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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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3-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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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屋里扫出来的,不是破碗渣,就是碎锅片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乔在成了老丁的女人之后更加成了众矢之的,她不知自己怎么把全村的女人全都得罪光了。她已经是第三次嫁人了,她好像无所谓了,有时脸也不洗,头发也不梳,穿条松松垮垮的花裤子招摇过市,可越是这样,看上去反倒越风骚。她看见村里的女人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骂她婊子,骚货,克夫命,只把一口一口的甘蔗渣吐出来。她还是爱吃甘蔗。在她走过的地方,全是吐出来的甘蔗渣子。有时又看见她用手臂抱着双肩,踩着自己的影子缓慢地走着。大热的天,她不知怎么那么冷。有时她抱紧的是自己的两只奶子,仿佛自己的一切灾难,就因为自己的两只奶子。可她越是这样抱着,村里的男人越是瞅她。女人们就骂自家的男人,看什么看,你有人家那本钱? 
  男人们咬牙切齿,老子要杀了这女人,老子要放了这股祸水! 
  女人就把刀拿出来,塞进自家汉子手里,有种的你去啊,你杀了她你还像个男人。 
  小乔回到老丁那里时,又看见一个黑影闪了一下。这一次她看得比较清楚。她愣着眼,望着一个耸起的背在夜色中慢慢消失。那是一个小乔十分眼熟的背影。但肯定不是老丁。没过多久,小乔死了。这让人们感到异常震惊,这一回老丁怎么没死,小乔怎么死了? 
  那是清明夜里,小乔先给老罗上了坟,又给老二上了坟。俩人的坟都埋在河滩上那片甘蔗林旁边。然后小乔就去了河边,有人看见小乔在河里洗手,不过看见的只是个模糊的身影,但肯定是小乔,而且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小乔,再看见她时,她已经死了。刀是从她的两只大奶子中间插进去的,抽出来后小乔就向后躺倒了。这说明小乔当时已经转身正要离开河流,但还没等她迈步刀已经捅进来了。人们发现她时,她大半个身子仰躺在河水里,两条腿还挂在岸上。河水在她身上冲刷了一夜,也没有把她冲走。警察来村里侦察,一村的女人都以为是自家的汉子把这女人杀了,都放声大哭,情绪很激动,听起来又不像很悲伤,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悲喜交加。这情景把一向头脑清晰的警察也搞得一头雾水,那死去的女人和这一村男女到底有什么恩怨?怎么谁都想杀了她?女人长得美,这没话说,死了也还那么美,可这女人既没偷人,也没养汉,虽说嫁了三次,但都是规规矩矩嫁的。警察觉得这事不可思议。 
  最大的嫌疑犯是老丁。老丁被抓了起来,但很快又放了。 
  警察又把目标转向了村长叶四海,他们突然觉得这是个重要的但一直被忽视了的人物。可叶四海却莫名其妙地疯了。 
  叶四海没疯之前一直是烟波尾村的村长。他这人其实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给人十分强大的感觉。他身体有病,不知是什么病,虾着腰,咳嗽,吐痰。脚趿一双破布鞋,踢里踏啦,吐了,用鞋底来回蹭几下。鞋底就比别人要厚一些。两只眼睛总是黏糊糊的,粘着眼屎。可每次选村长,烟波尾人还是选他。他脾气好。 
  村里人平时都不叫他村长,叫他四婆婆。他也答应。一边答应,一边顺手把一泡鼻涕抹在自己的鞋帮上,抬起头来对你笑笑,说咱这村长,不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如果有什么事,恰好被他想起来了,就提醒提醒你。二狗哇,你昨夜里又打了你媳妇儿,你媳妇儿告到我这里来了,说村里要再不管,就把她娘家的人喊来,你个驴日的,看怎么收拾你吧。 
  那叫二狗的后生仔脸就煞白了,露出一副可怜相来,两眼瞅着村长。叶四海说,你瞅我干啥,我又不是她娘屋里的人,二狗,你还是赶紧跟你媳妇认个错吧,要不,下个跪。 
  二狗脸上挂不住了,脖子歪了,探出几根青筋。 
  叶四海笑道,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哪天夜里不给她下跪? 
