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下)〔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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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下)〔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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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激起对幻想强烈的爱好和渴望,——可是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花。 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几乎是炎热的,是个节日——圣灵降临节。 一座英式豪华精致的乡村住宅,花坛四周里鲜花盛开,花香袭人,住宅周围是一垅垅菜畦;蔓生植物爬满门廊,台阶上摆满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凉爽的楼梯,上面铺着豪华的地毯,两边摆满栽种着奇花异卉的中国花盆。 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一束束洁白的、娇嫩的水仙插在花瓶里,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浓郁。 他甚至不想离开它们,但是他上楼去了,走进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这儿也到处都是鲜花:窗旁,通往凉台的门敞着,门边到处都是花。 地板上撒满刚刚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着,凉爽的微风送进清新的空气,窗外鸟鸣嘤嘤,大厅中央,几张铺着洁白缎子台布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包着那不勒斯白绸,边上镶着厚厚的白色皱边。 用鲜花编成的花带从四面环绕着棺材。 一个小姑娘躺在棺材中的鲜花中间,她穿一件透花白纱连衫裙,一双好似用大理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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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的手叠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开的头发,那淡黄色的头发,却是湿的;头上戴着一顶玫瑰花冠。 她那神情严峻、而已经僵化的脸的侧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惨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却充满失去了稚气的无限悲哀,而且带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 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这个小姑娘。 这口棺材旁既没有圣像,也没点蜡烛,也听不到祈祷的声音。 这个小姑娘是自杀——投水自尽的。 她只有十四岁,但这已经是一颗破碎了的心,这颗心因受侮辱而毁了自己,这样的侮辱吓坏了这颗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惊,不应遭受的耻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迫使她从胸中冲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但是长夜漫漫,黑暗无边,虽已开始解冻,却还潮湿寒冷,而且狂风怒吼,这一声遭受无耻凌辱的呼喊并没有被住何人人听见……

    斯维德里盖洛夫醒了,从床上起来,大步走到窗前。 他摸索着找到了插销,打开窗子。风猛吹进他这间狭小的斗室,仿佛往他脸上和仅有一件衬衫遮盖着的胸脯上贴了一层冷冰冰的霜花。 窗外大概真的是个花园,又有些象个游乐园;大概白天这里也有歌手唱歌,也给人往小桌子上送茶。 现在水珠却从树上和灌木丛上飞进窗里,很暗,就像在地窖里似的,所以勉强才能分辨出某些标志着什么物体的黑点。 斯维德里盖洛夫弯下腰,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已经目不转睛地对着这片黑暗望了五分钟了。 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啊,号炮响了,河水暴涨了”

    ,他想,“到早晨水就会涌进低洼的地方,涌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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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鼠都会浮出水面,人们也将在风雨中咒骂着,浑身湿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烂儿拖到上面几层去……现在几点了?“

    他刚一这样想,附近什么地方的挂钟仿佛竭力匆匆忙忙地响着,打了三响。“哎哟,再过一个钟头就要天亮了!还等什么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罗夫公园:在那儿什么地方挑一个大灌木丛,叫雨淋透的灌木丛,只要用肩膀稍微碰一碰,就会有千百万水珠浇到头上……”他离开窗子,把它关上,点着了蜡烛,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蜡烛,走到走廊上,想找到那个不知睡在一间小屋里、一堆堆废物和蜡烛头之间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把房钱交给他,然后从旅馆里出去。“这是最好的时间,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时间了!”

    他在狭长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个人也找不到,已经想要高声呼喊了,突然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旧橱和门之间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好像还是活的。 他手持蜡烛,弯下腰去,看到一个孩子——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她身上的那件小连衫裙已经湿透了,像一块擦地板的抹布,她浑身发抖,还在哭泣。 看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她似乎并不害怕,却用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迟钝和惊讶神情,间或抽泣几声,这就像所有孩子一样,他们哭了很久,可是已经住了声,甚至已经不再伤心了,却还会偶尔呜咽一声。小姑娘的脸苍白而憔悴。 她冻僵了,不过“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么说,她是躲在这里,一宿没睡了。“他开始询问她。小姑娘突然变得活跃了,用孩子的语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说了起来。 她说到”妈妈“

