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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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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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的人呢?”那唱净的道:“小的姓臧,在他班里收拾箱,学打旗,出门时伺候他。昨日小的并没动手,也不知他们原情。”荆堂尊又笑了一笑,向茅拔茹道:“你这失单怎么是目今字迹?这单上戏衣,可是你亲手点验,眼同过目,交与谭绍闻的么?”茅拔茹道:“不是。彼时交他戏箱,是掌班的黄三。”

  荆县尊道:“你不曾亲交,如何件数这样清白?”茅拔茹道:“小的有原单,照着少了这些。”荆县尊道:“拿来原单来验。”

  茅拔茹慌了,说道:“丢在下处。”荆县尊随即叫过一名快手,押着茅拔茹下处去取原单。一面又叫四名皂隶、四名壮丁,跟着一个刑房,去萧墙街抬戏箱,当堂验锁。

  各押的去,又叫谭绍闻上堂。谭绍闻脸上红晕乱起,心里小鹿直撞,高一步低一步上的堂来跪下。荆公仔细打量,原是一个美貌少年书生,因问道:“你为甚的叫那茅拔茹把戏箱寄到你家,还扭他的锁呢?”这谭绍闻早已混身抽搐,唇齿齐颤,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荆县尊道:“你慢慢的说,本县是容人说话的。”谭绍闻忽的说出两三句来,说道:“童生不肖,也还是个世家,祖上在灵宝做官,父亲举过孝廉,岂有偷人家衣裳的理?老爷只问夏鼎就是。”伏在地下,再也不抬头,不张口,只是乱颤。荆公看在眼里,把事儿已明到一半。就叫夏鼎上堂。

  那个谈皂役带夏逢若上堂。荆县尊上下打量,头上帽子,身上衣服,脚下鞋袜,件件都是时样小巧的,便暗点了点头,心中说:“是了。”问道:“你就是那个夏鼎么?”逢若道:“小的是夏鼎。”荆堂尊道:“茅拔茹寄放戏箱是你作合的么?”

  夏逢若道:“小的与谭绍闻是朋友。前年小的往谭宅去,碰上这茅家去拜这谭绍闻,第二天小的同谭绍闻回拜去——”荆县尊接道:“这茅拔茹拜过你么?”夏逢若道:“不曾。”荆县尊道:“他不曾拜你,你如何回拜他呢?”夏逢若道:“是谭绍闻一定挎小的去。”荆县尊道:“也罢。你再往下说。”夏逢若道:“小的同谭绍闻到店回拜,他说他胞叔死了,急紧要回去,就把戏撇与谭绍闻。天冷了,他还不回来。戏娃子害冷,借了谭绍闻一百四十九两四钱八分银子,买衣服——”荆县尊接道:“如何分厘毫丝都记得这样明白,想这买衣服,是你经手?”夏鼎不敢说谎,答应道:“原是小的经手。戏子走了,两个筒,四个箱,寄在谭家。后来怎的扭锁,小的不得知道。依小的想,谭绍闻断不是偷戏衣的人。”荆县尊道:“他肯拿出一百几十两银做戏衣,他再不肯偷戏衣了,何用你说?你还该知道,他并不是敢留戏子在家的人,都是你撮弄的。”

  夏鼎道:“是他各人本心情愿,不与小的相干。”荆县尊道:“你撮弄他供戏,是明犯了;你还至于引诱他赌博,闹土娼,是还没犯的。”夏鼎道:“小的并不会赌博,如何能引诱别人?”

