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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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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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和遗弃的车辆遮住了。我向正在过桥的艾莫和其他人招招手,叫他们过来。我爬下去,蹲在铁路路堤边。艾莫跟着我下来。“你看见那部车子吗?”我问。

“没有。我们只在看着你。”

“有一部德国军官座车在那边那道桥上开过。”

“军官座车?”

“是的。”

“圣母马利亚啊。”

其余的人都过来了,大家都蹲在路堤后边的烂泥里,望着铁轨那一边的桥、那一排树、明沟和那条路。

“照你看,我们是不是给切断了,中尉?”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部德国军官座车从那条路上开过。”“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中尉?你脑子里不会有什么奇异的感觉吧?”“别乱开玩笑,博内罗。”

“喝点酒吧?”皮安尼说。“我们要是真的给切断了,索性喝口酒吧。”

他解下水壶来,打开塞子。

“看!看!”艾莫说,指着路上。我们看得见石桥顶上有德国兵的钢盔在晃动着。那些钢盔向前倾着,滑溜溜地向前移,简直像是被神奇的力量操纵着。他们下了桥,我们才看见他们。原来是自行车部队。我看见最前面那两个人的脸,又红润又健康。他们的钢盔戴得很低,遮住了前额和脸庞的两边。他们的卡宾枪给扣在自行车车架上。手榴弹倒挂在每人的束身皮带上,弹柄朝下。他们的帽盔和灰色制服都给雨水打湿了,仍旧从容地骑着车子,张望着前头和两边。起先两人一排——接着四人一排,又是两人一排,接着差不多十二个人;接着又是十二个人——最后是单独一人。他们不讲话,反正就是讲话我们也听不见,因为河声喧闹。他们在路上消失了。

“圣母马利亚啊,”艾莫说。“是德国兵,”皮安尼说。“不是奥国佬。”

“为什么这儿没人拦住他们?”我说。“他们为什么没有把桥炸掉?这路堤上为什么不布置机关枪?”

“你倒来对我们说说看,中尉,”博内罗说。

我很光火。

“该死,这整个局面都荒唐可笑。下边那座小桥他们炸掉了。这儿大路上的桥却保留了下来。人都躲到哪儿去了?难道他们完全不想拦阻敌人吗?”

“你倒来对我们说说看,中尉,”博内罗说。我于是闭嘴不说了。这本不干我的事;我的职务只是把三部救护车送到波达诺涅。这个任务我没有完成。现在我只要人到达波达诺涅就算了。也许我连乌迪内都走不到。为什么走不到,真见鬼!要紧的是保持镇静,别给人家的枪打中,别给人家俘虏去。

“你不是打开了一个水壶吗?”我问皮安尼。他递给我。我喝了一大口酒。“我们还是动身吧,”我说。“不过也不必匆忙。大家想吃点东西吗?”

“这不是可以多呆的地方,”博内罗说。

“好。我们就走吧。”

“我们就靠这边走吧?免得给人家看见。”

“我们还是到上面去走吧。可能也有敌人从这座桥赶来。我们可别让他们居高临下,先看到我们。”

我们沿着铁路轨道走。我们两边伸展着湿漉漉的平原。平原的前头就是乌迪内的那座小山。山上有座城堡,城堡下才是人家的屋顶,一家家挨过去。我们望得见钟楼和钟塔。田野上有许多桑树。我看见前头有个地方,路轨给拆掉了。枕木也给挖掉,丢在路堤下。

“趴下!趴下!”艾莫说。我们扑倒在路堤边。路上又有一队自行车走过。我从堤顶偷望着他们走过。

“他们看见了我们,但是管自走他们的路,”艾莫说。

“如果在上边走就会给人家打死的,中尉,”博内罗说。

“他们要的不是我们,”我说。“他们另有目标。倘若他们突然撞上我们,那我们就更危险了。”

“我情愿在这人家看不见的地方走,”博内罗说。

“好吧。我们在轨道上走。”

“你看我们逃得出去吗?”艾莫问。

“当然啦。敌军还不很多。我们可以趁着天黑溜过去。”

“那部军官座车是干什么的?”

“基督才知道,”我说。我们继续顺着铁轨走。博内罗在路堤的烂泥里走,后来走得腻了,也爬上来跟我们一起走。铁道朝南走,已与公路岔开,我们再也看不到公路上的情况。有一条运河,上边有条短桥给炸毁了,我们凭着桥墩的残留部分爬了过去。我们听见前头有枪声。

过了运河,我们又在车轨上走。铁道越过低洼的田野,一直入城。我们望得见前头另外有一条火车线。北面是那条我们看见开过自行车队的公路;南面是一条小支路,横贯田野,两边有密密的树木。我想还是抄近路朝南走,绕过城,再横过乡野朝坎波福米奥走,走上通塔利亚门托河的大路。我们走乌迪内城后的那些岔路小道,可以避开撤退的总队伍。我知道有许多小路横贯平原。于是我开始爬下路堤。

