特是末技。所以家父做官这几年,宾主再离不开的。”睡下夜景不提。
又过了数日,娄刺史回衙而来。进了内署,径到补过处。
谭绍闻上前叩首行礼。这娄潜斋桑梓谊重,桃李情殷,一手挽住绍闻说道:“你原该来看看我,我也极想你。看你容颜,也就苍疏上来。”绍闻叩讫起来,照位各坐。绍闻道:“老师在馆陶时,门生就要瞻依,争乃诸事牵扯,不能前来。近日隔违太久,渴慕愈深,所以特来。”娄潜斋道:“你爹爹是旧年埋过的了。”绍闻道:“彼时多承老师赐赙。”潜斋道:“少年迫肩,永诀已过十年。贤契今日形神,酷类你爹爹三十岁时的状貌。在贤契原自不觉,我却不胜存殁之感。樗儿,朴儿,你们年轻,要知你谭伯壮年的相貌,你就看这光景。古云:父子之间形不似而神似。今且神似而形并似。我已渐入老境,对此不觉喟然。”在娄潜斋说的,原是朋友深情。在谭绍闻听来,早已小鹿撞心,只是低头不语。
小厮请洗脸,娄潜斋因道:“我竟是饿了。我暂且回去,吃个点心。连日不在署中,案牍想已盈案。你们相陪说话,我等少暇,好好细叙家常。”自回后署去讫。
到了次日,绍闻道:“前日未见老师,所以不敢禀师母安。今已见过老师,恳世兄到三堂代禀,说小弟拜见师母。”这娄潜斋家法森严,宅眷住的内宅门,从无外姓傍个影儿。娄樗代禀一声,内太太传出:“说明已知,后堂窄狭得紧,不劳罢。”
绍闻只得行了遥拜之礼,娄樗、娄朴二人还礼讫。
一日,樗、朴兄弟禀于潜斋道:“谭世兄有带的东西,求衙中销售。”潜斋不觉失声叹道:“品斯下矣!”娄樗道:“前日聂先生求销售,咱尚有馈赠。何况谭世兄世交,岂不念谭老伯生前素好。”潜斋道:“正为此耳。当日聂先生乃误受冠县骆寅翁之荐,延之幕中。谁知此人竟是这个光景:出门拜客,要坐大轿,挨到黄昏,定打灯笼。其实做官的,常欿然不足。
他那个光景,竟是前世焚修,今生积到了幕友地位。人前故作傲态,背地里异样轻佻。我实是耐不得,却又碍于情面,不知费了多少委曲周旋才辞了他。前日他求销售东西,他跟的尚升到了签押房磕头。我问聂先生近况,尚升说:‘聂先生到了济南府,各色儿去干,不上半年,把束金化完了。一年没馆,就是夏天当皮服,冬天典纱衣。不得已了,才弄些东西走衙门。’我为他一年笔砚之劳,所以前日差人上省公干,送了他二十两薪水之资。不料今日这般举动,乃出吾徒。不说我授经之耻,正是使你谭伯蒙羞于地下。我若是依世故场上,胡乱给他周旋,岂不是幽冥之中,负我良友?你们系世兄弟,便于说话,千万不可叫他把抽丰意思露口于我,好留他多住几日。临行我自有安排。”两人会意声诺。
到了次日,该摆酒款待。小厮们到清籁堂扫地揩几,潜斋吩咐即在内书房设席。午堂已毕,三主一客,俱在补过处内酌。
潜斋乃是师尊,南面正座。谭绍闻坐在东边,樗、朴兄弟西边相陪。斟上杯时,娄潜斋道:“连日未得说说家常,今日少暇,问问咱祥符事。”因说及孔耘轩选官上任与否,并张类村得子之事,娄潜斋不胜代喜。但绍闻把卖房一事隐起,只说是借住的。至于张宅醋谈,绍闻也不敢过详。因问及程嵩淑,谭绍闻道:“年来不曾见这位老叔,因此不晓的这位老叔近日何事。”
娄潜斋道:“我却晓的他近日所为。他近日讯宋元八家诗逊,前日有札到署,叫我作序文。你程叔并不晓的,我每日簿书案牍,荒于笔墨,怎敢佛头加秽。”谭绍闻道:“那八家?”