  荆县尊道:“你自己看你穿的那号衣服,戴的那样帽子,那一种新鞋儿,自是一个不安静的人。”夏鼎道:“小的是最安分的。”荆县尊叫皂役道:“向夏鼎身上搜的一搜。”皂役走近身旁,搜了一条汗巾儿,上绑着银挑牙、银捏子一付,一个时样绣花顺袋儿,呈上公案。荆堂尊道:“叫门子,取出顺袋儿东西。”门子往外一掏,骨碌碌滚出六个色子。荆堂尊叫门子递与夏鼎,因问道:“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的?”夏鼎闭口无言。荆公笑道:“你还强口,你带这东西为何呢?”夏鼎道:“小的是错搐了别人的带子。”荆堂尊道:“胡说!真赃俱在,本县先问你一个暗携赌具上公堂的罪。”把签筒签掷下四根,门役喝了一声,皂役打人!”只见四个如狼似虎的皂役,上来扯翻,便撕裤子。夏鼎慌了,喊道:“老爷看一个面上罢,小的父亲也作过官。”荆堂尊道:“也罢。免你裤子,赏你一领席;再加上一根签,替令尊管教管教。”顺手又抽出一根签来,果然不去中衣,打了二十五板。

  不说谭绍闻在旁看着已魂飞天外,只说皂役、壮丁抬的箱来,快手押的茅拔茹也回来。茅拔茹走到仪门,听的打人叫喊之声,心中想道:“人人说祥符县是个好爷,比不得俺县绰号叫做‘糊涂汤’。我今番出门只怕撞见五道神了。”上的堂来跪下,荆堂尊问:“你的原单呢?”茅拔茹道:“想是小的昨晚带着锁,被公差们扯捞的,把带的顺袋儿掉了。”荆堂尊笑道:“适才打的,会错搐了人家的顺袋儿。你这个奴才,就会丢掉自己顺袋儿。也罢了。把戏箱掀开,本县亲验。”皂役把戏箱揭开,只见破锣、旧鼓、驴头、马面,七乱八杂的满满四箱。

  荆堂尊手指着失单,屈指算道:“你这失单共三十九件子。别的软衣服不说,只这八身铠,在箱子里那一处放的下?瞎了你的眼睛,自己看看,满满的四箱,没个空星璺缝儿,你就虚捏失单,骗赖别人么?”茅拔茹情急,大叫道:“小的若是赖他,情愿写上黄牒,老爷用上印信,城隍庙撞起钟鼓,与他赌咒!”

  荆堂尊道:“一派胡说。先问你个咆哮公堂。打嘴!”皂役过来,打了十个耳刮子。打得满口流红,须臾紫肿起来。茅拔茹哼哼说道:“毕竟锁是扭了,难说小的扭了不成?”荆县尊道:“这话犹为近理。”遂问谭绍闻道:“这扭锁的缘故,你从实说。”谭绍闻道:“茅拔茹班上戏子把戏箱寄在童生书房里。到后来戏子、戏主再不见来,因移在空院里一所屋子,寻了一家外来皮匠替他看守。不料这皮匠半夜偷跑,把锁扭坏。

  童生因把门用砖垒实。等他来了,料他欠童生银子连粮饭钱将及二百两,以实相告,必无异说。谁知他反面无情,倒说童生盗他戏衣。童生祖父以来,书香相继,岂有做这事之理!”荆堂尊道:“你既是诗书旧家,如何与这一等人有来往,容他寄放戏箱呢?”谭绍闻无言可答,伏地不起。

  荆堂尊道:“这宗事已前后了然。谭绍闻少年子弟,必是夏鼎撮合,将戏子与戏箱托与谭宅。后来与戏子做衣服,谭绍闻拿出一百四十几两银子自是真的,但不曾得这茅拔茹的话,如何悬空断的叫茅拔茹清还?”——茅拔茹连叩了几个头,口中唧哝道:“好爷!好爷!”——“谭绍闻你只得自认孟浪,白丢了这宗银子罢了。茅拔茹,你不还这宗银子,那戏衣也不用再提,何如?”茅拔茹道:“老爷明断极是。”荆堂尊笑道:“你假捏失单,原为这宗银子起见,今既不提,所以不一定再难为你。但你率领戏子,喝令打人,是何道理?”茅拔茹方欲争辩,将签已掷下六根,打了三十,打的皮开肉绽。又叫姓臧的戏子,说道:“你是个下贱优人,竟敢行凶,王法难容。”

