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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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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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间时近时退,象是两军在黑暗中混战,松涛在两军之上哗哗地滚动,没有人声。她走进
单元房去敲小妹家的门,总算到了,不用再为沿途的黑暗鬼影害怕了。小妹端出炖好的排骨
汤给姐姐热上。她中午晚上都只在外面吃点小面,烧饼,连油水都没沾。她坐在沙发前大口
地吃起来。吃饱了,和小妹、妹夫说说话。妹夫说,姐姐,你从北碚跑恁个远来上点课,几
块钱的课时费,硬是不值得哟。翻倍的课时费,我都不得干。你要缺点钱,开个口,我这个
当兄弟的还是可以赞助你一把啥,还上啥子课嘛。

    亦琼说,那我这个当姐姐的才抬不起头哟,要靠弟妹施舍。我差的不是点把点的钱哟,
我是在养一个家哟,都让你来赞助?我学中文,不比你搞经济法,钱来得快,来得也多。我
只能靠上课挣小钱,大的挣不来,小的也不嫌。我真是遇上个生老病死的危急关头,你帮我
一把,也想得过味嘛,姐姐不是依赖别人的人。

    妹夫摇头说,说也是这么回事,但是我总觉得你这样来回奔跑,早晚要出问题,你各人
当心就是了。我和小妹也只能帮你把汤煨起,酱爆肉炒起,你每个星期来就吃一点。我的厨
艺还是可以的,不是吹,也要当个三级厨师。说罢,他嘿嘿嘿地笑起来。

    亦琼忙说,不错,上回的魔芋烧鸭子和今天的回锅肉都很地道。我是做不出来的。

    小妹在旁边使劲点头,给亦琼做手势,嘴里说着不出声的哑语,亦琼听不见,什么,什
么?小妹继续在张嘴巴,看那口型,她明白她是在说,粉起(捧起),粉起,粉得越高越好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妹夫发现了,小妹,你做啥子怪相?你煮的饭多,但是掌勺的还是我啥,你看你做菜,
尝哪个盐味哟,尝了一道又一道,老是放不准。你看我做菜尝不尝盐味,根本不尝,这才是
真功夫。你还认为我是“腰别死耗子,冒充打猎匠”,“耗子爬秤钩——自称”三级厨师,
还说要把我粉起。

    小妹边笑边说,“半空中吹唢呐——哪里哪”,你是“不打胭脂自己红”,那里要人粉
嘛。只是希望你“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

    和妹妹、妹夫笑够了,亦琼觉得轻松了,她去冲了淋浴,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她和
小妹同时起床,吃罢早饭,两姐妹一起出烈士墓,小妹到沙坪坝上班,亦琼乘车回北碚。她
在学校的课是排在下午的,回到家放下包,逗逗嘉儿,忙着做家里的事。吃了中饭,靠着床
头打个盹,然后起来看看讲义,骑车到系里上课了。

    第二天下午,她又出发了,一车直达牛角沱,转车到江北华新街职工大学上写作课。9
点钟下课,乘电车到牛角沱,坐17路末班车到烈士墓,她又到小妹家住宿了。早上起来,
她杀回马枪,又乘车到沙坪坝师院上课。中午下课,就直接回北碚了。这个星期她在外面的
兼课就算结束。

    她成了一架上课机器,狠巴巴地挣钱。大书包里鼓鼓囊囊地装满各种不同的教材。也仗
着她头脑清醒,反应灵敏,教学好,那样到一个地方,换一种教材上课,真得把人上糊涂,
保不准上文艺理论拿出写作课的教材。一周20节,跑上几百里,就是铁打的身板也得累垮
呀。生孩子、写书、离婚、上课、带孩子,这样的多声喧哗让她头晕目眩,而摧毁身体的疾
病,正在悄悄地酝酿着要加入这复调音乐。

    她左腿疼,是大转子骨和膝盖骨疼,疼呀,疼呀,掐也掐不了,止也止不住。她随身带
着一瓶止痛片,每次到市里兼课,她都要吃上几粒。半路上痛了起来,她挎着包,不断弯腰
摸着痛腿,就那么弓着身子急速地往前走,得快点快点,上课要迟到了。终于到办公室了,
背过身子,从包里拿出药瓶,多吃两粒,不能在上课时候腿疼发作了。一次去解放碑上夜课
,她一阵眩晕,直想吐,差点没有倒下去。她赶快乘车到小妹家,走拢就倒在床上。她连说
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次头晕之后,腿疼更加严重了。每次坐一小时车到市里,一下车就感到头晕。拖着一
条痛腿往上课地点赶。心里对自己喊,天啦天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呀
?可是她不能停下来,那么多的课,她不能上到一半不干了。教书的特殊性质不允许中途随
便停课。每月拿到酬金,数钱的时候是特别慰籍人的,不干了就没有钱了,养孩子的费用怎
么办?

