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富贵提出的调动条件,出乎亦琼的意料。对方并不是要亦琼帮他调出山区,而是他不
愿离开保密单位,要亦琼也调到保密单位去,要么双方自愿分居。
亦琼觉得很奇怪,哪有不愿从山区出来的呢?当年,老大不惜装疯,也要逃避到山区保
密单位工作。那个医生,到城市的郊区都不愿意,一定要到城中心。如今还有甘愿留在山区
的!
她写信问他为什么。何说了实话,由于单位是保密的军工单位,他所在的子弟校也享受
保密单位的职工待遇,每月除了领取一份正式工资外,另外还有20元的保密费,这是普通
单位没有的。他离开了,就少了这笔收入。如果亦琼也去了,还可以增加这笔收入。
20元钱,在今天说来算不了什么,简直就当两元钱用。可在14年前,20元就是一
个不小的数目。亦琼的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工人,才是一个6级工,只有68元工资。大学毕
业生的工资也就53元。每级工资的级差只有6元、7元,研究生工资比大学生高一级,有
60元。亦琼参加工作早,比研究生的工资又要高一级,也就68元。20元,等于加三级
的工资了,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加上一级。
可是亦琼在城里大学教书,跑去保密单位干嘛?她教文学课,有什么密好保的?她觉得
男的太俗气,怎么就被20元的保密费打瞎了眼睛呢?到城市,无论如何都比山区好,眼界
宽些,发展大些。生活方式也要文明得多。结婚不就是为了在一起过日子,现在为了挣保密
费,还要自愿分居,那结婚干嘛?为探亲奔来跑去,劳命伤财,值吗?20元是个不小的数
目,可是并非挣不来。她没有答应何富贵的的条件,她不可能到山区保密单位去,也不愿自
愿分居。她都32岁了,还自愿分居,不是把有限的青春全浪费了吗?她没有给他回信。她
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人事的变迁也真是说不准。在亦琼和何富贵吹了两个月后,邻居兴冲冲地拿着一封信和
照片到亦琼屋里来。亦琼莫名其妙地展开这封写给邻居的私信,原来是何富贵来的。信中说
,“愚弟今有一不幸消息向你报告,我所在的保密单位数月内将迁回石家庄,而我任教的子
弟校却不一道迁,将划归给本地县教育局。此事搞得人心惶惶。我感到天昏地暗,没有出路
,前途渺茫,心里十分悲观绝望。不知兄在寒假时介绍的亦琼另找对象没有,想来不会那么
快吧。祈兄从中斡旋,替弟美言,本人愿与她缔结良缘,调去你校,再展宏图。附上照片一
张,以表诚意。”
命运弄人,短短六十天,何富贵就失去了他继续留在山区的意义。学校有什么密要保的
,无非是学生考试,老师出的试题对学生保密,但这是老师应守的职业道德,没有保密费好
给的。子弟校下放给当地的县教育局,何富贵少了20元的保密费,就痛心疾首,要抓住亦
琼这根稻草缔结良缘了。这说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太有喜剧性了。
亦琼想起自己的恋爱总是不顺利,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男人挑剔,想吹就吹,想干就干
。亦琼心里陡然起了报复的恶意,我宁可不嫁,也不能让你这种势利眼的男人得意,以为怎
么着也能找到条件好的女子。这是个“公鸡”涨价的时代,可也不能漫天要价,把尾巴翘到
天上去了呀。
亦琼心里有抵触,把那照片正眼也不瞧一下,往邻居手里一拽。说,你这同学也是好笑
,丢了20元保密费,就如丧考妣一样难过,让他慢慢去咀嚼痛苦吧。
邻居说,人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你就宽容他一次吧。我这老同学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
就是有些事情上有些迂腐,只看眼前利益。
亦琼说,我对他宽容,他怎么没对我宽容?试想,如果不是他所在的子弟校要下放县教
育局,他能回头来找我吗?我就那样没价值,由他挑挑拣拣?
邻居后悔,说他不会做媒,不该把那封信拿给亦琼看。而亦琼却庆幸看了这封信,知道
何富贵的真实想法,真的跟他好了,难说什么时候又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翻脸不认人。
没过多久,邻居到亦琼屋里来,很神秘地对她说,他来了。
亦琼奇怪,谁来了?
邻居说,富贵呀。我家人多,我带过来吧。
邻居带何富贵到亦琼屋子来了。亦琼和他通信时,光看信,印象还好。现在见了人,她
的感觉不是那样舒服。“农民上街,夹手夹脚”,土里土气的。邻居作了介绍后,就回自己
的家了。
亦琼还没想着该怎么开口,何富贵竟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了。亦琼没见过这种阵势
,吓得往后退。嘴里叫,怎么啦?
