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机器称作WC好了。现在,WC机器来了,西德专家汉斯(这也不是他护照上的名字,而是我们给他起的一个最普遍的德国姓,就像俄国的伊凡、中国的张三李四一样)也到了S市。还让不让赵信书去当翻译,厂党委会上煞费脑筋。 
  “老赵这个人我很了解,”新上任的厂长、原厂副总工程师李任重思忖着说,“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说这个人缩手缩脚,工作没有魄力,不主动,不能独当一面,我是信的。可是我不信他会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这两天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不就是为了C市公安局来的那封调查函件吗?我看,那也并不能说明老赵有什么问题。咳!……” 
  说到这里,李任重摸着剃得发青的下巴沉吟了。他瘦高个子,身材匀称,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如今已五十开外,两鬓已经花白,自当了厂长以来,性格也比过去稳健得多了。并且,他是搞科学的,科学讲究反证,但此刻他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反证来证明赵信书没有问题;他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他不能仅仅靠经验、靠直觉办事。于是他咳了一声后,沉默了下来。冷场片刻,厂党委副书记周绍文轻轻地叹了口气,绕了一个圈子说:“唉!现在,社会上要比过去复杂多了。我记得报上还登过这么一件事:南方哪个省的一个高干,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竟想把自己的女儿给香港的富商做小老婆。唉!真是……”“真是”什么,他也没说出来,言外之意是,社会比过去复杂了,人也会变得复杂起来,不能用过去的历史来证明此人现在不会出问题。李任重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个论据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便没有理睬他的话,接着说: 
  “我看我们还是早点决定吧,汉斯先生在S市已经住了三天了,总不能再拖下去。我的意见还是让老赵去试试,万一有什么问题……”“万一有什么问题”怎么办?这位新提拔上来的知识分子领导干部又傻眼了,自己也拿不出办法,只好焦躁地在皮椅上扭动了一下。“真要命!这种事又没法表决的。”厂党委书记吴克功拍了拍桌子。在我们看来,他长得却有点像钱如泉,面白体胖,是个心地宽厚的人。他也觉得这种事情可笑,一面笑一面叹息。“赵工这份怪电报真给我们出了个难题。不把它当回事吧,人家公安局都注意上了,那个钱如泉又是那么种人。把它当回事吧,赵工又是这么个老实头子……嘿嘿!……” 
  提到钱如泉,周绍文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用笔敲着记事本说:“哦,去年汉斯临走的时候,有这么一件事,不知你们还记得不记得?当时汉斯的确给我们出了些好主意,我们想表示表示谢意,送给他点什么。可是他说别的都不要,只要中国的一个小古董。这话也是赵工翻译的。后来,我们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一个仿制的汉朝瓦当送给他。他也不懂真假,高兴得眉开眼笑。买古董这事,我记得去年党委会的会议记录上有……”周绍文向来是绕着圈子说话,但他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总能使人听明白。果然,这种联想引起了党委成员们的注意,连李任重都警觉地皱了皱眉头:是不是这个书呆子真的受汉斯私下的委托,代买什么古董,这次趁出差的机会和C市的一个古董贩子挂上了钩,却卷进一件违法案件中去了呢?……“嗯,这事倒是有的。”党委书记吴克功点点头,又搔搔花白的短发,带着无可奈何的、会意的笑容说,“嗯,这里面,嗯,他们这里面,是不是……啊,有啥……哎,老郑,这个汉斯会不会说英文呢?要会说英文,事情就好办了。咱们厂好几个工程师都会英文哩,哪怕由李厂长抽出点时间来陪陪他呢。” 
  吴克功不愧搞过长期的政治工作,搔了搔头就想出了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负责临时接待外国专家的郑副厂长埋在靠墙的沙发里,用不满的口气回答:“这事我早就问过他了。他会英文,可是他说他是德累斯顿人,在国外,他向来不用英文说话。” 
  “啥?德累……”吴书记诧异地问,“那不是德国?那跟不说英文有啥关系?会英文,又不说英文。这,这里面……”在这方面,吴书记可又胡涂了。郑副厂长懒得跟他解释,埋在沙发里喝茶。显然这位副厂长、党委委员有自己的看法,如果采取表决的话,他是会投赵信书的票的,但他却不愿在会上表态:管他呢!书记厂长决定谁去当翻译谁就去吧! 
