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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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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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侨竟是不能起身。

  王中排开桌面,把色碗取过。嵩淑道:“把色子一发递与我。”耘轩道:“嵩老你要他做什么?”嵩淑道:“我累科不可,今日要学孙叔敖埋两头蛇的阴功,或者做个令尹,也未可知。”大家都笑了。这盛希侨、夏鼎少不得也陪着三位,强笑一笑。不过把唇微启而已,其实如吃了皂角刺一般,好难受也。

  少顷,酒碟果盘已到,王中排成两桌。大家让坐,首座娄,次座程,三座孔,四座盛斜签桌角,五座夏打横。王中道:“曲米街小王大叔在家里,也请来罢?”绍闻道:“自然要请的。”

  请了一回,说在家里吃了饭,他不来。潜斋道:“就说娄师爷在此,要见他一面,还有话说哩。”嵩淑把座位数了一数,说道:“一发把阎相公请来陪客。”耘轩道:“妙极。”去了一会,只见王隆吉来了,一般也没人打,也没人骂,只像做了贼一样,拘拘挛挛的,都为了礼。阎相公从胡同口也转过来,向前为了礼。隆吉六座打了横。一桌阎厢公坐主位。一桌绍闻坐主位。

  只见珍错杂陈,水陆俱备。这是绍闻加意款待盛公子的席面,恐怕简朴惹笑意思。就是谭孝移在日,极隆重的朋友。席面也不曾如此华奢丰盛。其如盛公子食不下咽,也不觉刍豢悦口。

  少顷席完。嵩淑吩咐王中:“你不必另饤碟酌,只用拿酒来,我要痛饮一醉。大家不必起席。”嵩淑擎杯在手,就骰子上面,说起明皇赐绯故事。因而娄、孔接口,便连类相及,说起东昏宝卷一班儿败亡的朝廷,那些并无心肝,别具肺肠人物。

  你说这一宗,我说那一宗,叹一会,笑一会。其实都与盛公子有些关会。又说了一会前贤家训条规,座右箴铭,俱是对症下药。这四个小后生听着,有几句犯了他们的病,把脸红一阵;有几句触动他们的良心,把脸又白一阵。日夕时,说得高兴,评诗论文,又把他四个忘了。他四个心中稍觉松散些。争乃耳朵听的,心中不甚懂的,陪着强坐强笑,这算人生最苦的光景。

  有诗为证:

  苦言何事太相侵,亡国败家自古今;

  纵今口中尚有舌,其如腹内早无心。

  热肠动处真难默,冷眼觑时便欲喑;

  病入膏肓嗟已矣,愿奉宣圣失言箴。

  日色西沉,娄、孔、程起身已去。这盛公子气的拍胸,向众人道:“晦气!晦气!今日偏遏着这几位迂阔老头子,受了一天暗气。我不为他们有几岁年纪,定要抢白他几句。谭贤弟,你这里若是常有这几位往来,我是不能再到你这边了。你这里本无风水,又有这些打扰,你也休怪我再不来。”逢若道:“可惜我一付好色子,叫那姓程的拿去,如剁了我的手一般。”

  希侨道:“明日着能干事家人去,自然要讨回来,你不必愁。你看王贤弟今日那个样子,像做了贼一般,竟似在他们跟前有了短处。”隆吉道:“娄先生是我的老师,如何不怕他?”希侨道:“管得学门里,管不得学门外。我当初从卢老头读书,在学门里就不怕他,他还有几分怕我哩。”夏逢若道:“富贵子弟读书,原不比单寒之家。”绍闻道:“毕竟这三位先生说得是正经话。”希侨道:“你不说罢,他能强似我爷做过布政司么?”说着说着,车马在门,大家也一轰儿散了。

  绍闻送至胡同口而回。阎楷亦回前边去了。王中跟着回来,悄声说道:“大相公,听见盛公子话头么?”绍闻道:“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这正是:

  冲年一入匪人党,心内明自不自由。

  五鼓醒来平旦气,斩钉截铁猛回头。 
 
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后腾邪说 茅拔茹席间炫艳童
 
  话说夏逢若自从结拜了盛宅公子、谭宅相公,较之一向在那不三不四的人中往来赶趁,便觉今日大有些身份,竟是蔑片帮闲中,大升三级。承奉他们的色笑,偏会顺水推舟;怂勇他们的行事,又会因风吹火。

  一日,径上碧草轩,来寻谭绍闻。蔡湘让至轩中坐,说:“我去家中请去。”去了一会,回来说道:“我们大相公不在家,去大王庙看戏去了。”

  等了半日,绍闻回来。听说夏逢若在书房久候,只得到碧草轩会客。逢若迎着笑道:“等的多时了。”绍闻道:“躲避有罪。”逢若道:“连日不见,今日有事特来相商。不料高兴,看戏去了。”绍闻道:“闲着无事,因去走走。不料老兄光降。”

  逢若道:“唱什么?”绍闻道:“我去时,已唱了半截。只见一丑一旦,在那里打杂。人多,挤的慌,又热又汗气,也隔哩远。听说是《二下邗江》,我就回来了。”夏逢若道:“那个戏看得么?那是绣春老班子,原是按察司皂头张春山供的。如今嫌他们老了,又招了一把儿伶俐聪俊孩子,请人教他,还没有串成的,叫绣春小班。这老班子投奔了粮食坊子一个经纪吴成名,打外火供着。只好打发乡里小村庄十月初十日牛王社罢,挣饭吃也没好饭。前日不知道大王庙怎的叫这班子来唱。”绍闻道:“果然不好。那唱旦的,尽少有三十岁。”逢若道:“倡唱旦的,小名叫做黑妮。前几年也唱过响戏,如今不值钱了。像如我有个朋友,叫做林腾云,要与他令堂做寿屏,要一班戏,与我商量。我说此时苏昆有一个好班子,叫做霓裳班,却常在各衙门伺候。林腾云庆贺日子是九月初十日,万一定下,到那日衙门叫的去,岂不没趣呢?因说起这宗戏来。正要与贤弟商量,到九月初十日,也到那边走走,好看戏。”绍闻道:“林腾云是谁?在城里那街里住?”逢若道:“他没在城里,他在城东南乡祝是一个新发财主。他祖父是庄农出身,挣了二三十顷田地。到林腾云手里,才做了前程,一心要往体面处走,极肯相与人,好的是朋友。昨日为他令堂生日,要做屏举贺,新盖了五间大客厅,请了职客,要约会人与他母亲庆寿。请的职客就有我。与我一个约单,我时常承他的情,不便推托。故今日特来与贤弟商量,添上名字,好向屏上书写。临时五钱、一两随便。”绍闻道:“平素并不认的,如何去祝寿去?”逢若道:“贤弟,你通是书呆子话,如何走世路?这些事,全要有许多不认的客,才显得自己相与的人多哩。”绍闻道:“请出约单我看。”逢若袖中掏出来,只见一个红全幅,上面写道:敬约者,九月初十日汉霄林兄今堂陈老夫人萱辰。公约敬制锦屏,举觞奉祝。愿同亨者,请书台衔于左。

