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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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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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周志明回来的时候,严君正在机关里。她在科里的另一间办公室听到楼梯上传来陆振羽大喊的声音,心几乎都
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仿佛那声音是专为喊给她听的,但她忍住了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到周志明那儿去,她不愿意在乱哄哄
的人群中和他寒暄而过,而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她选了这个公共汽车站来等他,给自己和他安排一个“邂逅相遇”的
机会。现在,这个她在感情上所属于的人,这个给过她无数美好梦境和幻想的人,活生生的,面对面咫尺相对,他那淡
淡的笑容,似乎使她多少夜晚的辗转反侧之思得到了一丝满足和宽慰。她想说些久别重逢的高兴话,话未出口,鼻子已
经酸得快要忍不住了,她望着他黧黑的、瘦尖尖的脸,两年前的那身蓝制服已经洗得掉色发白,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土气,
卷起来的袖口露着粗糙的手和半截古铜色的胳膊,她不由低回地说道:  “你吃苦了。”  “还好。你这两年怎么
样,挺好吧?”  她点点头。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一个话题,问道:“你和她见到了吗?”  “谁?”
  “施肖萌,她搬家了,你要找她吗?”  “对了,我正想问你呢,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  “搬到太平街
去了,太平街三号,就是那排‘复辟房’,你到那儿一问市委施书记家,都知道。”  “她爸爸当市委书记了?” 
 “政法书记。小萌也上大学了,可能是法律系,不大清楚。就在南州大学。”  连她自己事后都觉得奇怪,她居然
主动和他谈起了施肖萌,究竟是何种心情所使,她也搞不清楚,反正当时只是想叫他高兴罢了。  然而周志明对这些
消息似乎却并不那么高兴,反而皱起双眉,心事重重地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车来了,他匆匆和她道了别,登上了汽车。
  她目送汽车倾斜着拐过街角。然后垂下眼睛,一颗锁了很久的泪珠顺势剪落下来。  他回来了,却仿佛离她更远
了。

16分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
    西沉的太阳已经被尖尖的房顶遮住,远天流霞似火,烧得天空宛如一个醉汉的脸。西夹道这会儿早就阴凉下来,细
细的清风隔衫透入,使人体味到秋凉的爽适。周志明凝目望了一下熟悉的门首,除了门上像对联儿似的贴了两张崭新的
计划生育宣传标语外,一无变化。好像他离开这儿的两年,不过是昨夜的一场噩梦罢了。  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
进去。院子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两手沾满肥皂泡,从一堆洗衣盆中间站了起来。  “你找谁?”她用陌生的目光
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我家。”他疑惑地环顾了一下整个院落。  “你走错门了。”那女人的语气却更加肯定。
  “没错,我在这儿住好多年了。你是新搬来的?”他友好地朝她笑着说。  对方却警惕地板着面孔,张着两只湿
淋淋的手并不让开路。  “我就住在这间屋子。”他指着自己的家门便要往里走。  “你是哪儿的?开什么玩笑,
这屋儿是我们家新房。”  周志明愣住了。再一看,果不其然,他家的房门上,赫然贴着一对大红的喜字,他这才慌
了。  “哎?请问王焕德同志还住在这儿吗?他儿子叫王有福,他老伴姓郑……”  “这是不是志明呀?”西屋门
帘子一掀,王焕德趿着鞋子,探出大半拉身子来。“哎哟,可不是回来了,可不是回来了,我听着声儿像你呢。”  
周志明近前两步,“王大爷,挺结实的吧?”  “还那样,还那样。”王焕德样子没大变,嘴巴刮得溜净,小眼睛上
挂着惊喜的笑,只是那个哮喘的毛病像是比以前厉害些了,说起话来嗓子眼儿里有一个吱吱的小哨儿,“前几天听片警
小韩说,高等法院把你放了,果不其然,今儿就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志明被让到王家的外间屋来,坐在椅
子上,问道:“郑大妈和福哥、淑萍他们都好吧?”  “好,好,”王焕德一劲点头,吱吱地喘着说,“淑萍妈还忙
乎居委会呐,淑萍前阵儿顶替我工作了,大福子,……唔,刚才大福子媳妇你不是见了吗?梅英!”他向屋里高叫了一
声,“快出来,你干吗哪?”又转脸对志明说:“和大福子一单位的,今儿轮休。”  刚才那个洗衣服的年轻女人端
着个茶杯从里屋走出来,不无歉意地冲他笑笑,把茶杯放在他跟前,没等王焕德介绍就大大方方地说:“这位是志明兄