  抽下八根签,打了四十大板。打毕,着人押茅拔茹具领状领走戏箱,一面备文解回原籍,不许扰害地方。茅拔茹二人下堂去了。叫夏鼎递自新甘结,再犯倍惩,赌具当堂销毁。夏鼎下堂去了。又叫谭绍闻道:“你既系正经人家子弟,如何这样不肖?本该重处,怕与你考试违碍,从宽免究。来春定赴义塾读书,如敢再有什么不守规矩之处,休怪本县反面无情。”谭绍闻磕头下去。荆公判毕,退堂回署。

  谓绍闻下的堂来,出了角门,骨节都是软的,一步也走不动。王中搀着腋下,绍闻把头歪着,面无人色。夏鼎趋前说道:“我为你挨了二十五板,该怎样发付我呢?”王中道:“改日再说,这不是说话之地。”茅拔茹发话道:“不怕你使上钱,把官司翻了。讲不起,谭家是有钱的主子。”谭绍闻实实也听不见,王中毫不睬他,一路搀回家去。

  有诗赞县尊:

  惩凶烛猾理盆冤,折狱唯良只片言;

  若不教人称父母,徇情贪贿累椿萱。 

第三十二回 慧娘忧夫成郁症 王中爱主作逐人
 
  却说王中搀定谭绍闻出的衙门,望家而走。街上有不认的,说道:“是谁家一个好俊秀书生,有了甚事,在衙门吃官司?”

  有个认的谭绍闻的老者,年纪有五六十岁,对众人说道:“这是萧墙街谭乡绅的公子。老乡绅在世,为人最正经,一丝儿邪事也没有。轮着这公子时节,正经书儿不念,平白耽搁了自己功名。那年学院坐考祥符,亲口许他秀才,他才十二三岁。学院那日奖赏人,都是看他与娄进士家相公、邹贡士家儿子,个个夸奖,人人欢喜。如今小邹相公进了学,补了廪,还是女儿一般,不离书本儿。娄进士儿子已中了举。惟有这个相公,单单被一起人引坏了。可惜年轻没主意,将来只怕把产业都闹掉哩。”一个年轻的说:“山厚着哩,急切还放不倒。”老者道:“你经的事少。我眼见多少肥产厚业比谭家强几倍,霎时灯消火灭,水尽鹅飞,做讨饭吃鬼哩。”众人都说老者说的是。这正是:陈曲做酒,老汉当家;司空见惯,识见不差。

  不说街坊评论。单说王中搀着少主人到了胡同口,王氏与孔慧娘、冰梅、赵大儿都站在后门向东张望。德喜、双庆儿早飞跑到王氏跟前说:“回来了!”王氏看见王中搀着儿子,面无血色,腿僵脚软,只当是当堂受屈,几乎把一家子吓的魂飞天外。慌问道:“怎样了?”王中道:“把那几个都打了一顿板子,剖断清楚。”

  谭绍闻进后门,一家子都跟到楼上。王氏道:“谁知道官府是这样厉害。我叫德喜、双庆轮流打探,先说夏鼎挨了板子,又一回说那姓茅的也挨了,把我这心只如丢在凉水盆里。只怕你挨打哩。”绍闻道:“岂有我挨打的道理。只是我在一旁跪着,三分羞,七分怕。下的堂口,真正发了昏,再不知天地东西,高一步低一步走回来。”王氏道:“吃了饭不曾?”绍闻道:“并不知饥,如何吃饭?”王氏忙吩咐赵大儿厨下整饭。

  绍闻先要茶吃。冰梅将兴官儿送与慧娘,掇上三盏茶来,递与母亲一杯,递与夫主一杯,又递与孔慧娘一杯。孔慧娘道:“茶热,怕兴官儿烧着,不吃罢。”绍闻又说了不几句官司话,只见慧娘把脸渐渐黄了,黄了又白了,也顾不的兴官儿,坐不住了,晕倒在地。王氏惊慌,急忙扶起。冰梅也顾不的兴官儿啼哭,抱住慧娘抚胸捶背。绍闻忙叫赵大儿泼姜汤。迟了一大会,慧娘渐渐闪眼。王氏问道:“你怎的?”慧娘道:“不知怎的,只觉眼黑。”又吐了几口清痰,方才过来。王氏接住兴官儿,叫冰梅、赵大儿就扶进内间床上睡下。王氏问道:“你在家有这病不曾?”慧娘道:“从来不曾。”绍闻道:“叫董橘泉撮一剂药来吃吃。”王氏瞅了一眼,说道:“他来咱家一年了,药是胡乱吃的么?”赵大儿端上姜汤来,慧娘呷了两口放下,说:“我不怎么,娘休要慌。”