“来吧,”我说。我们要走那条支路,绕到城的南边去。这时大家都爬下了路堤。从支路那边嗖的有一枪向我们打来。子弹打进路堤的泥壁。“退回去,”我喊道。我爬上路堤,脚在泥土里打滑。司机们在我的前头。我尽快爬上路堤。密密的矮树丛里又打出了两枪,艾莫正在跨过铁轨,身子一晃,绊了一下,脸孔朝地跌了下去。我们把他拖到另外一边路堤上,把他翻转身来。“他的头应当朝上面,”我说。皮安尼把他转过来。他躺在路堤边的泥地上,双脚朝下,断断续续地吐出鲜血。在雨中,我们三人蹲在他身边。他脖颈下部中了一枪,子弹往上穿,从他右眼下穿出来。我正设法堵住这两个窟窿时,他死了。皮安尼放下他的头,拿块急救纱布擦擦他的脸,也就由他去了。

“那帮狗崽子,”他说。

“他们不是德国兵,”我说。“那边不可能有德国兵。”

“意大利人,”皮安尼说。他把这个名词当作一种表性形容词。博内罗一声不响。他正坐在艾莫身旁,可是并不望着他。艾莫的军帽已滚到路堤下面去了,皮安尼现在把它捡来遮住艾莫的脸。他拿出他的水壶来。“喝口酒吧?”皮安尼把水壶递给博内罗。

“不,”博内罗说。他转身对我说:“如果我们在铁轨上走,随时都有这个危险。”

“不,”我说。“人家开枪,是因为我们要穿过田野。”博内罗摇摇头。“艾莫死了,”他说。“第二个轮到谁啊,中尉?我们现在往哪里走?”

“开枪的是意大利人,”我说。“不是德国人。”

“照我看,要是德国人的话,他们会把我们都打死的,”博内罗说。“现在意军对于我们的危险比德国人还要大,”我说。“殿后部队对什么东西都害怕。德国部队自有其目的,不会多管我们。”

“你说得头头是道,中尉,”博内罗说。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呢?”皮安尼问。

“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挨到天黑再说。只要我们走得到南边就没事了。”

“他们为要证明第一次并没有打错,我们再过去准会给他们都打死,”博内罗说。“我才不干哩。”

“我们找个最贴近乌迪内的地方躲一躲,等天黑再摸过去。”“那么就走吧,”博内罗说。我们从泥堤的北边下去。我回头一望。艾莫躺在泥土里,跟路堤成一个角度。他人相当小,两条胳臂贴在身边,裹着绑腿布的双腿和泥污的靴子连在一起,军帽掩盖在脸上。他的样子真像尸首了。天在下雨。在我所认识的人们中,我算是喜欢他的了。他的证件在我口袋里,我准备写信通知他家属。

田野的前头有一幢农舍,周围栽着树,房屋旁边还搭有一些农家小建筑物。二楼有个阳台,用柱子支着。

“我们还是一个个分开些走吧,”我说。“我先走。”我朝农舍走去。

田野里有一条小径。越过田野走过去时,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从农舍附近的树木间,或者就从农舍里开枪打我们。我朝农舍走去,越看越清楚了。二楼的阳台和仓房联在一起,柱子间撅出着一些干草。院子是用石块铺砌的,所有的树木都在滴着雨水。院子里有一部空空的双轮大车,车杠高高翘在雨中。我走到了院子,穿过去,在阳台下站住了。屋门开着,我便走进去。博内罗和皮安尼也跟着我进去。屋里很暗。我绕到后边厨房去。一个没盖的炉子里还有炉灰的余烬。炉灰上方虽则吊有几只锅子,可是都是空的。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

“我们得到仓房里去躲躲,”我说。“你去找找看可有什么吃的东西,皮安尼,找到就拿上来。”