弟吧?老听我爹妈和有福他们念叨你。”  周志明谢了她的茶,他快一天没有喝水了,口中早就干涩无津,端起杯子,
也顾不得烫,狠着劲儿一口气喝干,梅英又忙给续上一杯,他一连喝了三个干,冒了一头汗,王大爷递给他一把大蒲扇,
他一边呼打呼打摇着,一边同公媳两个说话。  王焕德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志明怎么
也猜不到,王大爷从里屋抱出来的,竟是一只睡眼惺忪的大白猫。那猫身上的长毛又亮又软,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他
一时语塞。  “……白白!”  他抱着白白,白白咪呜叫了一声,叫得他心头直发颤,他忍不住要去亲亲他的白白。
“我们一直替你养着呢。”王大爷说。  傍黑时候,大福子和郑大妈几乎是前后脚回了家,小屋里自然又响起一阵惊
喜的笑声。  大福子用拳头咚咚擂着他的胸脯,嘿嘿笑着:“还行,两三年不见,你倒壮起来了,脸怎么晒这么黑,
要是在街上走,我准以为你是哪个山沟里的大老农民呢!”  郑大妈忙着同梅英支锅做饭,也不时插进来同他说话。
  “前几天,派出所管片的小韩还说你要教育释放了,没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什么叫教育释放呀,”大福子
一劲撇嘴翻白眼,“这是反‘四人帮’英雄。我们冶金局有一个小伙子就是,他去年就放回来了,是他们单位敲锣打鼓
放鞭炮接回来的,满处做报告不说,现在又是区人大代表,又是市团委委员,一下子就出名了。志明,将来红了可别忘
了咱们。”  周志明苦笑一下,没说话。  米饭梅英早就蒸上了,菜也大都洗好切好了,郑大妈又是个做饭的快手,
不一会儿,小屋里便飘溢着饭菜的香味。郑大妈用抹布把一张簇新的方桌子蹭得锃亮,摆上碗筷,周志明问:“怎么淑
萍还不回来。”  郑大妈叹了口气:“谁知道她呀,大概又跟男朋友一堆儿买东西去了。志明你说说,见面才几个月
就寻思办事儿,哪儿有这么急茬儿的?我这儿呢,整天价在街道上给别人家做工作,晚婚呀,晚恋呀,可自个儿的女儿
倒一通急着张罗,以后人家要给我一句难听的,我不也得听着呀!可不是吗,女大不由娘。”她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
么,对他又说:“你瞧,我还差点儿忘了,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呢,虽说淑萍结婚急了点儿,可到底也不老小了,这几
年又越来越瞅着老相,要结就结呗。当妈的,还不是得给她操办哪。先前我们也不知道你要回来。你王大爷就和房管局
说了一声儿,先借了你那间外屋给淑萍办事,你们家的东西都搬到里屋去了,你看呆会儿是不是叫大福子给你腾出来?”
  周志明刚才一看到门上那对红喜字,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所以就一直坐在王家,没急着进自己的家门。现在,郑
大妈虽然主动提出叫大福子给他腾出房子,但辞色上显然带着试探的意思,他也是明白的。人家布置好的新房叫人家搬
出去,他断然不会如此行事,他不愿意任何人由于他的归来而发生为难和不快,所以连忙摆着手,说:  “不用腾,
不用腾,腾了,淑萍在哪儿结婚呢,我一个人总好办。”  “那使不得,我们是看了你不在才借用的,你回来了,当
然完璧归赵嘛。”王焕德说。  梅英正往桌子上端菜,这时便插了嘴:“爸爸,您看这么着行不,让妈和我睡里屋,
让志明兄弟暂时跟有福和您在这屋挤两天,让淑萍把事儿办了,咱们再想办法腾,这么久的邻居了,还不跟一家子似的。”

17去寻找一点温暖的回忆
    大家一齐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志明,本来就抱定了绝不打乱别人生活的宗旨,也不想和王大爷挤在一起住。邻居好是
好,可生活习惯毕竟相去较远,况且他住进来,衣食住行,人家也会有许多不便。于是说:“我现在已经住在机关里了,
那儿有宿舍,这样上班下班也方便,省得整天到晚疲于奔命的。今儿我就是来看看你们,顺便带一床被褥回去。我这房
子淑萍就先住着,等有了地方再腾吧。”于是王大爷和郑大妈一个劲地说了许多感激和歉疚的话。接着便皆大欢喜地开
饭。晚饭吃得很慢,郑大妈使劲往他碗里挟菜;大福子不住地提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监狱里吃什么饭哪,干什么活哪,
打人不打人哪,等等,王大爷更是十分高兴,喝着酒,咂着京腔插科打诨,他是校场口戏院老资格的票友,一口戏韵倒
也吟哦有味,只有梅英一个人不大说话。  吃罢饭,天色已晚。志明说要拿床被褥走,起身和王大爷他们一起到自己
家的屋子来了。  家……这屋子,这台阶,这门,这儿,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感情中既熟悉又旷远。在跨进门槛的一
刹那间,他的鼻子忽地酸了一下,万端感触系于心头,心里暗暗说了句:“啊,我回来了。”  他家的外间屋已经被
收拾得一团新气,他免不了要笑着说几句恭贺和称赞的话,而实际上却没有一点笑的心情,颇有些“半是主人半是客”
的空茫。他急于想看看家里的那些东西,去寻找一点温暖的回忆。  里屋本来就小,他家的东西虽然堆放得既科学又
整齐,但仍然没能给人留出多少驻足的余地。外屋明晃晃的灯光带着喜气洋洋的调子,把里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这
儿更透着一股子陈旧暗淡之气,有点悲凉。物是人非,见物思人,他一想到父亲,思绪就要颤动,爸爸,你真的走了吗?