    ,说是“妈妈打”她,还说什么有只碗被他打破了。 小姑娘说个不停;从她说的这些话里勉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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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猜出,这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她的母亲大概就是这家旅馆里的厨娘,经常喝得烂醉,把她毒打了一顿,还吓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妈妈的一只碗,吓坏了,还在晚上就逃了出来;她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着雨,最后偷偷地溜到这里,藏在大橱后面,在这个角落里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在哭,由于潮湿、黑暗和害怕,浑身颤抖,;在为这一切,现在她准又要挨一顿打。他把她抱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去衣服。 她赤脚穿着的那双破鞋子湿淋淋的,仿佛整夜都站在水洼里。 给她脱掉衣服以后,他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连头都裹到被子里。 她立刻睡着了。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忧郁地沉思起来。“瞧,又想多管闲事了!”最后他突然想,心里有一种痛苦和气愤的感觉。 多么荒唐!“他烦恼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赶快离开这儿。”哎呀,小姑娘!“他心中暗暗地咒骂着想,已经在开门了,可是又回来再看看那个小姑娘,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睡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一点儿,小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盖着被子,暖和过来了,苍白的面颊上已经泛起红晕。 可是奇怪:这红晕看上去仿佛比通常孩子们脸上的红晕更加鲜艳、浓郁。”这是发烧的红晕,“斯维德里盖洛夫想,这好像是酒后的红晕,就好像给她喝了满满的一杯酒。 鲜红的嘴唇仿佛在燃烧,在冒热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觉得,她那长长的黑睫毛仿佛在抖动,在眨巴着,好像抬起来了,一只狡猾、锐利、不像小孩子的眼睛从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张望,在递眼色,小姑娘似乎并没睡着,而是假装睡着了。 是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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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这样:她的嘴唇张开,微微一笑;嘴角微微抖动,仿佛还在忍着。 不过,瞧,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笑,明显的笑了;这张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脸上露出某种无耻的、挑逗的神情;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人的面孔,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瞧,那双眼睛已经毫不掩饰地睁开了,用火热的、无耻的目光打量着他,呼唤他,而且在笑……在这笑容里,在这双眼睛里,在这孩子的脸上这些下流无耻的表情里,含有某种丑恶和带有侮辱性的东西。“怎么!

    一个五岁的孩子!“斯维德里盖洛夫喃喃地说,他真的吓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已经把红艳艳的小脸完全转过来,面对着他,伸出双手……”啊,该死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惊恐地大喊一声,对着她举起手来……可是就在这时候他醒了。他仍然睡在那张床上,还是那样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着,窗外已经发白,天完全亮了。”整夜都在做恶梦!“他气愤地欠起身来,觉得浑身无力;骨头酸痛。 外面大雾弥漫,什么也无法看清。 已经快六点了:他睡过了头!他起来,穿上还很湿的短外衣和大衣。 他在衣袋里摸到了那支手枪,掏出来,摆正了底火;然后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在最惹人注意的卷头页上写了几行大字。写完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枪和笔记本就放在那儿,就在胳膊肘旁。 几只醒来的苍蝇在桌子上那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 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久,最后用那只空着的手去捉一只苍蝇。 他捉了很久,弄得疲惫不堪,可是却怎么也捉不到。 最后发觉自己在干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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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笑的事,清醒过来,颤栗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走出了房门。 一分钟后,他已经来到了街上。乳白色的浓雾笼罩在城市上空。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用木块铺成的又脏又滑的马路上往小涅瓦河那个方向走去。 他仿佛看到了一夜之间涨高了的小涅瓦河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彼特罗夫岛、湿漉漉的小路、湿淋淋的草、湿淋淋的树和灌木丛,仿佛看到了那丛灌木……他遗憾地去看一排房子,为的是想点儿什么别的。 大街上既没碰到一个行人,也没遇到一辆马车。 那些关着百叶窗、颜色鲜黄的小木屋看上去凄凉而且肮脏。寒气和潮气漫入他的全身,他觉得身上发冷了。有时他碰到一些小铺和菜店的招牌,每块招牌他都仔细看了一遍。 木块铺的路面已经到了尽头。 他来到一幢很大的石头房子旁边。 一条身上很脏、冷得发抖的小狗,夹着尾巴从他面前跑着横穿过马路。 一个穿着军大衣、烂醉如泥的醉鬼脸朝下横卧在人行道上。他朝这个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边隐约露出一个高高的瞭望台。“噢!”他想,“就是这个地方嘛,干吗要到彼特罗夫公园去?至少有个正式的证人……”这个新想法几乎使他笑出了声,于是他转弯到×大街上去了。那幢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这里。房子的大门关着,门边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门上,身上裹着一件士兵穿的灰大衣,头戴一顶阿喀琉斯式的铜盔。 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正在走近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 他脸上露出那种永远感到不满的悲哀神情,犹太民族所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都阴郁地带着这副神情。 有那么一会工夫,他们俩,斯维德里盖洛夫和“阿喀琉斯”

