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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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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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脸都白了,一进来就嚷:“不好,院里要放羊。’意思就是犯人要跑。我们出门一听,果不其然,监区那边一片
吵吵嚷嚷的。尤厂长问常松铭怎么回事,常松铭说不知道,还那儿瞎分析哪,说可千万别是集体越狱吧。他这一说尤厂
长也急了,赶快叫我骑上三轮‘小东风’到附近的五分场去叫警卫部队,又叫常松铭赶快把在家的干部、工人叫出来围
监区,连家属学生都绰着棍子出来了。不过当时的确是够吓人的,因为正赶上刚刚传达市委领导的指示,要防止犯人暴
动、逃跑,大伙的神经都特别敏感,一听到犯人在院里叫唤,连我都以为是闹起事来了,所以当时尤厂长尽管没闹清楚
情况就采取了措施,也还是应当的,你想想,监区的围墙震倒了差不多一半,那些天连电话也不通,干部有不少都到窑
上去了,警卫部队又不在跟前,犯人一炸窝跑出来,你还不干没辙?那时候南州街上还都住着人,连北京、天津的人都
还睡在街上,这帮人要是跑出来,那还不满处偷呵抢呵祸害去!不过……”丁广杰想了想接着说:“不过关键还是里面
没闹起来,犯人里主意也不统一,有人想跑,有人还不想跑呢,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嘛。要是他们没矛盾,一哄
跑出来,你措施再快也白搭,警卫部队离了十几里地,干部职工得挨家现喊,砖厂又没配备武器,连尤厂长还是现从堆
在门口的救灾物资中拣了两把大铁勺才算没空手,要真跟犯人玩命我看也不是个儿,犯人一个个身强力壮的,手里头都
是铁锹铁镐,你打得过呀?”

10一个普通犯人
    场长点头说:“这倒也是。”  马树峰笑了一下,“你说了半天,其实并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来,我是问你怎么
能肯定常松铭没看见监区的情况啊。”  “肯定肯定,”丁广杰挺着脖子说,“从厂部那间防震棚到监区起码要走四
分钟,常松铭刚出门就折回来,说富余点儿也不过两分钟,靠厂部这面的院墙又没倒,他往哪儿看去?根本看不见。背
着小常咱也不好乱议论他,他这人,写个材料什么的还挺快,要说这胆子,还真小了点儿,不过作为一个劳改干部,明
明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要闹事,不赶快进去压住,反而往后跑,生怕一个人进去让暴动的犯人给砸里头,这可是有点儿
……怎么说呢?”  马树峰陷入沉思,丁广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直到丁广杰走了,他才沉着脸对屋里
几位农场的干部说:  “把周志明叫来吧,我单独同他谈谈。你们有事忙你们的,不用陪着。”  场长和两个机修
厂的领导说要谈谈财务方面的事,到隔壁的房子里去了。很快,周志明被人带来了。  也许别人会奇怪,他以副市长
兼公安局长的百忙之身,怎么会有兴趣和闲暇来管一个普通犯人的问题。其实,他并不想知道周志明是如何顶撞干部的,
甚至也并不关心那场鼓噪闹事的前因后果,这些问题,下面的同志自会搞清楚,当然用不着他来越俎代庖。他真正感兴
趣的,是公安干部——犯人、反改造尖子——改造标兵,这样一个大起大落的人物,也许他的历史能给人某种启发,某
种经验吧,马树峰心里这么想着。  犯人还是那么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比上次胖了点儿,气色也不错。进门时几乎没
有发出一点声响,进来后就安静地靠在门边的墙上。马树峰说了句:  “你坐吧。”  小伙子两腿一屈,身子溜着
墙,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诧异地愣住了,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坐这儿来。”  犯人迟疑了一下,站起身,
在椅子上坐下来。  “平常干部找你谈话,你也是往地上坐吗?”  “不,是叫蹲着。”  年轻人穿了身过于肥
大的黑棉袄,腰间还很好笑地扎着根粗草绳,显得土气而臃肿。马树峰打量着他,口气随便地问道:“这棉袄是特号的
吧?”  “嗯。”犯人仍旧垂着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马树峰先拣最近的事问:“前两天,为什么跟干部顶撞
啊?”  “因为砌炉子。”犯人还是简短地说。  “你等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问为什么同干部顶撞?”  
