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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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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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在现在就已经潜伏下来了呢。

    亦琼走到人和街路口,看着远处光树桠枝后面的红房子,那已经褪色的暗红色砖房,就
是她的家。房檐的大红瓦破裂了,排列得参差不齐,有的缺口直齐砖墙,红砖墙上也就留下
一道道屋檐水迹印。檐顶的石灰早已脱落,露出已经发黑的腐朽的木条,窗口伸出的晾衣竿
搁在对面的堡坎上和梧桐树上,穿在竿上的衣裤呈“大”字形和“人”字形在半空中飘摇,
行人走到竿下,偏偏头,免得被垂得低低的“人”字形裤子扫着了脸,或是用手拂一下白色
的被单,以便从被单下钻过去。小时候红房子的小孩经常躲在晾晒的被单后面捉迷藏,白被
单上常常留下黑黑的手指印。

    楼上走廊堆满了杂物,不时碰倒扫把撮箕的。罗妈在儿子枪毙以后不再当居民委员了,
谁也不买她的账。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表,罗妈没理由再在走廊吆三喝四骂这骂那了。少了
她的鸭青(公鸭)嗓子,红房子格外清静。

    亦琼走进红房子,感到很亲切。每次回到红房子,母亲都会说,最喜欢你回家。父亲则
说,“出门要用叉叉,进门要用钩钩”。意即她到家了就不出去,得用叉子叉出去,出去了
就不回来,得用钩子钩回来。她想,她该早一点回家来,就不会一个人关在宿舍里东想西想
了,差一点走了绝路。为了她亲爱的母亲,她也是不能够死的哟。

    小弟带着亦琼的信和材料去走访最高人民法院上访接待站。头两次都被不客气地挡驾了
。挡驾的人说,不要以为你住在北京就可以天天来找了。

    小弟发火了,你们是最高法院,怎么能对人民来访这个态度?

    接待站收下了他的材料。

    小弟仍不放心,又去第三次。这次一个50岁光景的干部接待了他,他是管西南片的,
已经看了亦琼的反映材料。他对亦琼离婚的有关问题表示出极大的关注,高度赞扬北碚区法
院调解亦琼和陵县法院僵局的作法。

    他问小弟,现在你姐姐还没有在送达回证上签字,调解书还没有发生法律效力,上级法
院也不便给予解决。告诉你姐姐,先在送达回证上签字,寄给陵县法院,同时向陵县法院提
出申诉,要求纠正不合理之词,然后才可向上反映。不用怕签字,按这个步骤去做,不会错


    这才是帮在点子上的忙。亦琼收到小弟的信,马上按最高法院的意见做了。寄回签字的
送达回证,并给陵县法院院长写了申诉信。然而,陵县法院还是没有理睬亦琼的要求。

    亦琼想横了,又给最高法院写了一封措辞更加激烈的信。“普及法制教育,不仅是教育
人民群众,也包括教育司法人员。强烈要求最高法院拿我和陵县法院民庭庭长作为普及法制
的典型开刀,决不允许陵县法院钻我们法律不完善的空子,以为只有他们有权以法整人,公
民无民主以法治他们。”“我不相信在一个讲究社会主义法制的国度里,充满的是封建时代
的人治和法霸。希望最高法院发挥最高法律监督权的作用,直接责成陵县法院纠正调解书的
错误文字。”

    小弟又带着亦琼的信去最高法院找那个管西南片的干部。干部看了这封信,沉吟良久说
,最高法院不越级处理基层法院的案子,既然你来反映了,情况又很特殊,我就写个给地区
中级法院的公函给你吧。

    他让小弟等一下,然后进到里面,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最高法院的信封。他把
信封交给小弟说,让你姐姐带着这个函去找地区中级法院,请他们过问此案。问题会解决好
的。

    小弟接过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象挂号单那么大点的公函笺
,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盖着一个“最高人民法院上访接待站”的鲜红公章。

    小弟觉得很惊奇,问干部,就拿这个去找中级法院?行吗?

    干部说,行,你姐姐要是去不了,让她把它寄给地区法院也可以。

    小弟见干部这么说,也就不好再问了。他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最高法院。把信封和盖
有公章的空白函寄给了姐姐。

    亦琼收到信,按小弟说的,把盖有公章的空白函寄给了地区中级法院。她心里也象小弟
一样感到奇怪。就这么一张空白纸片能解决问题?

