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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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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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偿他不再给你工作,对你造成的损失。” 
  乔小心翼翼地像女人那样把手轻轻地放在我肩头上。自此后我时常想,他好比一柄蒸汽锤,既能一锤压死一个人,又能一锤下去恰到好处地轻拍在鸡蛋的壳上,真是刚中带柔。乔说道:“皮普能脱离铁匠铺去过幸福的生活,我是求之不得,太高兴了,没有话可说。可是,皮普和我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他的走确是铁匠铺的损失,可如果你以为钱可以补偿这孩子离开我的损失——” 
  哦,亲爱的善良的乔,那时我竟然下定决心离开你,而对你又那般忘情忘义。现在,你的身影仿佛又在我眼前,你用铁匠强壮的臂膀遮住泪眼,宽阔的胸脯上下起伏,你的语音低沉得以致难以发出。哦,亲爱的善良的乔,现在我仿佛仍然感觉到你当时搁在我肩头上的手带有爱抚的颤抖,就像天使在扑打着羽翼,现在回忆起来仍令我对你肃然起敬! 
  可是在那时,我由于迷恋未来的幸福,怎想再重蹈以往走过的人生窄道,所以我劝乔不必那般难过,请求乔放宽心,因为他说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而我说我们以后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乔用另一只手腕擦着眼中流下的泪珠,仿佛连眼珠都要拣出来似的,只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贾格斯先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他眼里,乔似乎成了一个白痴乡巴佬,而我是这个白痴的守护人。他看完这一切后,又把那已不再晃动的钱袋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说道: 
  “约瑟夫·葛奇里,我再说一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用不着和我耍手段,这笔礼金是有人委托我带给你的,你说愿意接受,这便是你的,假使相反,你说——”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乔就像一名残忍凶狠的拳击手一样做出一些吓人的动作,于是在惊讶之中停下了话音。 
  乔叫喊道:“我看你到我家来要是为了逗弄戏耍我,你就站出来!我看你要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你就过来!我看这就是我要说的,你看着办吧,要么收起你那一套,要么伸出你的拳头!” 
  我把乔拖到一边,他立刻平心静气下来。他只是亲切而有礼貌地对我说,他决不能在自己家中被人家当狗使唤当牛逗乐受人欺侮,同时这也是以一种礼貌的方法告诫对方。贾格斯先生见到乔刚才的样子就已经站起来,一直退到了门口。他没有任何再想进来的表示,就只是站在那里发表了他的告别辞,全文是: 
  “皮普先生,就这样好了。你要成为上流社会的人,我以为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愈快愈好。定于下星期的今天出发,届时我会给你一张印有地址的名片。你到伦敦可以在驿站雇一辆出租马车直接到我那里。你要明白我没有个人意图,不管怎样,我只是受人之托。我只是受别人雇佣办事,照约定办事。这一点你必须明白,你必须弄明白。” 
  他朝我们两人伸出了手指。我想他本来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只因为深怕乔干出危险的事儿,只有一走了事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不得不拔腿追上去,一直追到了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我知道他有一辆雇来的马车停在那儿。 
  “贾格斯先生,对不起我有些事打扰您了。” 
  “唔!”他转过脸来说,“你有什么事?” 
  “贾格斯先生,我想应该按照您的指示办事,才能把事情办得很顺利,所以我想问您一下,在我离开之前可不可以和我认识的一些熟人告别,您说呢?” 
  “我不反对。”他说着,看上去好像不大懂得我的意思。 
  “我不是指村子里认识的人,而是指镇上认识的人。” 
  “不,我不反对。”他答道。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之后便赶忙跑回来,一到家就看到乔已经锁上了大门,离开了客厅,坐在厨房里的火炉旁边,两只手放在两只膝盖上,出神地看着正在燃烧着的火红的煤块。我便也坐在炉火之前,注视着煤块,无言地坐了好一段时间。 
  我姐姐倚靠在有软垫子的圈椅上,椅子放在火炉的一个角上,毕蒂也坐在炉前干着针线活儿,她旁边是乔,乔的旁边是我,我正在我姐姐的对面。我越是凝视着发出红光的煤块我就越不可能看乔一眼,沉默的时间拖得越长久也就越难以开口打破沉静的局面。 
  终于,我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乔,你已告诉毕蒂了吗?” 
  “皮普,还没有呢。”乔仍然望着火炉,紧紧地抓住双膝不放松,仿佛他得到了秘密情报,知道这两个膝盖企图逃跑。他说道:“皮普,还是你自己告诉她吧。” 
  “乔,我想还是由你讲更好。” 
  于是乔说道:“皮普成了一个有钱的绅士了,愿上帝保信他!” 
  毕蒂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看着我。乔抱着两个膝盖也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们两个人。隔了片刻,他们两人便衷心地向我道贺。我感到在他们两人的祝贺中有那么一点伤心,这使我有些不愉快。 