何富贵跪在地上说,都是我眼光短浅,求你原谅我了。我心甘情愿拜倒在你的脚下。
这话未免说得有些夸张,象学生背台词一样。亦琼忍不住笑起来了。何以为有了效果,
更加起劲地在地上对亦琼唱赞歌,还背起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
表演太过火了,亦琼听起不自在。她不笑了。对何富贵说,你起来,起来,不然我没法
跟你说话。
男的从地上起来了。老是垂着头,承认他的不是。亦琼觉得不舒服,她对何富贵的好印
象全没了。人怎么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可以把什么低三下四的动作都做出来呢。这个学
中文的怎么这样酸哟!
亦琼说,很抱歉,我已经有对象了。
何富贵听了,忙说,不能再挽回吗?
亦琼摇摇头,我答应他了。不能出尔反尔,再反悔。
何富贵直跺脚,唉,唉,唉,都怪我一念之差,我本想春节前来找你,又想你不至于那
么快就有对象了吧,就现在才来。我晚了一步。
亦琼听着他说“你不至于那么快就有对象了吧”,心里的气一下子被发胀了,臭男人,
死皮赖脸的给我下跪,还那么趾高气扬!三条腿的蛤蟆没见过,两条腿的男人还没见过?老
子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要你!
第十一章 死婚
亦琼和男的一道去领取了结婚证,男的去街里办事,亦琼一人返回学校。难得的好天气
,居然还有太阳。山城多雾,初冬的日子,有太阳是十分希罕的。亦琼细眯着眼睛,抬起头
,把脸朝着太阳左右转动,脸给照得暖烘烘的。
她用手摸摸口袋里的结婚证,心想,今晚一定要把男的留住。
她想和男的睡觉。她去男的那里的时候,就有过一阵冲动,想和男的住在一起。可是不
行,还没有办结婚手续。她守了30多年的处女贞节,不能被一时的冲动糟污了名誉。还要
婚前体检呢。怎么交待,体检表上赫然写着“婚前处女膜已破”,怎么向医生说明,怎样面
对嘲笑的眼光?又怎么把这表拿去登记结婚,被那登记人员颠三倒四地一再盘问?太羞耻了
,叫人受不了。亦琼绝对不愿落到这种地步。
再说,留给男的一个什么印象?以后发生矛盾,他就有得说了,你婚前就跟我睡了,就
那么守不住,又怎能保证你不和别的男人睡觉呢?这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死),也是屎(死)”了。亦琼不做这种授人口实,赔了夫
人又折兵的事情。
12年前从农村招工返城体检身体,对女知青多一样检查,检查处女膜。亦琼排队等着
妇科检查。她看见站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女知青,被医生阴一句阳一句地挖苦盘问,毫不留情
地将写着“处女膜已破”的体检表掷到一边。放声大哭的女知青又跑到城里来的招工人员那
里去哀求。招工人员沉吟着,要她讲是怎么破的。女知青看着众人,碍口说不出来。招工人
员拉长了脸,女知青吓坏了,顾不了羞耻,讲起和男知青睡觉的事。是在竹林坡。招工人员
叼着烟,吞吐着烟圈,一副莫测高深的样,要她交待详细一点,不能隐瞒。女知青把头垂得
低低的,被一群垂着头听的听众包围着。
亦琼感到一阵痛心,她转过头,象是自己受了侮辱。在上午的视力检查中,她因作假,
也被抓住了。还好,视力不象处女膜那样关乎道德。医生没有训斥亦琼,给她把0.2的视
力写成0.8,刚好符合招工要求。
她亦琼是能把握自己的,她决不会在农村恋爱结婚,尽管农村的诱惑是很大的。天天看
着公鸡站在母鸡背上,用嘴啄着母鸡的头,屁股后头迅速地滑出一根肠子,插到母鸡屁股里
。亦琼最初见了,赶快掉过头去。村头那只猫,象孩子死了娘一样嚎叫,社员就说那骚猫在
叫春了。房东家养了头母猪,专搞配种,产小猪。亦琼看见,总是脸红心跳。
乡下跟城市完全不一样。农民在出工的时候不停地开玩笑,那些粗话,是牛都踩不烂的
。什么比喻都跟性联系,就象打性牙祭一样,一饱口福。说这话时,没有姑娘插嘴的份,全
是一帮小伙子和大婶大嫂打趣,甚至在地里滚做一团,姑娘们只有躲得远远的。亦琼听着看
着,硬起心肠不动心。
在村里,她是有名的邋遢人,衣服正面穿脏了,就穿反面。出工歇气时,她就势靠着坡
地打盹,也不管脏不脏衣服。收工回家,别人是夹着一泡尿,跑也要跑回家,屙在自家的茅
坑和自留地。亦琼相反,她必定要在坡上或者是路过的社员家的茅坑把屎尿拉干净了,才回