    寄出公函才两个星期,亦琼就收到了陵县法院按原文改正的调解书。这最高法院的空白
公函还真起作用了。亦琼突然发现它的威力竟有些象封建时代的尚方宝剑,只要皇帝赐与的
尚方宝剑一到,没有谁敢不执行的。

    但这是法制还是权力意志呢?还是她凑巧遇到了一个充满人情的“青官”——或者用老
大早年说过的一句话,是“贵人”呢?当年亦琼下乡遇到巴县的老胡,老大就说是“贵人在
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在她经过千难万难都打不下这死婚官司时,她又遇到了最高法院的“
贵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不知道除了最高法院给小弟的这个空白公函以外,他们法院内部
还有什么联系。这个空白公函对亦琼和小弟始终都是一个谜。

    从1984年冬到1987年春,亦琼为这个离婚案整整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官司,从
33岁打到35岁。她回想起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简直象做了一场恶梦。一个普通的离婚
案,就这样折腾了两年多。真是拿她在碱水里煮,冰水里泡,生不如死,死不心甘。说来她
也是有文化的人,还有打官司的能力,都打了两年的官司才解决问题。她想,要是她没有文
化,没有打官司的能力,遇到这样的死婚,也只有认了。她除了接受的路,还有什么路可走
呢?生活在这块重视集体主义,没有个人价值可言的土地上的人,就得受这样的委屈。祖祖
辈辈都是这么过的。

    亦琼的官司打赢了。可是打赢了又怎么啦?社会、法院给她造成的极大伤害和摧残,没
有任何赔偿。举目茫茫,她已经35岁了,是名符其实的老姑婆了,叫她还到哪里找对象,
还有什么婚可结?在这两年中,她处于婚不婚,离没离的状态中,谁还敢和她谈对象?男家
是清楚这一点的,他们达到了把她拖老,拖得她嫁不出去的目的。法院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他们存心不改调解书上的错误,在给学校和本地法院的公函中公开威胁,“告诉张亦琼,在
她没有归还男方财物前,不得另行结婚,结婚就视为犯重婚罪。”法院的目的也达到了。现
在她完全自由了,她也是难得再结婚了。她不知道该怪谁。

    还有她事业前程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在80年代初期,她是批评界崭露头角的新人,
现在她的同仁大踏步地赶超到前面去了,她却因身陷离婚的泥淖影响了学术的研究。

    还有,和她一起在外语学院参加出国集训学习的同事,在国外攻读学位、做访问学者,
寄回在纽约自由女神塑象前照的照片,风姿绰约,叫亦琼好不羡慕和痛惜。离婚官司的拖延
,使她失去了出国的机会。可以想象,她出去以后生命的大书必将掀开新的一页,她后半生
的生活也将是另外一副光景。无论如何,都比她现在过得好,她肯定会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
,有一个爱她、疼她、长相知、长相守的丈夫。

    还有精神上的创伤和痛苦是一口无法测量的古井。很多年里,她不敢回忆那次离婚的细
节,她对人讳莫如深,从不裸露她的心伤。即使十年以后的今天,她回想当年的离婚,所造
成的摧残还象烙印一样打在她的心上,令她不寒而栗。就象《红字》中的海丝特刻在胸前肉
里的耻辱红字“A"一样,永远抹不去。




 


                           第十四章 天使之吻            


    长途汽车在川西高原行驶。公路凿在半山腰,弯弯拐拐,很险。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
悬崖,山脚下是象绸带一样的岷江。有高血压的人,是不敢伸头看山崖的,眩晕。汽车在悬
崖壁上爬行,不时有泥石流从山崖上涌下来,把公路切断。亦琼乘坐的汽车,被泥石流在半
路上阻截了7小时。不得不在汽车上过夜,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也难耐高原寒冷。

    经过两天的颠簸,汽车终于开进被称为童话世界的九寨沟。

    当亦琼的眼、耳、脑、胸,被铺天盖地流泻的水势,排山倒海的轰鸣涨满的时候,她的
心稣得来象喝了碗鲫鱼汤,一股清新的精神流贯她的四肢。她和车上的年轻人把头伸出车窗
外,挥舞着手欢呼,“呵呵呵,不虚此行,不虚此行!”空谷里的回声,激起缎子般的蓝色
水面一圈圈涟漪。

    亦琼急急忙忙奔下车,张开双臂迎上去,一个俯卧撑下地,她喝上了甜丝丝的雪水。

    亦琼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离婚官司在春天结束了。官司赢了,她身心受到的伤害却难以
恢复。暑假她出门独自旅行,她和车上结识的9个男女大学生组成了“熊猫党”,党徽是一
个有熊猫头象,印有“九寨沟之旅”的纪念章。

    九寨沟由高原上的几个海子,也即自然天成的大湖泊和一片原始森林组成。它以它的原
生状态展示着大自然迷人的美丽和沉彻透明的朴实。与九寨沟同样质朴古老的是住在沟里的
藏族人,大风车,木索桥和用整棵树干挖成的独木舟伴随着他们。

    亦琼戴着黄色旅游帽,蓝花衬衫扎在牛仔裤里,外面罩着米色的茄克背心,敞着衣襟,
胸前挂着水壶,脚蹬旅游鞋。一路上,她和年轻人一道大呼小叫,又扭又跳。从《丢手巾》
唱到《天仙配》,从《语录歌》唱到《国际歌》,凡是会唱的,都从记忆里挖掘出来。那种
张狂相,一副快乐仙子样。