  我利用这个时机让毕蒂知道,也是通过毕蒂让乔知道,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也就该严格遵守义务,不能打探消息,揣测我的恩人是谁,也不能议论他的长短。我告诉他们,要耐心等待,一旦时机成熟,真情便自然会显露出来,因而目前什么都得守口如瓶、秘而不宜。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有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秘恩主将可能给我一笔遗产。毕蒂一面重新拿起活儿做起来,一面对着火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且表示她会特别提防的。乔依然抓着双膝不放,说:“嗳,嗳,皮普,我也会特别提防的。”接着他们又祝贺我,又一再表明他们可真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成为上流社会的人了,不过这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 
  毕蒂花了很大功夫,作了许多努力,才让我姐姐了解了一些关于我的情况。不过,根据我的看法,毕蒂完全是白费力气。我姐姐笑着,不断地点着头。毕蒂说一声“皮普”,她就回应一声“皮普”,毕蒂又说一声“财产”,她又回应一声“财产”。我总在怀疑,这就像竟选时的叫喊一样,大家这样讲,我也这样讲,并无多大意义。说实话,我根本无法用文字描绘出她那内在的、令人无法了解的心态图。 
  如果不是我个人的亲身体验,我是绝不会相信的,然而事实如此,乔和毕蒂又有说有笑轻松自如了,只留得我心中郁郁寡欢。自然,对我的幸运我不会感到不满,如果说有什么不满只是不满自己而已,尽管我也不了解对自己不满的真正原因。 
  不管怎样,我坐在那里,把胳膊肘搁在膝盖头上,用手撑着面孔,凝望着炉火,而他们正谈论着我的离家,谈论着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还有其他的什么等等。只要他们有一个人看着我(因为他们时常瞅着我,特别是毕蒂),虽然神情显得那么愉快,我还是感到受到了侮辱,好像他们不信任我似的。其实老天都知道,他们无论在言语上或是在动作上都没有表现出这个意思。 
  每遇这种时候,我便会站起来走到门外四处闲望。因为厨房的门一打开便可以看到远处的夜景,在夏天的夜晚为了给室内通风,门总是开着的。那天,我抬头仰视着天空的繁星,感到这些星星都是些可怜的星星,下贱的星星,因为这些星星所照射的不过是我曾生活其间的乡村野景。 
  我们坐下来吃着面包奶酪饮着啤酒当晚餐时,我说道:“从今天星期六晚上算起,再有五天就是动身的前一天了,五天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日子过得很快,皮普,”乔边饮酒边说话,声音听起来瓮瓮的,“五天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过起来真快得不得了。”毕蒂说道。 
  “乔,我在想,星期日我要到镇上去订做新衣服。我准备告诉裁缝做好后放在那里等我自己去穿,要么就让他们送到彭波契克先生家里。我想要是回来穿,这里的人们都会瞪着大眼瞅着我,那可真让人讨厌。” 
  “皮普,胡卜先生和夫人说不定想看一下你这位新绅士的派头呢。”乔说着,把面包连同奶酪一起放在他的左手掌中用心地切着,同时看了一眼我那还未尝过的晚餐,仿佛回忆起当年我们总是比赛谁吃得快的情形。“还有沃甫赛也想瞧瞧你,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会把这当作大喜事呢。” 
  “乔,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这样做。他们会小题大作,什么粗俗的下贱事都干得出,那我可不能忍受。” 
  “唔,皮普,这倒是真的!”乔说道,“要是你忍受不了——” 
  毕蒂这时正坐在我姐姐旁边端着盘子喂她吃饭。她问我道:“你想不想穿起来给葛奇里先生、给你姐姐、还有给我看看呢?你会穿起来给我们欣赏一下,对吗?” 
  “毕蒂,”我有些不满地答道,“你脑子动得真快,我可没法和你相比。” 
  (“她脑子动得总是那么快。”乔说道。) 
  “毕蒂,你要是多等一会,就会听到我说,我打算在某一天的晚上把衣服包好带到这里来,很可能就在我动身的前一晚。” 
  毕蒂没有再说什么。我宽宏大量地原宥了她,然后不一会儿便和乔及毕蒂交换了亲切的晚安,上楼睡觉去了。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我先坐下来打量了四周好一会儿,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小房间,而不久我就将与它告别,我的身份已经提高,而且永远不会再住到这里。不过,正是这个小房间给了我多少饶有兴味的儿时回忆。这时,我的沉思又坠人混乱之中,简直使我惶恐不安。这间卑微的陋室和我即将去住的华屋相比,哪一间更好呢?这里的铁匠铺和郝维仙小姐的家宅,哪一个更好呢?还有毕蒂和埃斯苔娜,又是谁更好呢? 
  我这间小屋从早到晚都受到明亮的太阳照射,即使晚上也还保持着温暖。我站起来打开窗,立在窗口向外眺望,忽见乔从黑洞洞的屋门走出,在外面兜了一两个圈子;然后我又看到毕蒂也走出来递给他烟斗,并为他点好了烟。我知道他向来不在这么晚的时候抽烟,是不是有什么不快,或是由于什么其他的原因? 
  乔站在门口,就站在我的正下方,抽着烟斗。毕蒂也站在那里,和他悄悄地谈论着什么。我知道他们谈论着我,因为我听到他们用爱惜的口吻提到我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即使我能很清楚地听到他们谈话,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于是,我从窗口退回,坐在我床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伤感。这是我生活转向光明未来的第一个夜晚,而就是此晚我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寂。 
  向着打开的窗口望去,我看到一缕缕轻烟从乔的烟斗中徐徐升起,在半空飘浮,立刻在我脑海中便想到这就像是乔对我的祝福——它不是硬迫使我接受,也不是想对我表演一番,这缕缕轻烟就那么弥漫在我和乔共同呼吸的空气之中。想到这里,我吹熄烛火,翻身上床。可是这张床现在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虽然睡在床上,可是再也不能进入像以往那样的酣睡甜眠。 
    
