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岗、较场口到朝天门,另一条从牛角沱经学田湾、大溪沟、一号桥、临江门、沧白路
到朝天门,沿江的这两条主要公路成为一条环城公路,它们和两江水一起,弯弯曲曲把半岛
紧紧包裹住。
两江水养育的半岛,密密麻麻地住着五十万人口,房子都是倚山而建的,五十年代,环
城公路两侧大都是木板房、平房,江边和山崖边的木板房吊脚楼居多。一半房基在土里,一
半房基用两根裸露的木头或竹子撑着,这样的房子山城人习以为常,可它常常让平原来的外
省人或者成都人倒抽一口冷气,不敢把头探出吊脚楼的窗外看,也不敢轻易在吊脚楼下行走
,担心那房子会随时塌下来。
从大溪沟公路走进人和街的支马路,里边座落着一幢四层楼的红砖楼房,俗称红房子。
建国初期,红房子巍然耸立在一片木板房、平房和吊脚楼中间,是那样神气。1954年,
亦琼的父亲扛着被卷,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小妹,6岁的老大背着两岁的亦琼,一起从大溪沟
江边的木板房搬进这幢翻身工人住的工人宿舍。以后小弟在这里出生。
红房子是木楼板,两头上下,中间是通走廊,两边房间全是单间,每层楼中部有四间公
用厨房,每间厨房有一个上下水管,四口烧煤的烟囱灶,一家一口。公用厕所夹在厨房的中
间,男女厕所各有两个蹲位,最初是抽水马桶,没用多久就坏了,只得端水用水冲。洗澡就
在蹲位上边,把换洗衣服搭在蹲位的小门上。
绝大多数工人家庭都住一间房,屋里安了木头架子的上下铺,大人小孩挤在13平米的
房间里。亦琼家住两个单间,仍不可能有孩子自己的空间。按男女性别,父亲和两个男孩住
一间,母亲和两个女孩住一间,亦琼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男的女的是有分别的嘛。楼
里住着60户人家,大都是公用系统的工人,清洁大队、肥料站、采石场、修缮队、市政公
司、机修厂。
红房子位于从大溪沟到观音岩的必经路口。没有从下半城到上半城的直达车,就是有车
,城里人也很少坐,有那坐车的8分钱,可以吃顿饭了。从大溪沟爬坡上观音岩,弯弯曲曲
有几百级石梯坎。天不渐亮,那些到观音岩外科医院挂号看病的人、出门做活路的人就在红
房子外面咔哒咔哒爬梯坎了,下梯坎的脚步声,是一阵嗒嗒嗒的小跑。
睡懒觉是很难的,半夜都有过路的人声。三更、五更还有打更匠报时的梆子声。打更匠
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住在后阳沟的吊脚楼里,门口搭一架梯子进出。白天他蹲在屋门口的梯
子前抽叶子烟,晚上就拿着竹筒出来敲。他站在红房子边上的石梯坎上,“梆—梆—梆—”
的竹声,总是对着亦琼家的窗口最先敲起,而后悠悠扬扬地远去。醒了,翻个身又迷迷糊糊
睡,母亲却随着梆子声起来做早饭。这回还不起床的孩子就由母亲来叫了:梆子都敲过了,
该起床吃饭上学了……
那梆子声,是大人上班,小孩上学的钟点儿,要知道那时候很少人家有钟表呀。
直到有一天,梆子声没有了,红房子的大人小孩都感到奇怪。怎么啦,不敲了,我把钟
点儿都忘了。
吊脚楼里传来了老太婆的哭声,红房子的每户人家都凑了三毛钱,给打更匠买了一幅祭
帐。后阳沟的半山坡搭起了一座台子,和尚在那里念经,打更匠的儿子跪在地上烧纸钱,缕
缕青烟笼罩着灵位上的竹筒和木椎,映着发黄的竹筒在空中升腾。
亦琼、小妹和母亲一起去进城,沿着黄花园、一号桥的马路,爬上之字形的临江门上坡
路,头上崖壁是层层叠叠,直到安乐洞、捍卫路山上的吊脚楼,象是镶嵌的岩壁画。脚下的
嘉陵江水一动不动,只有水面上漂浮的几大块白色泡沫在缓慢地变化着各种图案,凝固的冰
山散开来变成朵朵白云,奔跑的山羊蜷曲着身子竟是一只大白熊。嘉陵江水走得比人还慢,
待亦琼她们爬到临江门的城门上,那造纸厂的白色泡沫还停在江心没走。
来到解放碑,亦琼有些辨不了方向了,她死死地盯着解放碑塔顶上的钟,左右环视。来
的路是夫子池,大众游艺园,解放碑的右边路口是四层楼的“三八商店”,通较场口,左边
路口是两层楼的“群林市场”,通小什字。这是重庆两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了。对直的路口上
去是大阳沟菜市场,再往上是重庆剧场。学校组织他们在那里看过儿童剧《美猴王》,是京
剧,亦琼就听懂“美猴王”三个字,但她总算开眼界看到真人演的戏了。
雄伟的解放碑高出了“三八商店”,石碑的顶端四面都是钟,每半小时敲一次。不论哪