  “德累斯顿是德国的一个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被美国空军炸了个一塌糊涂。”李任重见吴克功的窘态,看不过去,耐心地告诉吴书记。“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汉斯才不在国外说英语。这也是他爱国主义的一种表现。” 
  “何止于一塌糊涂!当时汉斯面红耳赤地说,他的父母就是被美国飞机炸死的!”李厂长说话了,郑副厂长才用激烈的口气补充了一句。他们俩的关系有点别扭。可正因为关系别扭,才能从反面激出话来。 
  吴克功总算明白了,但又搔开了头。会议僵在这儿,和前两次一样,无法进行下去。 
  “哎!老郑,他跟你说这话的时候是用英文还是用德文的?” 
  周绍文灵机一动,想到了妙计。但他还是不愿直接说出来;他要引导别人往他的妙计里钻。 
  “德文。”郑副厂长眼睛都不看他,仅仅吐了两个字。 
  “那么,”周副书记面带微妙的笑容,“他说的是德文,你怎么懂得的呢?”“我怎么懂的?我前天不就汇报过了么?我只好从省社会科学院借了个新分来的大学生!”郑副厂长的潜台词是:你别的事情记得倒挺清楚,前天的事你却记不得了! 
  “嘿嘿!”周绍文点点头,眼睛横扫过会议桌,朝大家一笑。意思是: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李任重当即明白了,但他觉得这个办法不妥。可是这时候他的脑子被古董、钱如泉、“黑炮”、汉斯、赵信书和“社会比过去复杂了”等等所干扰,乱成一团,也没有表示异议。吴书记两眼还瞪着周绍文,不太懂得这位副书记的圈子。至于郑副厂长,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会上。他当了多年的副厂长,工作勤勤恳恳,没犯过大错,可是这次调整班子,他还是副厂长,却让李任重当了正厂长,所以他抱定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这时,管财务的王副厂长忍不住了,皱着眉头拍了拍记录本。“行啦,行啦!”他不耐烦地说,“我看我们也别再讨论了,就照周副书记想的办法办吧。老郑,既然你已经请了一个翻译,那就请到底算了。咱们顶多给他单位付点借调的劳务费和出差费,要不了多少钱。我告诉你们,S市的招待所愣敲竹杠,一套特级房间一天要我们四十多块钱;机器还放在车站的仓库里,每天又要付钱,过期不取还要罚款!咱们坐在这儿讨论,人民币可是不停地朝外淌哩!” 
  “嗯,老周的办法倒是个办法。”吴克功终于恍然大悟,高兴地说,“既然请了一个大学生来,就让他一直陪同当翻译好了。老郑,你再跟省社会科学院商量商量,把这事定下来。至于赵工呢,”他把脸转向厂长李任重,“咱们也别难为他,还是要注意知识分子政策。你想,要是他没啥问题,我们不让他跟那个德国人接触,对他也没啥妨碍;要是他真有啥问题呢,我们让他跟那个德国人接触,不是倒给他提供了一个犯错误的机会,反而害了一个同志么?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任重看着吴克功笑眯眯的脸,觉得这位党委书记抱的态度还是与人为善的,心里不觉有些感动。“好吧,”他点点头。“我们目前也只有这样做了。” 
  事情总算在第三次党委会上定下来:赵工靠边,找人顶替,赶快去接汉斯。 

  你在大街上找的这个最平常、最普通、最不起眼的赵信书,现在却引出个很不平常、很不普通、很引人注目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来了。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复杂,人与人之间就有着这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你有工夫捣腾,你很可能从那个卖烧鸡的个体户身上找到他是哪一个皇帝的皇亲国戚的线索。汉斯由郑副厂长和那位大学生陪同来到机械总厂,下了小轿车,吴书记、周副书记、李厂长把他迎进由会议室临时布置成的客厅。双方握手致礼,嘻嘻哈哈地寒暄了几句零七八碎的话,大学生也无法翻译。坐定之后,汉斯很高兴地叽哩咕噜说了一通,大学生在一旁凝神倾听,随即面对大家说: 
  “他说,他非常高兴再次来到中国;这次来,算是和老朋友见面了。他对厂方对他的招待表示感谢。他说,你们太客气了,他已经在北京游览过了,这次,你们又让他在S市休息了好几天,等于度了个假期。他认为S市是个新兴的工业城市,有很好的发展前途。他对中国在短短的几年里取得的成绩表示敬佩。他还说他想早点开始工作,最好是下午就工作。”听了这番话,李任重松了口气。他不是因为汉斯感到满意松了口气,而是觉得这个大学生翻译得还算流利。 
  “哪里,哪里!”吴克功微笑着说,“汉斯先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嗯,支援我们……我们理应招待的。要是汉斯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不必客气。” 