“我去找好了,”皮安尼说。

“好吧,”我说。“我上去看看仓房。”我在底层的牛栏里找到了一道往上走的石梯。在下雨天,牛栏带着干燥而好闻的气息。牲口都没有了,大概主人走时赶走了。仓房里装着半屋干草。屋顶上有两个窗子,一个上面钉着木板,另一个是狭窄的老虎窗,朝北面开的。仓房里有一道斜槽,以便叉起干草从这儿滑下去喂牲口。地板上通楼下的方孔上架有横梁,运草车开进楼下,就可以把干草叉起送到楼上。我听见屋顶上的雨声,闻到干草的气息,当我下楼时,还闻到牛栏里纯净的干牛粪味。我们可以把南面的窗子撬开一条木板,张望院落里的动静。另外一道窗朝着往北的田野。我们要逃的话,两个窗子都通屋顶,倘若楼梯不能派用场,还可以利用那喂牲口的斜槽滑下去。这个仓房很宽大,一听见有人声,就可以躲在干草堆里。这地方似乎挺不错。我相信,要是方才人家不对我们开枪的话,我们一定已经平平安安到南边了。南边有德国军队是不可能的。他们从北边开过来,从西维特尔赶公路而来。他们不可能从南边绕过来。意军更为危险。他们惊慌失措了,看见任何东西就胡乱开枪。昨天夜里我们撤退时,听见有人说有许多德国兵穿上了意军军装,混在从北方撤退的队伍中。我不相信。战争中这种谣言有的是。打仗时敌人是常常会这样对付你的。你没听说过我们也有人穿上德军军服去跟他们捣蛋的。这种事也许有人做,不过似乎很困难。我不相信德国人会这么做。我不相信他们非这么做不可。我们的撤退根本用不到人家来捣乱。军队这么庞大,路又这么少,撤退必然混乱。根本没人下令指挥,不要说什么德国人。不过,他们还会把我们当作德军而开枪。他们把艾莫打死啦。干草味很香,我躺在仓房里的干草堆上,好像是退回到了年轻的时代。年轻时我们躺在干草堆里聊天,用气枪打歇在仓房的高高的山墙上的麻雀。那座仓房现在已拆掉了,有一年他们把铁杉树林砍了,从前有树林的地方只剩下一些残桩、干巴巴的树梢、枝条和火后的杂草。你往后退是不行的。要是你不往前走,又怎么样呢?你再也不能回到米兰。要是你回到了米兰,又怎么样呢?我听着北方乌迪内那方向的枪声。我只听见机枪声。没有炮声。这才叫人稍为心安。公路边一定还布置着一些军队。我朝下望去,借着这干草仓房内的暗光,看见皮安尼站在下边卸草的地板上。他拿着一根长香肠,一壶什么东西,胁下还挟着两瓶酒。

“上来吧,”我说。“梯子就在那儿。”话出了口我才发觉,我该下去帮他拿东西。我刚才在干草上躺了一会,弄得头脑胡里胡涂。我刚才几乎睡着了。

“博内罗呢?”我问。

“我就告诉你,”皮安尼说。我们走上梯子。我们把食物放在楼上的干草堆上。皮安尼拿出他的刀子,上边带有拔瓶塞的钻子,他用那钻子去开酒瓶。

“瓶口上用蜡封着,”他说。“一定是好酒。”他笑笑。

“博内罗呢?”

皮安尼望着我。

“他走了,中尉,”他说。“他情愿当俘虏去。”

我一声不响。

“他怕我们都会被打死。”

我抓住那酒瓶,一句话也不说。

“你看,我们对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信心,中尉。”

“那么你为什么不也走呢?”我说。

“我不愿意离开你。”

“他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中尉。他溜走了。”

“好吧,”我说。“你切香肠好不好?”

皮安尼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着我。

“我们谈话时我就切好了,”他说。我们坐在干草上吃香肠,喝酒。那酒一定是人家藏起预备举行婚礼用的。年代这么长久,有点褪色了。“你守着这个窗子望出去,路易吉,”我说。“我过去守那道窗口。”我们每人各自喝一瓶酒,我就拿了我那一瓶走过去,平躺在干草上,由那窄窄的小窗口望着湿淋淋的乡野。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我只看到一片片农田、赤裸的桑树和落着的雨。我喝喝酒,但是酒并不叫我愉快。因为年代太久了,变了质,失去了味道和色泽。我看着外面天黑下来;黑暗来得很快。今天夜里一定是个漆黑的雨夜。天一黑就不必守望了,我于是就到皮安尼那边去。他睡着了,我没叫醒他,只在他旁边坐了一会。他是个大个子,一睡着就不容易醒。过了一会儿,我叫醒他,我们就上路了。那是个奇异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期望碰到什么,或许是死亡,或许是在黑暗中打枪并奔跑,但是想不到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先是趴在公路边的水沟后面,等着一营德国兵开过,等他们走过后,我们才越过公路,一直朝北走。我们有两次贴近德国部队,但是他们并没有看见我们。我们绕着城的北面走过乌迪内,一个意大利人也没碰见,过了一会儿便走进大撤退的基本行列,整夜往塔利亚门托河赶去。我真想不到撤退的规模这么宏大。不但是军队,整个国家都在撤退。我们整夜赶着路,走得比车辆还要快。我的腿发痛,人又疲乏,但是我们还是走得很快。博内罗情愿去当俘虏,真太傻了。其实一点危险都没有。我们穿越两国大军,完全没发生意外。艾莫要是没给打死,我们不会感觉有任何危险。我们沿着铁路大大方方地走,没人来麻烦我们。艾莫的被杀是太突兀而太没理由了。不晓得博内罗正在什么地方。

“你觉得怎么样,中尉?”皮安尼问。路上车辆和军队很拥挤,我们在路的旁边走着。

“我好。”

“我走得发腻了。”

“嗯,我们现在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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