    就象惯性一样,她每次都提着包在街上奔跑,身体有些前倾,她不断对自己喊,天啦天
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呀?她还是没有停下来。她已经停不下来了。但
她终归有一天会停下来的,那就是发条断了,指针停了。




 


                           第十九章 绝处逢生            


    亦琼是在40岁生日那天发现患股骨肿瘤的。那天对她是个黑色的40岁,她坐在小龙
坎骨科医院的靠背椅上流泪。她满脑子里都是嘉儿,嘉儿还差8天才满两岁,如今她和连英
办了离婚还不到三个月,她就病倒了,嘉儿那么小,她该怎么办哟?

    小妹去给她办理交费取片的手续去了。她好几次动员姐姐好好检查一下腿疼的原因,亦
琼忙着上课都没时间,后来到大医院去看了两次门诊,都没发现问题,可是疼痛却一天比一
天加重。小妹四处打听哪里有偏方,有好医生。当亦琼又到小妹家时,她就坚决要姐姐到小
龙坎的这家小医院来看病了。

    小妹拿着片子出来了,看见姐姐在哭,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你知道哭了,说你不听,哪能这样不要命的上课。再拖下去,连命都得丢了。

    亦琼抹掉眼泪,站立起来,弓着身子和小妹一起走出医院。小妹送她到车站,亦琼要去
黄桷坪小弟家。小妹说,你走不动,就我去好了。不,这事得我自己去,我能走动。她上了
车,在杨家坪下车。腿疼又加剧了,使她连伸直腰都困难。她就那样弓着腰,用手扶住左腿
,象个佝偻病人一样穿过杨家坪转盘,挂在脖子上的挎包象钟摆一样在胸前摇晃。她瘸着走
,好不容易走到汽车站。去九龙坡的汽车来了,她试了几次都跨不上车门,是后面的人推着
她上的车。她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对让座的妇女点点头。

    她必须亲自去找小弟,把她现在的情况告诉他,让父母到北碚照看嘉儿。她又能找谁呢
?尽管她觉得她对不住他们,可是在这个要人命的时候,怎么还能计较个人的恩怨呢?只有
家里的人能够对她发慈悲,如果他们都不管她,她和孩子还怎么活呀?

    小弟开门,见到姐姐身子直往下滑的样子,大吃一惊。他扶亦琼坐到沙发上。亦琼连叫
小弟给她倒杯水。她从挎包里掏出药瓶,一大瓶止痛片只剩十来粒了。

    她吃了药,把报告单拿给小弟看,说,我是没办法了。说罢,哭了起来。

    小弟看了单子后更是吃惊。哎呀,怎么是这样呢!他对弟媳说,你到妈妈那里去,让她
过来,就说姐姐来了。

    母亲闻讯赶来了。亦琼叫声妈,眼泪就扑簌簌掉。

    母亲听说了,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和你爸爸一起到北碚去。我
的小嘉儿好可怜呀!

    亦琼悬着的心放下了。

    小弟又陪亦琼去肿瘤医院再作检查。诊断仍是肿瘤。必须住院手术。亦琼在外兼的课都
得停下了。她开了好几个学校的地址,让小弟去告诉她兼课的那些学校,她病了,不能上课
了。小弟一看地址,叫起来,你怎么一周跑四处地方上课,你不要命了?

    亦琼勉强笑笑,那怎么办?我得养孩子呀。

    小弟按照地址挨个儿去通知各处学校,把他跑得气喘,才知亦琼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连
说他知道得太晚了。他又赶去北碚,安排父母在那里照看嘉儿,把保姆辞了。



    小弟、弟媳、小妹、妹夫两家人都到北碚去了,母亲说,我老了,跑不动了,要给姐姐
在家看孩子,医院那边就拜托你们两家去照顾了,就这一个姐姐,你们要尽点心呀!

    亦琼在沙坪坝住院,弟妹两家每天从黄桷坪和烈士墓的家里给她送来汤水。弟媳又亲自
做了时装套裙送来医院,让亦琼试穿。说姐姐一定能保住腿,出院就可以穿裙子了。妹夫的
烹调技术更是到了露一手的时候,他亲自做了汤菜,骑摩托送来。同病房的人都羡慕亦琼的
福气,说,这家姊妹怎么这么友爱,都有各人的家了,还这么团结?小弟听见问,想了一下
说,看来只能归于妈妈平时待我们很公平,没有偏心了。母亲常说,“手背手心都是肉”,
她对四个儿女硬是是一碗水端得平。