个方向的人远远的都能看到大钟,迷失了路,径直走到碑前再辨方向。解放碑是纪念抗日战
争胜利修的,这是国民党陪都的一件大事,它成了重庆城的标志。解放碑的街道只能并排走
三辆车,很拥挤,很多人坐在碑底下的石阶上休息。有公共汽车从那里经过。碑的上空萦绕
着鼎沸的人声、汽车喇叭声、钟声和层层烟霭,给石柱子的解放碑增添了几分仙气。
母亲一手拉着一个女儿的手,绕到解放碑的后面,走进钟表店,买钟。
挑来选去,最后买了10块钱一只的小闹钟,是公鸡啄米的,公鸡头一点一点地啄米,
闹钟嘀嗒嘀嗒走。一路上,母女仨沿着临江门的下坡路往回走,江上的白色泡沫没了。亦琼
捧着小闹钟,象捧着一个宝贝一样,她和小妹一个捧一会儿。要不是打更匠死了,说不定妈
妈还下不了决心买钟呢。
母亲看看钟,又看看女儿,总算办了一件大事,她感到很欣慰。她长得眉清目秀,嘴巴
小小的,薄薄的,右鼻孔下有一颗豌豆粒大小的黑痣,衬着和善的面容,更显得慈眉善眼的
。看她斯文的动作,沉思的神情,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其实,她是山里
农家的姑娘,一个地道的劳动妇女,40年代初,嫁给城里做工的父亲才来到重庆城的。解
放初期扫盲,她认得了自己和儿女的名字。看书是不成的,写更不成。尽管她没有文化,心
里却亮堂,极其明理,她是张家儿女的主心骨和保护神。她轻言细语地对女儿说,有了钟可
要好好学习呀,“叫化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
两个女儿嗯嗯地应着。
红房子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红砖早已风化,斑斑驳驳,说红不红,说白不白,说
灰不灰,不知道是个啥颜色。只是用手一拈,粉末唰唰地往下掉。楼梯的木头早已磨塌了,
陷下去了,没了颜色。地基的柱头被白蚂蚁蛀空了,换木头不成,用水泥加固也不行。终于
红房子前面的墙上钉了一块小木牌,此房被白蚂蚁蛀空,属拆迁危房。在90年代的某一个
时辰,红房子从山城消失了……
红房子成了真正的永无乡,但它难于从红房子儿女的记忆中抹去。那是他们永存不灭的
家园。
个子矮小的母亲嘴里哼着小调“二呀吗二郎山,高呀吗高万丈……”,把手里的一块白
底的花布铺在写字台上,用手指比了又比,量了又量。终于拿起来一撕两半,坐在床头,一
针一线给亦琼姐妹缝裙子。
裙子布的纱子很粗,买它,图便宜,幅面宽。裙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蓝色的小圆
圈,就象小小的肥皂泡一样。平时,全家都穿补丁衣服,青蓝二色的劳动布、卡其布居多。
母亲说经脏。父亲说牢实。
穿裙子是很希罕的。母亲用牙齿咬断最后一个线头,把缝好的裙子提起来抖了抖,然后
到走廊口去叫正在那里做蟋蟀房子的亦琼回家,又对着下面院坝跳房子玩的小妹叫一声,小
妹,快回来,穿裙子。
小妹听见穿裙子,丢下脚下修房子的算盘珠子就跑。她穿上裙子,乐得又唱又跳,转了
一个圈又一个圈,然后象小鸟一样飞出去了,她要去院坝给那些玩的小女孩炫耀她的花布裙
。
亦琼仍然坐在走廊口,楼板上是一摊碎泥、一把洗锅用的烂竹刷把,她拿着手里的泥巴
房子,象在做一件雕塑品一样,慢慢掏空里面的泥,撇下刷把上的竹签,给房子安上窗户,
再用一小块碎玻璃做一个滑滑门。小弟蹲在一边看大姐做蟋蟀房子,他要用它去装灶鸡。按
山城的方言,蟋蟀叫“灶鸡”。小弟见妈妈连连叫亦琼去穿裙子,就说,大姐在给我做灶鸡
房子。
亦琼把一个灶鸡房子做好了,拿给小弟,答应晚饭后一起到后阳沟山坡上捉蟋蟀,把它
装到泥巴房子里。
亦琼从地上爬起来,到公用厨房洗去满手的黄泥。母亲也在厨房,对亦琼说,去王妈家
看看几点钟了,我得做饭了。亦琼答应一声,好的,脚不沾地地飞起跑到走廊的另一头。
二楼的14户人家,就只有王家有一只老式的挂钟,大家都去那里看时间。各家各户除
了晚上睡觉关门外,白天都是不关门的,有的大开着,有的虚掩着,谁都可以自由进出。主
人在家可以进出,主人没在家也可以进出,就象出入自己的家门一样随便。谁家吃肉了,谁
家来客了,只需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就一目了然了。红房子的隐私是公开的,准确地说,
红房子压根就没有隐私。
王家的房门虚掩着,亦琼把着门,探头往墙上的挂钟瞄一眼,正回头要跑,和上得楼来
的罗家女撞个满怀。罗开英瞪了亦琼一眼,鬼打慌了呀,撞啥子撞?