    ,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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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 最后,“阿喀琉斯”觉得不对劲儿:这个人并没喝醉,可是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凝神注视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您为什么站在这儿,您要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仍然一直一动不动,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啊,不干什么,老弟,您好!”斯维德里盖洛夫回答。“这儿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弟,我要到外国去了。”

    “到外国去?”

    “去美国。”

    “去美国?”

    斯维德里盖洛夫掏出手枪,扳起板机。“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您要干什么,这玩意儿,这里可不是使这家伙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地方?”

    “因为,你找错地方了。”

    “唉,老弟,这反正一样。 地方挺不错;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回答,他说,到美国去了。”

    他把手枪抵住自己右边的太阳穴。“您要干什么,这里不行,这儿不是地方!”“阿喀琉斯”

    突然慌了神,瞳孔变得越来越大。斯维德里盖洛夫扳动了枪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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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就在那一天,不过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了母亲和妹妹的住处,——就是拉祖米欣给她们找的、巴卡列耶夫的那套房间。 楼梯直接通到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门口,一直还在犹豫不决: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他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何况她们反正还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已经习惯把我看作一个怪人了……”他的衣服十分可怕:淋了一夜雨,衣服全都脏了,破了,很不像样了。 由于疲倦,下雨,体力消耗殆尽,再加上差不多一昼夜的内心斗争,他的脸几乎变得十分难看。 整整这一夜天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 不过至少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敲了敲门;给他开门的是母亲。 杜涅奇卡不在家。 就连女仆,那时也不在家里。 起初普莉赫里娅。 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惊又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随后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进屋里。“啊,你到底来了!”她高兴得说。“你别生我的气,罗佳,你看我竟这么傻,流着泪来迎接你:我这是笑,不是哭。 你以为我哭了吗?我这是高兴,可我就是有这么个傻习惯:动不动就流泪。 从你父亲死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我就总是哭。你坐啊,亲爱的,你准是累了,我看得出来。 哎哟,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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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得多么脏啊。“

    “昨天我淋了雨,妈妈……”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啊,不,不!”普莉赫里娅。 亚历山德罗芙娜打断了他的话,高声惊呼,“你以为,我这就要照女人的老习惯噜哩噜嗦吗,你放心好了。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现在我已经学会照这儿的人那样行事了,真的,我自己也看出,这儿的人聪明些。我已经一下子得出结论:我哪能懂得你的想法,怎么能要求你给我解释呢?也许,天知道你头脑里在考虑什么事情,有些什么计划,或者是产生了什么想法;我却老是催促你,问你:你在想什么!我真是……唉,上帝啊!我干吗老是问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呢……你瞧,罗佳,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过三遍了,德米特里。 普罗科菲伊奇给我拿来的。 我一看到,就啊了一声;我心想,我真是个傻瓜,瞧他在干什么啊,这就是谜底!说不定那时候他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他正在思考这些想法,我却折磨他,打搅他。我的孩子,当然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懂;不过应该如此:我哪能懂呢?”

    “让我看看,妈妈。”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报纸,浏览了一下自己的那篇文章,不管这和他的处境与心情是多么矛盾,但他还是和所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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