你的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诉诉委屈;他要报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亲子之爱,他要得到报答你
的机会啊!  身边的人太多了,他没法让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忆和感念中,郑大妈和王大爷高腔大嗓地向他讲着他家
那些零碎物件所摆放的位置,他不得静,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几件衣物,打成个行李卷,告辞了出来。  他又回到了
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华,美丽。可这重获自由的第一夜,哪里是他的栖息之所呢?他原来是打算好去办公室睡
沙发的,但在出了王焕德家门后才想起手中没有办公室的钥匙,一时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漫无方向地顺着大街往前
走。白天兴高采烈的心情这会儿竟跑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的呢?下午纪处长那一席居高临下的教诲刚
刚在他心里蒙上一层暗淡的阴影,严君转告他的关于施肖萌家道中兴的消息又使他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顾虑和不快。
他本来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记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郑三炮们痛殴后被扔进反省号的那个凄厉的深夜,他是多么疯
狂地渴望着能再见她一面,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枪子儿也心甘情愿。而现在,当可以自由支配双脚去奔向她的时候,
他却不由得踌躇了。严君的话,似乎使施肖萌八个月没给他来信这一悬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她的父亲当了市委政法
书记,自己又上了大学,家境人运,今非昔比。刚才关于房子的小插曲就说明,他还是两年多以前的他,而别人,却都
随着时间而变化,而前进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会成为另一个肖萌,她也许在大学里相知了更为般配的男
朋友,而她的家,谁知道呢,谁知道会不会还像过去那样欢迎他这个所谓“教育释放”的劳改犯呢?不不!虽然他想念
她,在煎熬中等待着同她的重逢,向往着在一起互叙别情的欢乐;但是此刻,他却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他不想用
陈旧的往事搅扰别人的快乐,不愿意看到她在自己突然出现时的尴尬,而宁愿把她在自己记忆中的美好形象就那么永久
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坦荡如砥的柏油马路在脚下延伸,路灯像一串串金灿灿的流星甩向天边,和路边鳞次栉比,
匠气十足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显示着都市之夜的华美。在油漆得富丽堂皇的红旗剧场门前,硕大的广告牌上赫然画着一
个穿着民警制服的姑娘,他不由得站下来看,显然是出自一位不大高明的手笔,女民警的眼睛画得大而无神,下面的一
排黑体字写着:“中国歌剧舞剧院来南州公演大型歌剧——星光啊,星光”。他继续往前走,在剧场旁边有个冷饮店,
不大的店堂里已经人满为患,可仍然有人竭力想要挤进去,路边还有几个卖西瓜和冰棍儿的棚子,支着明晃晃的大灯泡,
此起彼落的叫卖声招徕了一簇簇闲逛的人群。他心绪空茫地往前走,这久违的热闹街景并不能叫他兴奋。一手夹着行李
卷,一手拎着手提包,他觉得自己活像只丧家犬一样狼狈。  总不能在马路上走一夜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向火车站
走去。  虽然现在不是火车班次的高峰时间,但宽敞的候车室里仍然拥挤不堪。烟草味儿、汗味儿和西瓜的腐烂味儿
混杂着充满了整个大厅。他转了半天,才在一排挤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和男男女女的候车旅客的长椅上占住了一个可
以容他横下身来的空当儿,便怀搂着手提包,头枕着行李卷躺下来。在他的旁边,坐着几个农民装束的人,旁若无人地
大声说笑,嘴里喷出叫人发噎的旱烟味儿,不远的地方,几个出差的外地人围在一只大果皮箱边上,正伸着脖子吃西瓜,
瓜子吐了一地。有好半天,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脑子里一会儿乱无头绪,一会儿又是一片
空白,时时又害怕有人对他横躺在椅子上,占了过多的位置而不满。又有几个班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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