    
    
  
 
 
 
 
 
 
 
 
 第十九章

    

  次日清晨,我已经是一个不同的人,我的人生远景也已改变。清晨使我焕发一新,和以前截然不同。尽管如此,我的心头仍感沉重,一想到还有六天我才能离开此地,而我又不能不怀疑,在此期间伦敦的情况会忽然大变,等我抵达时,说不定所期望的美景已经大大降格,甚至一切美好的想象均荡然无存了。 
  每逢我谈到我们越来越接近分别之事,乔和毕蒂便显出对我的爱怜和他们内心的喜悦,但是他们从不主动谈起,只有当我谈到时他们才表示自己的情感。早饭后,乔从那间最好的客厅里的柜子中取出我的师徒合同书,我们一同把它丢进火炉,我感到得到了自由。带着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新奇感,我和乔一起到教堂去。我暗自思忖,如果那位牧师知道了这一切,他也许不会再去诵读《圣经》中有关富人难进天国的那一节了。 
  提前吃了午饭,我独自漫步而出,向沼泽地走去,打算了结与它的相处之情,然后便断绝来往,各奔前程。经过教堂时,我顿时生出一种崇高的同情心,因为我想到那些最终将来到这里的可怜的人们,活着时,一个星期天接一个星期天地来到这个教堂,而生命结束之后,就永远地在这盖着青青低草的土堆里长眠(我在上午晨祷时就有过这种心情)。于是,我便许下一个心愿,有一天我将为村民们做些善事。当时,我还立下了一个草草的计划,请全村居民吃一顿盛餐,有烤牛肉、葡萄干布了、每人一品脱麦酒,以表达恩赐之意。 
  如果说以前我时常想到曾经和一个逃犯结成同盟,曾经看到他一跛一拐地行走在这坟堆之中,而且不由地感到羞愧,那么在今天这一个星期天,我在这里又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个可怜的、衣衫破烂的\全身发抖的、戴着镣铐的罪犯,我又有着怎样的感想啊!我也许会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毫无疑问他已经被押往遥远的地方,对我说来他已经死了,也可能他已经真的死去,并且以此来作自我安慰。 
  今后再不会见到这低低的潮湿之地,再不会见到这里的堤坝和闸门,再不会见到嚼着草儿的牛群——虽然这些愚钝的牛儿今天一转往日态度,对我较为尊敬,甚至还掉转头儿,长久地注视着我这个大笔财产的所有人——哦再见吧,我童年时光令人厌倦的老相识,我即将奔赴伦敦,即将尊贵无比。我再不会在铁匠铺以打铁为生,再不会在这里和你们为伍!于是,我耀武扬威地向那老炮台走去,躺在那里,思索着郝维仙小姐是否会把埃斯苔娜嫁给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当我一觉醒来,意外地看到乔正坐在我的身旁,抽着他那根烟斗。他一看到我睁开双眼便露出欣喜的微笑,向我招呼,说道: 
  “皮普,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想还是跟着你来了。” 
  “乔,你来到这里我太高兴了。” 
  “谢谢你,皮普。” 
  “亲爱的乔,你尽管宽心,”我们紧紧握过手后,我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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