    做了各种术前检查,同位素照片,X光拍片,CT照片,肿瘤长在股骨中段,绕着股骨
长了一圈。是良性还是恶性,必须切片才能知道。

    手术要要家属签字,小弟签了。医生说不行。小妹也来签了,这下算是双保险了吧。医
生仍说不行,弟妹签字都不能做手术。必须直系亲属丈夫签。

    这下子把亦琼难住了,她不愿说丈夫已和她离婚了。她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的丈夫在
外省工作,赶不回来。所以让弟妹代签。所有的危险我愿意自负,我也给自己签字好了。

    医生说,做手术没有病人给自己签字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手术吗?你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我也不瞒你,手术有三种方案,第一种是切开大腿,把股骨上的肿瘤打去。第二种是把中
间这段股骨锯断,取出来煮,清除骨头上的肿瘤,然后加钢筋,把骨头放回去。第三种就是
截肢。你的肿瘤是长在股骨中段,真截肢,得整个腿锯掉。这么大的手术,你丈夫不回来签
字怎行?

    亦琼听得心惊肉跳,她也是想过锯腿这一步的。但这马上可能变为现实,她还是觉得难
以接受。她忍住心慌,说,我的丈夫太远,一时赶不回来。她说到“我的丈夫”时,不免一
阵心酸,她哪里还有什么丈夫?她心里直发紧,但她忍住没有哭出来。

    医生说,你丈夫回不来,那就让你们单位来签字吧。以后有什么事,找单位好了。

    小弟又连忙赶到北碚,把情况告诉周老师,周老师和他一起找系主任谈。结果,中文系
开了一个面包车,十多个代表都到市里来看亦琼了。系领导去见了医生,听他们介绍情况,
系书记和系主任在家属签字栏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一起来到亦琼病床前。

    系主任对小弟小妹说,学校离市里远,进城一次不容易,你们有什么事,随时和退休的
周老师联系,我们就会很快知道的。做手术后,由系里请人护理,但是更多的照顾还得靠你
们弟妹了。你们就这一个姐姐,我们也只有这么一个“女能人”呀。前几年,亦琼曾被评为
市里的先进,所以系主任说这话。

    系主任又对亦琼说,你一向都是很坚强的,一人带孩子很不容易,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战
胜疾病,克服困难,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站起来。

    亦琼流泪了。她说,就是为了我的好领导,好同事,我也一定不悲观,不泄气。我一定
要站起来。

    周老师没有马上随车回去。他要亦琼放心,家里有父母照看嘉儿,他也会经常去她家,
看看两个老人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临了,他悄悄问亦琼,要不要告诉连英?你写信,我写
信都行。

    亦琼迟疑了。连英是个吃不得亏的人,为生孩子,成天骂娘,说他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了,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在孩子抚养费上,每月25元,多一分都是不愿付的。

    她对周老师说,老人家,我看就不要给连英写信了。我和他已经离婚了。这时候给他写
信,他会怎么想,不认为我病了还要去缠住他吗?况且我的病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真的锯
了腿,你想,他会怎么看?他本身就是吃不得亏的人,还能帮我?

    周老师说,我想给他写封信,他来封信安慰一下你也好。万一有个什么事,嘉儿他还得
管呀。

    亦琼摇摇头,眼里涌出泪水,他管嘉儿?他连负担嘉儿都不愿意,还能管嘉儿?他就这
样都说是我要孩子的,我真是有个什么好歹,他还能要孩子?宁可把孩子送给一个好人家,
给我的弟妹抚养,也比拿给连英受嫌弃强。

    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周老师拍着亦琼的肩膀说,别哭了,别哭了,我只是一个提议,不写信也有道理。我只
是觉得当初你和他那么好,那样盼他,等他,都让我老头子感动,即使后来分手了,但人总
还有个情吧。哪怕是念旧情,也该在对方有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吧。

    亦琼边哭边摇头,这对连英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

    周老师说,你也不要那样悲痛。你肯定会好起来的,让你倒下去,老天都没长眼了。系
主任都说了嘛,相信你会站起来,你一定要站起来,让我老头子都为你骄傲。

    亦琼点点头。

    亦琼转到一个两人住的小病房,很安静,亦琼躺在病床上,想着生,想着死。原来觉得
死离自己很遥远,现在却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明天手术切片,化验是骨癌,那就等于判她的
死刑了。截肢也只是权益之计,癌细胞会通过骨髓迅速蔓延全身。在骨科,她见好几个患骨
癌的,都是一节一节往上锯。有个妇女,骨癌长在手上。最初锯了手腕,不久又锯了手肘,
第三次锯了胳膊。亦琼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第四次进医院了。这一次是把整个肩胛骨齐乳房
处都挖去了。少掉一只胳膊,她走路身子往一边偏。

    亦琼想,下一次她又挖哪儿,锯哪儿呢?看来是离死不远了。亦琼想到自己,她的肿瘤
是长在大腿骨上,真是锯掉大腿,下次就没得锯的了。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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