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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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鹰飞-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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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上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揍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
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痛欲裂,而且全身都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
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上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大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他说:“恭喜”,叶开
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果元宝,等着
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
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
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拾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
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
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
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竞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
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
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则。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
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凤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
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抛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
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
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
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凤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
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
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
少大,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
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大。”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
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个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
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勿一一。”她慢慢地接着
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
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叶开笑得很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叶
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
“那时我听罢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
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他说道:“所以我
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
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
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
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道:“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
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
是办丧事的人家,也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
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忍不住又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
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沉人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
  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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