  大学生别过脸去,向汉斯译了吴克功的话。汉斯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子,朝吴克功点了点头,意思是感谢他的好意,又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大学生听了,白晰的面皮上突然泛起红晕。按《百家姓》顺序,大学生应该姓冯了,我们就叫他冯良才吧。他中等身材,衣着入时,戴一副黑边眼镜,是个初出校门的年轻人,第一次跟着外国人当翻译,态度还不太自然。“他说,中国人是非常讲礼貌的民族,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他非常喜欢和中国人交朋友。他问你们厂有位姓赵的工程师,赵什么……按音译是赵、新、树,这位先生在哪里,他希望让他来当翻译。他说,他上次来,就是这位先生当翻译的。” 
  听了大学生的翻译,吴克功竟也像大学生一样,态度不太自然了。他干咳了一声,眼睛瞅着大学生说: 
  “嗯,是有这么一位赵——赵工程师,他叫赵信书。不过——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调到别的工厂去了。” 
  说完,他挨个儿地看看其他人,仿佛是征求意见:我这样答复对不对?其他人都没有表态,在沙发上端坐着。 
  冯良才把吴克功的回答告诉汉斯。汉斯耸了耸肩膀,摊开两手,说了几句话,冯良才翻译道: 
  “他说,他表示遗憾。他说,这位赵先生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很诚实的人,他和他在那十几天中结下了友谊。他要求你们代他问赵先生好。”“好的,好的,”吴克功连忙答应。“我们一定把他的话带到。”宾主又谈了一会儿,商定第二天开始工作。吴克功等人就送汉斯到招待所休息。招待所新布置了一套客房,和汉斯上次来又大不同了。服务员全是本厂职工模样长得比较秀气的子女,替客人沏上热腾腾的香片茶。汉斯环顾了房间的设备,连连用刚刚学来的中国话笑着说: 
  “顶好!顶好!谢谢!谢谢!……” 
  从招待所出来,吴克功也很高兴,说: 
  “嗯,我看这个大学生也不错,翻的话也挺快,都不带打嗝的。”郑副厂长低着头,没有搭话。李任重在考虑明天的工作安排,也没有说什么。只有周绍文意味深长地说:“嘿嘿!这个外国人为什么对赵工那么感兴趣?一来就夸他,还要叫他来当翻译呢?”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如雷贯耳,旁边走的三个人都掉过脸来盯着他。吴克功的一团高兴被冲到九霄云外,心头还罩上了一丝阴影,李任重肚子里暗自嘀咕: 
  “这个搞政工出身的人,果然有头脑,幸亏我昨天没有坚持……” 

  且不说这四个人心事重重地走了,我们来看看这个外国人是怎样想的吧。写小说不但要钻到中国人心里去,还要钻到外国人心里去。汉斯身材高大魁梧,如今已年过五十,开始发胖了;金黄色的头发淡了下去,变成了亚麻色;有皱褶的皮肤红通通的,还很滋润,要不是罩着一层汗毛,就和煮熟了的胡萝卜一样。他的行动还带有年轻人的敏捷,这是长期坚持体育锻炼的效果。这些天,他的确在S市呆腻了。这里没有夜总会,又没有体育馆,电视上演的节目他全听不懂。由郑副厂长和翻译陪同逛了两趟大街,他看出来连这两个中国人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的了。但是他又不明白为什么还不让他开始工作,对中国人的慢节奏,他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又不便问,只好成天坐在特级套间里喝啤酒。啤酒是青岛出的,比德国啤酒和美国的罐装啤酒都好,这才把他暂时稳住。今天来到机械总厂,知道老朋友赵信书已调走了,他就想赶快干完活,早点离开这个没有意思的地方,在公司给他限定的出差日期里,余下几天到中国南方去逛一趟。 
  他和赵信书怎么建立起的友谊呢?现在让我们顺着他的回忆追溯上去。原来,他去年冬天被公司派到这个矿务局机械总厂洽淡业务,一下火车,就听到一口很纯正的德国话招呼他。对一个离家万里的人来说,这首先就使他感到十分亲切,消除了他在漫长的旅途中的寂寞感。而这位能说很纯正的德国话的人,又是一个瘦小的、文质彬彬的、脸上总带有一种很羞涩的笑容的中国人。赵信书的外貌在我们看来是最平常的、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可是在外国人看来,这却是一副典型的东方人的形象。汉斯从小到大,在德国出版的介绍中国的书籍上,经常看到画着这种单眼皮、黄皮肤的人的插图。于是,他像见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把把赵信书搂进怀里,两人着实亲热了一番。 
  赵信书第一天来接他,穿的是自己的涤卡棉制服,外面穿了一件在S市的冬天离不开的军绿色老羊皮大衣。把汉斯接回厂里,在宴请汉斯的酒席上,吴克功忽然发现我们的工程师和汉斯比较起来穿得太寒伧了,有失国体。宴会以后,就叫王副厂长去想办法,无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