    九寨沟以它的水美闻名。水下景致比陆上风光更加令人流连忘返。山的倒影,在澄明碧
透的海子里形成幽幽深谷,风吹动着漫山的绿叶红花,水中的倒影也不停地摇曳。湖里倒置
着整棵整棵的大树,在投入水中的红霞似火的枫叶的映照下,好似一丛丛巨型的红珊瑚。大
树间的枝桠,在水流的轻轻推动下,不断摇摆,好象成百上千的鱼儿在来回游动,怡然自得
。在这充满童话气氛的水晶宫,亦琼在海子之间转悠。时而在湖上划独木舟,时而到水滩上
去玩水。走走停停,不觉到了诺日朗瀑布。

    远远望去,诺日朗瀑布好象一排排悬挂在山崖上的银丝面,任风吹拂,一动不动,形成
鳞次栉比的天然屏风。来到崖脚下,方可知瀑布本色。震耳欲聋的轰鸣,令人热血沸腾,头
皮发麻。仰望崖顶,只见蓦地涌现出的水,以排山倒海之势飞流直下,好似成千上万的白马
,意气风发地跃身山崖。

    亦琼异常兴奋,脱去鞋子,光着脚下到沟底。她尽可能地去靠近瀑布。瀑布扬起的阵阵
水雾使得沟底雾蒙蒙一片,风扑打在身上,象沙子一样细细密密的水粒抚着脸面,湿湿的,
痒痒的,就象吃豆沙一样面面的,润心润肺。想不到竟在九寨沟吃到了家乡的夹沙肉!亦琼
贪婪地转动头,细眯着眼,张着嘴,笑盈盈地用脸去接受水雾的抚摸,细细领略吃夹沙肉的
滋味。

    

    身上的衣服被水雾打湿了,脸上终因水雾太重,已经水淋淋了。亦琼摘下眼镜,擦去镜
片上的水,撩起衣襟抹把脸,心满意足地爬坡上崖。她象孩子一样连蹦带跳,也不管会不会
摔倒。好久好久没有象这样自由自在打着赤脚踩烂泥巴了,那可是小时候她最喜欢的游戏活
动。

    踩着满地的烂泥,她心里一动,何不温习温习童年的功课?她停下步来,蛮有兴致地把
脚趾张开,往泥上轻轻一压,黄褐色的稀泥从她脚趾缝里冒出来,一片一片的,不厚不薄,
整整齐齐四片。呵,我的脚艺没有回潮,我的猪肝做成功了!脚做出的猪肝,当然是脚艺,
不是手艺了。

    她呵呵直笑,低着头,走一路,踩一路,可是过够了猪肝瘾。可惜不能做饺子,那得用
锄头尖轻轻往地皮上一挖,然后将挖开的地皮顺势翻过来,一块一块的,全是半圆形的饺子
。当知青时,在田埂上点豆子,她弓着腰,边挖田埂,边数个数,一口气挖了三百个饺子,
挖到田角,算是打了个精神牙祭,人却累得腰酸背痛,饥肠辘辘。童年留下的饥饿印象,使
她的联想,全都是吃。想着吃喝,是令人愉快的。

    穿过矮树丛,亦琼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开阔的石灰质坡地上撒满了银光闪闪的水花
。它们好似奔驰在草原上的千军万马,一泻而下,又好似成百上千欢快活泼的孩子,争先恐
后地赶着浪花奔跑。它们嬉笑,跳跃,大声喧闹。亦琼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一种声音,是孩
子在呼唤母亲,还是母亲在呼唤孩子?她不及细辨,急急忙忙挽上裤腿,跑上了珍珠滩。她
在齐脚背的水滩上奔跑,湍急的水流在脚下激起两尺高的浪花,把她的裤子全打湿了。不小
心,摔了一跤,四脚着地,空悬着身子。她抬头往滩上望,不由得呆住了。覆盖在鱼甲型石
滩上的水流弯弯的,圆圆的,亮亮的,层层叠叠,由远而近,好似无穷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之
吻。她心里一阵热,翻身朝着滩上爬去。她的唇触着水花,她吻着了天使,天使也吻着她。
游人都在笑,笑她对水的贪恋,笑她浑身湿透的莽撞。她也笑,对她的天使笑,对永不停息
的流水笑。

    她听见一个声音凑近她的耳朵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她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

    想孩子。

    是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孩子?

    为什么?

    做一个上帝赋予的完整意义的女人。

    是的。亦琼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埋藏心底多年的一个心愿。看见水,她就不由自主地想
起了孩子。她又感到喉头有些发哽。两年前她结的那个死婚,把她想生孩子,想做母亲的愿
望击得粉碎。为了摆脱这个死婚,挣得一个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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