  同里某某同具

  后面已有了三五个名字。绍闻只得举笔书名于后。

  逢若收了约单,绍闻留饭,逢若更不椎辞。酒酣之后,说的无非是绸缎花样,骡马口齿,谁的鹌鹑能咬几定,谁的细狗能以护鹰,谁的戏是打里火、打外火,谁的赌是能掐五、能坐六,那一个土娼甚是通规矩,那一个光棍走遍江湖,说的津津有味。这绍闻起初听时,肚内原有几本子经书,有几句家训打扰,还觉得于理不合。到后来越说越有味,就不知不觉,倾耳细听。逢若又说道:“人生一世,不过快乐了便罢。柳陌花巷快乐一辈子也是死,执固板样拘束一辈子也是死。若说做圣贤道学的事,将来乡贤词屋角里,未必能有个牌位。若说做忠孝传后的事,将来《纲鉴》纸缝里,未必有个妊名。就是有个牌位,有个姓名,毕竟何益于我?所以古人有勘透的话,说是‘人生行乐耳’,又说是‘世上浮名好是闲’。总不如趁自己有个家业,手头有几个闲钱,三朋四友,胡混一辈子,也就罢了。所以我也颇有聪明,并元家业,只靠寻一个畅快。若是每日拘拘束束,自寻苦吃,难说阎罗老子,怜我今生正经,放回托生,补我的缺陷不成?”

  这一片话,直把个谭绍闻说的如穿后壁,如脱桶底,心中别开一番世界了。不觉点头道:“领教。”若说夏鼎这一个药铺,没有《本草纲目》,口中直是胡柴,纵然说的天花乱坠,如何能哄的人?争乃谭绍闻年未弱冠,心情不定,阅历不深;况且在希侨家走了两回,也就有欣羡意思;况且是丰厚之家,本有骄奢淫佚之资;况且是寡妇之子,又有信惯纵放之端,故今日把砒霜话,当饴糖吃在肚里。所以古人抵死两句话,不得不重出了:子弟宁可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匪人。

  当下日落西山,逢若去了,说道:“我明日还约盛大哥、王贤弟去。”走到胡同口,一拱而别。

  连日无事。过了十来天,只见双庆儿,拿了一个全帖,上面写着:“九月初十日,优脸奉酬雅爱。”下面写着:“眷弟林腾云顿首拜。”绍闻接着帖子,就到账房对阎相公说:“到那日封上纹银一两,写个奉申祝敬眷弟帖儿预备着,我去东乡里人情人情。”阎楷接帖一看,说:“知道。”

  到了初十日早晨,楼下吩咐双庆儿*宋禄套车。自己换了新衣,跟的是德喜儿。账房里讨了礼匣,吃了点心,一同出城,往东乡去了。

  到了林家,下的车来。只见宾客轰乱,花彩灿烂。”前萧管齐呜,宅内锣鼓喧天。接客的躬身相迎,让至客厅。早已到了许多宾客。绍闻往上一揖,也有见他衣服新鲜不敢小看的,也有见他年轻略答半礼的。大家让坐,绍闻自知年幼,坐了东边列座,朝外看戏。只见夏逢若跑到跟前,说:“来了好。”

  也作了揖,说:“盛大哥今日不来,送的寿仪来了。王贤弟身上不好,我今早约会他,他不能来,也带的礼来了。”因问:“礼交了不曾?”绍闻叫德喜儿捧出拜匣,交与逢若,去收礼桌上,上了礼单。绍闻不认得人,只叫逢若休向别处去。二人挨坐不离。

  过了午时,客已到完。大家请出林腾云母亲拜寿。只见一个老姐,头发苍白,下边两只大脚。拜寿已毕,主人排列席面,告吉安盅,大家让坐。中间两正席,自是城中僚弁做老爷的坐了。两边正席,是乡绅坐了。其余列席,俱本城富商大贾的客坐了。因谭绍闻是潭孝移之子,也坐了一个列席首座。那位首座,是一个胖大麻胡汉子坐了。既在同席,少不得问姓道名,方知他正是今日席前戏主,姓茅名拔茹,河北人。因自己供戏,带来省城,今日唱的就是茅拔茹的戏。这一等供戏的人,正是那好事、好朋友的,就封上一份礼,也来随喜。旁边陪坐的,就是夏逢若,又添上一位主家。