“因为我没砌。”回答照旧是简短的。  “为什么不砌?让你劳动是害你吗?”  犯人不说话。  “我问你,这
是什么地方?”  “劳改农场。”犯人咕噜了一句。  “劳改农场是干什么的?”  “改造罪犯的。”  “改
造罪犯的途径是什么?”  犯人又不说话了。  搞审讯,马树峰当然是驾轻就熟的。像刚才这种逻辑式提问,就是
旨在让犯人自己驳倒自己的一种方法。显然,犯人已经察觉了他的用意,眨着眼睛不答腔了。他笑笑,把结论摆了出来。
  “是劳动嘛。劳动是改造罪犯剥削阶级思想的唯一途径,只有通过劳动,罪犯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人。
当然,还要进行思想教育。所以,干部叫你加班砌炉子,对你进行教育的那些话,原则是对的,你加以顶撞就不大合理
了,你说对不对?”  他本来以为在这番道理下,犯人必然会无言以对,没想到他竟开口反驳起来。  “照您的说
法,只要参加劳动就能改恶从善了?那为什么有些犯人,比如砖厂的田保善那种人,坐了二三十年的牢,干了二三十年
的活儿,到现在还是个坏蛋?照李教导员的说法,好像犯罪就是缺乏劳动,那些农村来的犯人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在家
天天干活儿,为什么还要好逸恶劳去偷去抢呢?”  马树峰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打量了一下犯人那副认真的表
情,反问道:“你是觉得劳动不劳动无所谓,所以才不砌炉子吗?”  “不,”小伙子低下头去,“我觉得我用不着
拿干活儿来赎罪。”  马树峰的口气变得严肃异常,一字一板地说:“你干活不是为了赎罪,不论你还是其他犯人,
干活是为了使你们做一个劳动者。你们应当和社会上所有具备劳动能力的公民一样自食其力,而不靠别人来养活,我们
每一个人,包括你,也包括我,都有义务为社会主义祖国创造财富,难道这也不对吗?”  小伙子愣了半晌,头一点,
说:“您要这么讲,那让我干多少活我也愿意。”  “你进来多长时间了?”  “快两年了。”  “时间也不短
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端正认罪态度啊?”  犯人回避开他的注视,低头不语。  “我看你脑子挺灵的嘛,过去在
公安局也干了几年,难道不知道销毁证据、包庇坏人是犯罪行为?”  犯人不服气地抬起眼,“现在您还认为悼念周
总理的人是坏人吗?”  马树峰一下子愣住了,“你是因为广场事件抓进来的?”  “是,我觉得是。”  “‘
你觉得是’是什么意思?”  “我是按刑事犯罪判的,可实际上和广场事件是一回事。”  马树峰脸上很快冷淡下
来。没有第一手材料的事,他绝不贸然露出一点带倾向性的表情,只是冷冷地问:“既然你不承认自己有罪,为什么在
地震期间还要挑动犯人闹事?”  “地震期间?”年轻人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谁说的!那次是田保善他们要跑,怎
么是我挑动闹事?”  “田保善是什么人?”  “砖厂的杂务。”  “你详细说。”  “那时候不是经常有小
余震吗,”小伙子圆圆的眼睛很认真地瞪着,说:“犯人中间不知怎么传开了一个谣言,说自新河这儿要发生陆沉式地
震,过不多久就是汪洋大海了,还说五百里滇池就是这么一眨眼出来的,反正是有根有据的。犯人们孤陋寡闻,再加上
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全有点儿震怕了,所以说什么都信,搞得人心惶惶,田保善是最害怕的一个。那天
大多数人都到窑上去了,家里就留我们一个班,旁边又没干部,他说现在不跑就跑不成了,过这村没这店,先跑出去活
命是真的。他们一人绰了把大铁锹就往破墙那边跑,我拦住他们,他们就说要劈了我,我也不怕他们,我手里也有铁锹,
我也不跟他们讲大道理,单讲实在的。我说你们不要命啦,现在是抗震救灾,非常时期,这时候捣乱有什么好下场,他
田保善坐了二十多年牢,腻了,想出去新鲜新鲜,他本来就是个无期徒刑,抓回来也定不了死罪,你们干吗陪着,再说
四周都是警卫部队,你往哪儿跑?那五百里滇池水真是一眨眼冒出来的,你就是跑一个星期还不是照样淹里头。我这么
一说,其他犯人就都犹豫了,田保善一个人还冲我乱喊,我也冲他喊,我嗓门比他大,我说田保善你敢跑我就敢劈了你!