娄潜斋道:“宋四家尤、杨、范、陆,元四家虞、杨、范、揭。”
潜斋又指陈八家中之次最,这绍闻那的能答。娄朴只得躬身回应。谭绍闻恨不得另岔话头。娄潜斋因道:“贤契近日所为,我颇知一二。像是嫖、赌二字,贤契已破了令尊之戒,家业渐至凋零?”绍闻道:“门生少年狂悖,原为匪人所诱。这也不敢欺瞒老师。但近日愧悔无地,亟欲自新,所以来投老师。”
潜斋道:“贤契果然改悔,归而求之,你程叔便是余师。据你说年来不曾见他,则此中情事显然:大约是你不敢见他;你程叔不屑见你。他是个性情亢爽、语言直快的人,我们年齿相若,尚以他为畏友。但接引后进的婆心,你程叔却是最热肠的。贤契若肯遵令先君‘用心读书’的遗嘱,不用你亲近正人,那程嵩老这个正人,先亲近你了。但他的性情,遇见好的,接引之心比别人更周;遇见不妥的,拒绝之情比别人更快。你如今即到衙门,若肯立志向上,我就一力担承。你家下事,咱商量着,替你区处。前辈说:子弟不可随任读书,不惟无益,且坏气质。
惟我这个衙门,纱帽下还是一个书生,二堂后仍然是一个家居。
迂腐两个字,我舍不得开拨了;俗吏两个字,我却不肯聊复尔尔。我时常在省下与同僚相会,见有几个恁的光景,自谓得意官儿。我今日也不忍把他那形状,述之于子侄门人,伤了您类村伯所说的‘阴骘’两个字。所以我这衙门,尚是子弟住得的。
到明日即令德喜带回家信,说你在我衙门读书,你母亲也是无虑的。就立起个课程,讲书会文,我即顾不的照应,我不惜另为延师。贤契以为何如?”这绍闻虽怯于读书,却喜于避债,有何不肯?但心下想着:“我与娄朴同年上学,并头比肩。他今日已列科名,指日还想大魁,我是一个白叮到会课时,娄朴自是韩潮苏海,我学业久既荒废,只怕出辞气时,那鄙、倍二位尊客,笔尖儿一请即来。如何是好?”少不得坚以念母为辞。其实只愿老师给银子,且多着些才好——这又是谭绍闻心曲内默祷的两句话。
正饮酒间,忽的小厮拿一张禀帖来,上边写的:“为报明事”——乃是南乡四十里,乡民殴打,登时殒命的案情。娄潜斋即吩咐相验,叫仵作刑房伺候前往。绍闻道:“天色已晚,明日早去何如?”潜斋道:“贤契那知做官的苦衷。从来狱贵速理。人命重情,迟此一夜,口供就有走滚,情节便有迁就。刑房仵作胥役等辈,嗜财之心如命,要钱之胆如天。惟有这疾雷不及掩耳之法,少可以杜些弊窦,且免些乡民守候死户,安插银钱之累。”因回顾娄朴道:“我常叫你用心读书,写楷书,留心古学,中了进士,必定翰苑才好,将来好登清要。不然者,归班就选,到一行做吏时,少不了目睹死尸,还要用手掐捺。遇见一起子强盗,铐锁一堂,鬼形魔状,要在他口里讨真情,岂不难甚?即如今日师弟、父子、叔侄正好说家常话,陡然就要出城四十里。儿辈不必以我为怜,只以我为鉴,则读书之心,自然不烦绳束而就紧了。”说完,更衣出堂,云板响亮,自赴南乡而去。
这娄樗、娄朴方恨大人未能尽情垂训,这绍闻却幸恩师暂辍了直言谠论,心中暗自快活。因此得与同辈联坐,少不拘束了,岂不快哉?