  须臾,肴核齐上,酒肉全来。戏班上讨了点戏,先演了《指日高升》,奉承了席上老爷;次演了《八仙庆寿》,奉承了后宅寿母;又演了《天官赐福》,奉承了席上主人。然后开了正本。先说关目,次扮角色,唱的乃是《十美图》全部。那个唱贴旦的,果然如花似玉。绍闻看到眼里,不觉失口向夏逢若道:“真正一个好旦角儿。”那戏主听的有人夸他的旦角,心窝里也是喜的,还自谦道:“不成样子,见笑,见笑。既然谭兄见赏,这孩子就是有福的。”一声叫班上人。班上的老生,见戏主呼唤,还带着网巾,急到跟前,听戏主吩咐。茅拔茹道:“叫九娃儿来奉酒。”绍闻还不知就是奉他的酒,也不推托。

  其实就是推托,也推托不过了。只见九娃儿向茶酒桌前,讨了一杯暖酒,放在黑漆描金盘儿里,还是原妆的头面,色衣罗裙,袅袅娜娜走向戏主度前。戏主把嘴一挑,早已粉腕玉笋,露出银镯子,双手奉酒与谭绍闻。娇声说道:“明日去磕头罢。”

  绍闻羞的满面通红。站起来,不觉双手接祝却又无言可答。

  逢若接口道:“九娃,你下去罢,将次该你出角了。明日少不了你一领皮祆穿哩。”九娃下去。

  不说绍闻脸上起红晕,心头撞小鹿,只是满席上都注目私语。大家说起来,方知他的尊翁,就是那保举贤良方正的谭孝移。咳!今日方知:乃翁辞世何偏早,抛撇佳儿作匪儿;寄语人间浮浪子,冤魂泉下搥胸时。

  日已夕舂。城中有紧急公事送的信来,那几个做老爷的,等不得席终,早已慌慌张张走讫。又迟了一会,席完,众客也散了。这谭绍闻也觉得今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心中老大的不安。争乃遇着一个粗野的戏主,又有一个甜软的帮客,扯扯拉拉不得走。主人要留后坐,抹了两张桌子,移近戏前,另设碟酌。绍闻只得坐下。戏主又点了几出酸耍戏儿,奉承谭绍闻。

  绍闻急欲起身,说道:“帘后有女眷看戏,恐不雅观。不如放我走罢。”逢若道:“本来戏都不免有些酸处。就是极正经的戏,副净、丑脚口中,一定有几句那号话儿,才惹人燥得脾。

  若因堂戏避讳,也是避不清的。贤弟只管看戏。我前日没对你说,走世路休执着书本子上道理。”茅拔茹又叫九娃斟了一回酒。看看日落,绍闻也有了酒了。林腾云挽留住下,逢若在一旁撺掇,绍闻也就有八分贪恋的意思。只见蔡湘来了,说:“奶奶叫回去哩。”林腾云道:“天已晚了。怕不能到家。”

  蔡湘道;“来时已对门军说,留着门哩。”茅拔茹那里肯放。

  但绍闻虽然有酒,一时良心难昧;况且游荡场里,尚未曾久惯,忽然一定要走。只得放他坐车回城。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绍闻一诺受梨园
 
  话说谭绍闻回家,次日无事。到了第三日,王中在门首,只见一个粗蠢大汉,面目带着村气,衣服却又乔样,后头跟着一个年幼小童,手拿着不新不旧的红帖,写着不端不正的字样,递于王中。王中一看,上面写着“年家眷弟茅拔茹拜。”上下打量,是个古董混帐人。又细看跟的人,脖项尚有粉痕,手尖带着指箍,分明是个唱旦的。方猜就是个供戏的。便答应道:“家主失候,有罪。往乡里照料庄农,收拾房屋去了。回来我说就是。”那人道:“几时走的?”王中道:“去了四五天。”

  那人道:“这就出奇了!前日还在林宅同席,如何会走了四五天?分明是主子大了,眼中没人。依我说,我还看不见这样主户哩。你这管家,也就大的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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