去。她不愿回去后坐自家的尿罐,还要提到屋后队里的肥料塘子里倒,又刷又洗的。社员老
说她是吃家饭屙野屎的。那里面有对她的不满,知青用肥料是队里猪圈的粪便,亦琼把屎尿
拉到外面,对队里积肥是一点没照顾的。亦琼当了两年多知青,屎尿拉在外面的居多。反正
她就是一个懒,队里的活她不敢怠慢,可自家的事,能少干的尽量少干,能省事的尽量省事
。
队长老婆对她一百个看不上。老笑话她说,姑娘家家的,你还是要爱点收拾呀。你看你
的衣服穿得起油板板了,灶头的烟灰起吊吊了,你还是打扫一下嘛。你们城里来的知青,男
娃都不象你。你这个样,就是嫁给农村做媳妇都没人要。
亦琼听了,咧开嘴笑了,她心里亮堂得很。没人要才好呢,她就怕男人打她的坏主意。
她想起她看的哈代的小说,苔丝吃的亏。苔丝吃了亏才把自己往丑里打扮。她决不吃男人的
亏,要把邋遢相做在前面。她不是农村人,她迟早是要回城市的,她不能在农村被男人占便
宜,决不跟男人睡觉,管他是知青还是农民。
去医院婚前体检,男女分开检查。妇科检查了处女膜。这是亦琼骄傲的,她是处女。心
里高兴,出来告诉男的,检查处女膜没破。听说有的搞体育把处女膜弄破了,那才冤枉死人
。
男的说,现在的人不计较处女膜破不破。
亦琼很吃惊,也很扫兴。她为这个叫做丈夫的男人保持了33年的处女贞节,居然他不
在乎。怎么一点血性都没有,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
她问,都检查什么了。
他说,有什么好检查的,就问我有什么毛病没有,我说没有,就把所有的公章盖了。
亦琼心里老大不悦,但也说不出所以然。
一张桌子缺条腿的时候,怎么摆都摆不平,一旦有了那条腿,一放桌子就摆平了。这是
亦琼母亲说的。现在亦琼就是摆平了,心安神定,不浮不躁。她就要结婚了。
老是高不成低不就,如果不是家里发生了老大出走的事情,也许她还会在那里踟躇不前
,不肯降低条件。老大出走,母亲悲痛欲绝,心里还背着大女没有出嫁的包袱。亦琼想快快
解决自己的婚姻给母亲冲喜。经人介绍,她认识了那个该称作丈夫的男人。
那男人在乡下镇上工作,是城里下去的,未婚,瘦瘦的,有些娘娘腔,面相也有些女人
气,不长胡子。介绍人说他老实,亦琼也是有些奈不何了,答应了。她怕不放心,去男的那
里看了一下。男的早在那里做了安排,因此亦琼去时,都知道是男的对象来了。亦琼对这种
张扬很不以为然。但也没法。都说男的好话,老实。亦琼也觉得男的老实。他给亦琼安排了
住处,从来不来骚扰她,这让亦琼心安和满意,这男人还不象那些色鬼,一副猴急了的样。
男方不动手脚,但催得很急,他家住北碚,三天两天往亦琼学校跑。亦琼架不住催,又挑不
出男的毛病,没有学历这是明摆着的,也是亦琼没有计较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话说呢。
亦琼带回家让母亲看。母亲自是一喜,说,只要人好,人品好,有没有文凭又有什么关
系,你哥也没有文凭呀。过日子不是谈学问,谈学问,你和你的同事还谈不够,一定要在家
里谈?
亦琼想,也是的,哥没文凭,可他比好多大学生强。这就是亦琼的盲点了,怎能拿一般
没文凭的人和老大比呢?老大是阴差阳错没有读上书,他梦寐以求也想做个知识分子,他是
个还没有变成蝴蝶的蛹虫。事实上,他读的书比亦琼上大学读的书还多。和亦琼结婚的这个
男人,无论从哪方面都是不能和老大相比的。但亦琼这次降低条件,很大原因是为母亲高兴
,既然母亲赞成这门婚事,亦琼也就同意和男的结婚了。
在结婚这一点上,亦琼和母亲有惊人的相似。母女俩都不是为什么爱情结婚的。母亲是
旧社会过来的人,没文化,传统婚姻不讲爱情还有得一说,亦琼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高学历知
识分子,大学教师,没有爱情结婚就让人感到惊骇了。但亦琼身在其中,并不觉得有什么奇
怪的。她压根儿对爱情没有想象力,她认为那是很奢侈的东西。人还得务实,不能画饼充饥
。
亦琼看着桌上的结婚证,心里很安慰。那时结婚没有象现在这样的仪式,到大酒店去包
宴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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