  原来慧娘在家做闺秀时,虽说不知外事,但他父亲与他叔叔,每日谨严饬躬,清白持家,是见惯的;父亲教训叔叔的话,也是听过的。今日于归谭宅,一向见丈夫做事不遵正道,心里暗自生气,又说不出来。床第之间,时常婉言相劝,不见听信。

  今日清晨起来,见丈夫上衙门打官司,芳魂早失却一半。一时德喜儿回来,说夏家挨了二十五板;一时双庆回来,探的茅拔茹也挨了三十板,娇怯胆儿只怕丈夫受了刑辱。及见丈夫回来那个样子,心中气恼。正经门第人家,却与那一班无赖之徒闹戏箱官司,心中委的难受。兼且单薄身体,半天不曾吃点饭儿,所以眩晕倒地。定了一会,吃了半杯茶儿,自己回房睡去。

  这王氏也知晓儿子打官司不是美事,却不知那寄放戏箱,交游棍徒,并不是正经子弟可染毫末的事。心里只疑孔慧娘有了喜事。背地里还私问了几回月信,慧娘含羞不说,王氏一发疑成熊罴。况且慧娘连日吐酸懒食,也有几分相似。王氏心中打算,以为指日含饴抱孙,连兴官是一对儿。一日,绍闻与母亲商量请医立方,王氏道:“偏您家好信那医生,不管是病不是病,开口就要吃药!”绍闻只得住了。

  只见德喜拿了一个封儿,红签上写的“谭贤弟亲手秘展”。绍闻拆开,原是夏逢若着人送来的书儿:

  敬启者:前与茅姓戏箱一词,愚兄遭此大辱,想贤弟亦所不忍也。目今蒙羞,难以出门,家中薪米俱空,上无以供菽水,下无以杜交谪。兼之债主日夜逼迫,愚兄以贤弟慨赐,已定期于明日楚结。万望贤弟念平日之好,怜目下无辜之刑,早为下颁,以济燃眉。嘱切!嘱切!

  此上

  谭贤弟文右

  忝兄夏鼎叩具

  外:盛大哥前日顺便过我,言指日为贤弟压惊,为我浇臀,治酒相请,以春盛号王贤弟为陪容。可否往赴?乞赐回音。并及。

  绍闻踌躇这宗银子。又想这是经王中许过,却该叫王中商量,是可以明做的。遂叫王中到楼门前,说道:“前日承许你夏叔那宗银子,他今日写书来要,怎的与他送去?可惜今日手中无这宗项。”王中道:“任凭相公酌处罢。”绍闻道:“这话难讲。当初咱急了,你就请他去,亲口承许他。今日事已清白,咱一毫没事,就把他忘了,人情上如何过得去?即如不为咱的事挨打,朋情上也该周济他。”王中说:“我没敢说不给他。”

  绍闻道:“你那腔儿,我心上明白是不想给他的。”王中道:“相公休要屈人,我实没有不给他的意思。”绍闻道:“你既知该给他,但家中没有银子,你可以到街上,不拘那一家字号,就说是我说的,取他二十两银子,给了夏叔。若日后还不到时,就算揭的,每月与他三分行息。”王中道:“去问人家借银子,我伺候老太爷以来,并不曾开过这样口,我委实说不上来。”

  这句话颇中了绍闻之忌。兼且疑王中见新打罢官司,自己难以街上走动,故意儿拿捏。方欲开言,只见德喜拿了一幅全帖,跑着说着:“盛爷请哩。”绍闻接帖一看,上面写着:“明午一品候叙。恕不再速。愚兄希侨拜订。”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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