反正我横着比他长,竖着比他高,他不怵也不行,后来干部们冲进来了,叫我们都回棚子里去……”

11周志明是一个犯人
    马树峰打断他,“这些情况你后来没跟干部谈吗?”  “于教导员找我谈过一次,非说是我要挑动犯人越狱,说
院子外面就听见我嚷嚷得凶了,不让我讲话,还要关我反省号,其实反省号塌了,防震棚又不舍得让我住单间。后来我
自己把当时的经过写了一份材料……”  “你当时就写了材料?”马树峰心中一跳,“交给谁了?”  “就交给教
导员了,后来就是毛主席逝世,然后是粉碎‘四人帮’,再后来我就调到机修厂来了,这事就搁了。再早我还写过一份
材料,田保善在监舍里私设公堂,把一个犯人的胳膊捆残了,这人现在也在机修厂,当时那份材料也交给教导员了。”
小伙子停了一下,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接着说:“我就知道他不会给我往上转的,可我过去也是干公安的,我们自己
的监狱里还有这种黑暗的现象,我就是看不下去,就算我也是个犯人吧,也应该把这些事反映给干部呀。”  马树峰
的胸口热了,他忍不住想去握对方的手,周志明是一个犯人,一个当了犯人的公安人员居然还保持着这样的责任心!…
…不不,没有第一手材料不要表态,也许一切都不是真的……啊!哪怕仅仅有一点是真的,对一个犯人来说,也是可贵
的。  场长推门进来了,马树峰让犯人出去。年轻犯人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是光芒闪闪的一眼。
马树峰按捺不住激动,放大声音说:  “你放心吧,事情会查清的!”  是的,他的确不能平静了,周志明难道是
坐了冤狱吗?不,如果是,他为什么一直不申诉?  等犯人走出去,场长才笑着问:“是不是挺刺儿头?”见马树峰
站起来穿大衣,忙又说:“我已经告诉他们呆会儿把饭给咱们送到这儿来,这儿暖和。”  然而马树峰仍然系上大衣
的扣子,口气坚决地说:“你赶快给场部狱政科打个电话,叫他们科长下了班先别走,叫那个常松铭也别走,我们马上
回去!”  拉开房门,春天的劲风在他的胸前用力撞了一下,他回过身来,又说:“另外,以后咱们干部和犯人谈话,
给他一个凳子,别让他们再蹲着了,人格上一律平等!”  起床的哨音从半空中猛地劈下来,似乎比往日更突然、更
尖锐。周志明一骨碌爬起来,刚刚惊醒的意识被一阵急促的心跳敲击着。入监快两年了,他始终没能习惯这种把人从睡
梦中扯起来的短促而尖厉的哨子。哨音停止了,满屋子响起了紧张杂乱的穿衣叠被声,他也飞快地将衣服胡乱穿上,又
跪在铺上整理好枕头和被子,当手伸到枕头下面的时候,他无意中触到了那几本边缘已被磨得发软的书,心头突然被一
种难以名状的眷念占据了。  唉,他走了。这几本书的另一位主人杜卫东昨天刑满回南州去了。  从那次被捆伤以
后,杜卫东住了五个多月的医院,他的右臂骨头扭伤,部分肌肉坏死萎缩,一条粗壮的胳膊细成了一根麻秆,直到出院
后才逐渐生出新肉来。他们转调到机修厂以后,恰巧又分在一个班里,同住一个号子,同在二车间干活。二车间主要是
杂活修理,杜卫东分到木工组,他呢,因为过去在处里学过开汽车,虽然连“本子”也没有,但对汽车构造原理方面的
知识多少有点儿基础,所以就被分到了汽车修理组。  杜卫东自打出院以后便和他异常亲近起来,拼命在他面前表示
着殷勤和服从,以表达对他的感激。特别是刚出院那会儿,连吃饭都一改以往狼吞虎咽的习惯,故意细嚼慢咽,为了等
他先吃完,好把自己装作吃不了的窝头掰下半个来送给他。对杜卫东这类认真而又笨拙的心计,他是洞悉的,却也没有
点破,免得让他尴尬。直到后来杜卫东竟要天天给他打洗脸水,他才受用不了了,笑着对他说:“你别再打了,我可不
是田保善。”杜卫东做出一脸不屑的表情,“田保善什么玩意儿呀,你别提他,一提他我就犯堵,要是我还在砖厂的话
也不伺候他了。”  他笑笑,不去接他的话,因为他总觉得在自己和杜卫东之间很难建立更多的共同语言。他是一个
小偷,和卞平甲截然不同。卞平甲在“四人帮”被粉碎后不久就平反出了狱,被他原来的单位——市第二医院派人颇为
隆重地接回去了。卞平甲乍一走,他觉得很孤单,便也时常跟杜卫东找些话来闲扯,但真正和他交心贴腑地亲近起来,
还是他们在伙房帮厨时的那次交谈以后。  那是去年冬天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他们俩被派去给伙房的菜窖晾菜。两
个人一通猛干,不到两个小时便把一窖大白菜全部搬出来,摊晾在一片空地上。杜卫东抹了把汗,说了句:“歇会儿。”
便歪在一个破草垫子上了。  他也找了个空菜筐,反扣着坐在上面。这天没有一丝风,头顶上的太阳暖烘烘的照得人
周身舒坦,他看了一眼懒洋洋地躺在草垫子上的杜卫东,随口问道:“你的胳膊还疼吗?刚刚好,干活别太猛了。” 
 杜卫东若有所思地冲太阳半眯着眼睛,含糊地摇摇头,过一会儿,突然撑起半个身子,望着他,脸色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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