亦琼嗯了一声,把话咽回去了。罗伯伯和父亲一个厂,是党员,吃得开的人。罗妈是居
民委员,惹不起。罗开珍象她妈,脸上的肉也是横着长的。亦琼绕过罗开珍,又脚不沾地地
飞跑回家。妈,差十分打四点。
亦琼穿上新裙子,还没出门,就不好意思了。这可不比穿新衣服,可以在穿之前用刷子
使劲刷,刷旧一点再穿,免得人笑话。这裙子怎么洗怎么刷呀?再洗再刷也是裙子呀。她浑
身上下不自在了,左看右看,不行,不行,连腿都迈不开,还怎么捡煤渣,捞菜叶呀?她急
急忙忙脱下裙子,对母亲说,妈,我不喜欢裙子,我还是穿裤子好。
父亲冒火了,有恁个不知好歹的人,你以为穿衣服还有得你挑挑拣拣的,你家开了百货
公司啦?他顺手拿起棍子朝亦琼打去。亦琼吓得哇啦啦叫,妈呀,我不穿呀。夺门往走廊里
跑。走廊黑咕隆咚的,两边摆满了各家的箩筐、扁担、洗脸架、鸡笼子。亦琼跑得慌张,这
里哗啦,那里哐当,磕到撞到的。终于跑到了明亮的走廊口,她扶着木扶栏,一溜滑到楼下
。
父亲提着棍子在后面追着打,亦琼在前面拼命逃。边跑边哭边叫,不要打我呀,我没有
要好的穿呀!
母亲跑到楼梯口直对父亲嚷,不要打,不要打!
亦琼挨了打,仍是不穿。母亲把牙都咬紧了,死女子,你犟啥子,硬是要你爸打你呀。
做条裙子不容易,你还不穿!
夏天就两件换洗衣服,常常脱了这件,那件从晾衣竿上取下来穿。大家都叫它“等干衣
服”。母亲把亦琼的“等干衣服”藏了,就只有裙子,看你穿不穿。
亦琼动也不动裙子,悄悄从柜子里找出冬天的旧棉袄穿在身上,脚上穿着父亲做的皮草
鞋,是用废轮胎底剪成鞋底,扎上几块猪皮做的,身上斜肩挎着父亲用消防队的废水龙带镶
拼做的书包。书包有棱有角,象是一个帆布工具包。一走动,书包在屁股上打得啪啪啪响。
亦琼穿着棉袄,沿着市设计院的墙根往学校走,汗水顺着脖子淌。
她一进教室,同学就惊呼起来了:哎呀,好怪哟,你怎么穿棉袄?
老师过来摸摸她的头,病了?没有。那怎么夏天穿棉袄?爸妈把衣服藏了。
放学了,老师随亦琼来到红房子,要父母不要勉强她穿裙子。父亲见她身穿棉袄,还惊
动了老师,哈哈笑起来。母亲躲在一边,不好意思笑出声。
在这如花朵般的童年,亦琼就没有穿过任何女孩都喜欢的花裙子,她象男孩一样野,母
亲说她是“儿马婆”(假小子)。
说来打孩子是工人家庭必不可少的内容,红房子住家,似乎就没有听说过哪家不打孩子
的。那是真正的打,打得惊天动地,尘土飞扬。邻居家的王老汉爱喝酒,喝了酒,就发酒疯
,打孩子。父亲节约,滴酒不沾,但脾气暴躁,喜欢打人。他是电工,别人却叫他“铁匠”
,说他打孩子象“打铁”一样厉害。没钱了,要打,不如意了,要打,儿女犟了,要打,别
人告状了,更要打。抓着什么,用什么打,棍子、火钳、扁担,都是打人的工具。常常不是
儿女告饶了,他停手,而是他打累了,才住手。
亦琼四兄妹,挨打最多的自然是老大。他犟,父亲讲不来道理,你犟,我就打。老大被
父亲追着满楼逃,从楼上逃到楼下,楼下逃到楼上。十级一层的楼梯,他拼死往下跳,摔得
在地上滚,爬起来又跑。楼里的人都给他让路。跑脱了,算他运气,逮住了,一顿死打。谁
也不敢去劝张师傅。
打头最方便,敲得梆梆响。老大抱着头在地上滚,象杀猪一样叫。母亲就在一旁喊,不
能打头,不能打头!哪有这样打人的。
父亲不听,仍然使劲敲。
母亲冲上去夺父亲手里的棍子,嘴里喊,你是个打人的疯子,傻子,没有谁象你这样把
儿女看得烂贱的了。
老大趁机跑了。父亲见跑了老大,就用棍子、火钳乱打母亲。母亲个矮,棍棍都打在头
上。母亲叫,你打吧,打死好了。
老大听见母亲的叫喊,又折回来。父亲又去抓老大。
母亲大吼,你折回来干什么,要找死呀!
老大听了,转过身又跑。
父亲吼道,你还要帮他,老子看你帮!他狠命打母亲。
母亲叫骂起来,你是个“杀人不抽刀——还要搅两转”的阎王,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