次日潜斋回署,与荀先生商量申详命案的事,不必旁及。
谭绍闻在署中作何光景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曹卖鬼枉设迷魂局 谭绍闻幸脱埋人坑
却说谭绍闻在署中住了一月,日与娄氏昆仲相处。娄樗经营一切杂务,无暇常谈。娄朴学问淹博,这绍闻久不亲书,已成门外汉。有时说及书典,大半茫然。与之谈史,则《腐史》《汉书》,绍闻已忘了前后,更说什么陈承祚、姚思廉的著述;与之谈诗,则少陵、谪仙,绍闻已忘了崖略,更说什么谢康乐、鲍明远的清逸;与之谈文,则《两京》《三都》,绍闻已忘了姓氏,还说什么郭景纯、江文通的藻采。这娄朴与谭绍闻话不对路,也渐渐淡了。此非世谊中有轩轾,竟是学问间判了炎凉。
绍闻在娄朴面前,不免自惭形秽。欲待出衙游玩,争乃娄潜斋森肃的衙规,宅门上防闲谨严,出入有些不便。幸有莫慎若一个小幕友,新学号件,时常说话。究之,也不过《三国》上“六出”“七擒”,《西游》上“九厄”“八难”,《水浒传》李逵、武松厮打的厉害,《西厢记》红娘、张生调笑的风流而已。
绍闻虽是学业荒芜,毕竟是有传授的耳朵,也觉其言无滋味。
迟了两天,这二十几岁的小幕友,学问竟告了干,也就更无他话。
绍闻此时在署中,好不心焦。忽一日听说老师会课的消息,暗地自揣“千策万策,走为上策”八个字,便是《参同契》秘传的丹诀。因此把走的话头,先述于娄樗、娄朴,后来便径禀于老师。潜斋又强留了两日。绍闻坚执要走,潜斋吩咐,摆个饯席。席完,命拿出银子二百五十两,说道:“贤契此来,我已知你有带的东西销售,一来我不销货,不荐人,从不曾开此端;二来也不肯叫你溜到这个地位。但既来投任,岂肯叫你自伤资本。这五十两便是物价,你连物件东西带回。或留自用,或仍返铺家。不必以仍返物件为羞。这二百两,乃朝廷与我的养廉,没有一分一厘不明白的钱。我今以师赠弟,亦属理所当然。但你不可浪用,或嫖或赌,于我谓之伤惠;于你爹爹相与之情,反是助你为匪。回家去,或仍理旧业,或不能读书照料家事,也为正当。外与盘费钱四千文,以充路用。银子装在行李,便不用动他。号马一匹,你骑回去送到我家,缘此马甚良善,跑差已将次近老,到我家可替个脚力,亦可充碾磨之用。
我拣一个人送你到家,我才放心。到路上,日未落就住宿,天大明方可出店,万不可急归贪路。你带的有银两,千万你要小心,外有书四封,乃是贺你外父耘老荣选;你类村伯晚子之喜;你程叔书一封,外有银二十两,帮他镌书之费;苏霖臣问候书一封。至于我家包封一个,内有邻近街坊、亲戚通讯字儿,我家自会分送。总之,贤契呀,我赠你几句话儿,原是古人成语:‘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你到那将蹈前非之时,口口只念‘爹爹’两个字,那不好的念头,便自会缩下去。”说到此处,绍闻忍不住泪下涔涔。潜斋念及旧友,泪亦盈眶。
娄樗道:“世兄两个箱子路上累重,署中现有个老妪要回家,把箱子后三日车上带回,何如?”谭绍闻道:“这却正好,我正愁着箱子难带哩。”
次日早晨,潜斋已先绍闻而起。绍闻主仆收拾行李,叩别老师,潜斋道:“路上要小心。”德喜磕头,赏了二两鞋银。
大堂鞍马已备妥,潜斋目送出了宅门。娄樗、娄朴兄弟送至大堂,打发起身,谭绍闻谢别不已。骑马由角门出衙,转到大街,出了南门而去。
不说娄潜斋善处。有诗单言这打抽丰之可笑,诗云:
劝君且莫去投官,何苦叫人两作难?
纵然赠金全礼仪,朋情戚谊不相干。
谭绍闻出了济宁,德喜与所差衙役步行相随。自己在马上思量,老师相待,不亚父子。肫恳周至,无所不到。此皆父亲在世,缔交的正人君子,所以死生不二。像我这个不肖,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党,莫说是生死不二,但恐稍有贫富,便要分起炎凉来。方悟临终遗嘱,“亲近正人”之益。
走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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