  二狗扑地一笑,知道村长说的是那事儿,脖子不犟了,嘴里还犟着,打死我也不下跪。叶四海瞥过一眼,笑笑,心里明白得很。等二狗回家后不久,他佯作无意地打二狗家门口走过,看见一个后生仔撅着屁股跪在天井里的搓衣板上,不是二狗又是谁呢。 
  也有不听劝的,像驾船的老罗、背脚的老二、扳砖烧窑的老丁,你怎么说他们都不听。老罗,一个驼子,从水里救上来一个女人,趁人家还没醒呢,就把人家给日了,这能不折阳寿?凭你驼子那几根骨头,能经得起折腾?老二呢,身体再结实,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娶个女人,都做得自己的女儿了,夜里还那么贪。女人最掏身子了,你老二,背了几十年脚,没事,被这女人几下就把身子骨给掏空了,走路不打晃能掉在水里淹死?老丁和这女子倒是般配,可你老丁也不敢那么折腾哪,幸亏这女人死了,不死老丁肯定也是老罗、老二那下场。 
  叶四海这样想,并不是他迷信,他是用朴素的辩证法分析问题。叶四海早先也是吃过苦头的。他年轻时的力气不比老二、老丁小。背谷装仓,上跳板,人家一次背一包,还吃力,他一次背四包,两只手还各夹一包,那得多大力气,六百斤。他还嫌不够,还要人家往背上加,加!加到七百斤,腰没闪;加到八百斤,他还往前迈了几步,突然觉得浑身一震,肺炸了。 
  人是有一个大限的,谁也超过不了这个大限。叶四海后来算是活明白了,可已经晚了,成了个废人。都说他脾气好,因为他发不得脾气,火还没上来,先就闻到了喉咙里的血腥味。而能压住火的是笑。他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儿笑意,一条狗对着他吠,他也笑。好像这个世界很好笑。他当村长,村里人事简单,一个村长,一个民兵连长,一个妇女主任。还有一个会计,是村里开广播的兼的。开广播的是他女儿。他不折腾老百姓,大家各干各的,基本上是无为而治。也很少开会。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他照例要讲话,虾着腰,咳嗽,吐痰,吐了,用鞋底来回蹭几下。大伙儿只听见他的咳嗽声,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他讲话时,有很多小屁孩,也站在他背后,虾着腰,咳嗽,吐痰,吐了,用鞋底来回蹭几下。他笑着骂,我日你妈哩,怎么都跟老子一个样。 
  然而脾气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也有疯狂的时候。他光着身子,背着手,虾着腰在村街上走过时,一开始人们还连大气都不敢喘。村长怎么了?人们甚至被他瘦骨嶙峋的赤裸身体震撼住了。这样一个瘦成了鬼的人,那玩意儿竟出奇的大。村长的女人死了好些年了,大伙儿才知道村长这些年在心里憋着。如果村长没疯,没暴露出来,这可能一直是烟波尾村最大的一个秘密。但叶四海是真的疯了。从那一天开始,他光着的身子,就开始像幽灵一样飘忽在烟波尾的每一个角落里,飘忽在树林里,飘忽在埋老罗、老二的那片坟地。烟波尾也就更加深深地笼罩在一种不祥气息中。谁都不知道村长是怎么疯的。但谁又都知道,能让一个村长发疯的,肯定是惊心动魄的事,他一定看见什么可怕的事了。 
  可惜了。叶四海疯了,大家都很惋惜。要是他没疯,下次选村长,大伙儿还打算选他。唉,人这玩意儿! 
  这案子一直没破,侦破案件得遵循严格的逻辑推理寻找证据链,而这起血案发生得完全不符合逻辑。 
  小乔就像被一个影子杀死的,没人知道那个影子是谁。小乔知道,可小乔已经死了。那条河知道。河流每日都在诉说,只是人类难以理喻。小乔从一条河里走到岸上最后又在河与岸之间死去的经历就如昙花一现,她不但是烟波尾出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也是烟波尾长久以来的一个谜。烟波尾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的美妇人了,烟波尾的汉子们也久已没有感受到那种叫人无法抵御的美了。甚至都不知道啥叫美了。 
  原刊责编易清华 
   
  【作者简介】陈启文,男,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四百余万字。主要有长篇小说《河床》、《初级阶段》,中短篇小说集《洗脚》、《石牌村女人》和散文随笔精选集《季节深处》等。作品曾多次获奖并被选刊、选本选载。本刊曾选发其小说《流逝人生》、《太平土》、《河床》等。现居湖南岳阳,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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