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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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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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吃凉粉的人,屋里装不下,门外的街上也是端着碗的人。一个个嘴巴吃得红鲜鲜的,张着
嘴巴哈气,辣。老大停下来,对母亲说,我们也去买两碗来吃。

    母亲说,刚出门就要吃,还一点不饿呢。在街上吃着也不好看。

    老大说,吃小吃哪里是要饿了才吃呢,没有熟人看见,不怕人笑。再说好久没吃过了,
我的口水都来了。

    母亲说,要得,要得,那就一个买一碗嘛。

    老大端着凉粉,把碗递给在路边的母亲,两人背对着行人,站在那里吃起来。母亲吃得
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吸口水声,太辣。老大看着母亲的样子直乐,好吃吧。母亲连说,好
吃,佐料配得齐,舍得放蒜水辣椒,油都淹起了。要是加点醋就没有这么辣了。

    老大忙去夺母亲手里的碗,我去给你加点,我去给你加点。他转过身挤进店堂,拿起桌
上的醋壶壶倒。然后又挤出来笑嘻嘻地递给母亲,加了。路边等电车的乘客看着这母子俩,
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

    老大牵着母亲继续往前走,围着解放碑的十字路口转。先是顺着江家巷到群林商场,转
出来到小什字,进大阳沟菜场,又转回到解放碑,进冠生园糖果店,三八商店,红旗棉布店
,一路吃老字号的“九园包子”、“吴抄手”、“担担面”、“醪糟汤元”。母亲说,不要
吃那么多了。老大说,难得吃一次,就都尝尝吧。母亲一路笑呵呵的,紧紧拉着儿子的手。


    老大原想给母亲买件衣服,可是老年人的衣服不好买,不是长了,就是瘦了,不是花了
,就是样式太新了。试来试去,没有一件合适,最后买了一块布料。两人又转到解放碑来了
。老大说,妈妈,歇歇吧,你也走累了。母亲就坐在解放碑下的石阶上,那里坐着很多逛城
歇气的人。

    老大拿出烟,点燃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雾,他带母亲逛城的心愿了了。
他站在那里,仰头打量解放碑,昨天把长江嘉陵江两江三岸都走了,现在他要用最后的时间
来好好看看解放碑。解放碑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也是他心爱的家乡的一个象征。他爱他的家
乡,他爱这座碑。小时候他多么敬仰解放碑,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庄严神圣,他只想着长
大了,也要象解放碑那样有挺直的腰身,有豪迈的气概,有远大的理想。解放了,人民象解
放碑那样挺着腰板站起来了,有饭吃,有衣穿了。可是这就够了吗?这座城市从抗战胜利到
现在已经40年了,变化不大,房子还是破破烂烂的,街道还是那样狭窄拥挤,到处是纸屑
口痰,脏物满地都是,解放碑是这座破旧城市的见证。文化没有解放,经济没有解放,就是
政治,也只是半拉子解放。身为重庆人有愧呀,你解放碑名不符实呀。即使你不能低下你高
傲的头,不敢向外界报导你的贫穷与落后的真情,你也脸红一下吧。为了这个解放的梦想,
他用他的孱弱的肩膀拉过了50、60年代的贫困,他还想为他的家乡建设出一份力,为这
解放添上一匹砖瓦,你解放碑不接受他的这份盛情厚意哟,你把他抛出了你的轨道,不愿意
给他一次机会。你冷了他一颗赤诚的心。醒来吧,解放碑,听听你的儿子刺耳的批评,这离
别人才是真正爱你的!

    高大的解放碑和脚下这个理着直立式平头,身穿白色短衬衫,米色短外裤,脚上套着棕
色塑料凉鞋的年轻人对峙着,阳光沿着解放碑的碑身正好投下一条斜线,在老大和它之间划
了一条分界线,碑下是块阴凉坝,老大站在光线的亮处,浑身发着反光,他在最后的时刻也
没有得到解放碑的庇荫。他一脸肃穆地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解放碑,解放碑对他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成还是毁,他都不在乎了。

    一片云翳挡住了天上的太阳,解放碑的大钟敲了三下,老大和解放碑之间的那道分界线
消失了,解放碑一片阴凉。它是听见了老大的批评,真的脸红了,还是要用它的粗胳膊把这
个受尽苦难的人也包容到怀里?如果是这样,它来得太晚了。那个心中一片漆黑的人,看不
见一点亮光,他独自在黑暗中行走。

    老大牵着母亲的手,回到大溪沟,他陪母亲到大溪沟裁缝店量了衣服。快到家门了,老
大对母亲说,妈妈你先回去吧,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母亲叮嘱老大说,早点回家吃晚饭,外面太阳大。

    老大说,好,你放心。

    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叫,妈妈,我走了。

    母亲站在那里对他挥挥手,你走好呀。

    老大走在烈日下,背影笔笔挺挺的,那头修剪得很整齐的直立式的平头头发,在阳光下
一闪一闪地发着反光。母亲看不见他了。老大消失在马路的转弯处。那月,他刚满了。



 


                           第九章 寻找哥哥            


    小弟接连两天都眼皮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这么想着,
可是他连着几天都上课,教美术和别的课不一样,一上就连着上几天,上午下午都得守着学
生画画。星期六一下课,他就赶到杨家坪车站,乘车到两路口,急冲冲地从文化宫中门旁边
的石梯坎下到春森路,穿过学田湾菜场,翻过犹庄巷山坡,下到人和街,回到红房子了。

    他进门来不及放包,叫声妈,哥哥呢?

    母亲说,下午和我分手,说好早些回来吃晚饭,他没回来你倒回来了。

    小弟哦了一声,下午都在,没事。

    吃过晚饭,小弟没出门,他等哥哥回来。他随意翻书,靠着圆饭桌打起盹来。猛然惊醒
,已是晚上12点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小弟感到不妙,忙推醒也在那里陪着的妈妈,问哥
哥在家怎么样。母亲就把当天的事都说了。

    小弟一听,不好,哥哥肯定出事了。这几天我都眼皮跳,总觉得家里要出什么事。我该
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母亲慌了,那该怎么办?

    小弟说,我现在先出去找一下,明天再找。

    小弟冲出红房子,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静静的黑夜。他顺着人和街往
学田湾菜场跑,一口气跑到牛角沱嘉陵江大桥。桥上没有逗留的行人。他从桥的这头走到那
头,不断朝桥下看,两岸的灯光映着江水,波光粼粼,一团一簇地朝下游涌。江边的大石头
黑幽幽的,看不真切东西。小弟从桥边小路溜滑到桥下,弯着身子四处瞧。只有石头和汩汩
的流水声。他摸着岸边的大石头,磕磕碰碰向下游找去……。

    7月1日,亦琼刚给学生考试了,抱着一摞试卷回到宿舍,一个不认识的理科学生带来
小弟的条子。上面写:速回家,找哥哥。

    亦琼一下子心慌慌的,问送条子的人,知道些什么情况。

    那学生说,我正在牛角沱长途汽车站候车,准备返校。见你弟弟在那里挨个问,有人到
北碚大学的吗?我见他焦急的样,就说我要到。他就托我带这个条子找教工宿舍的亦琼老师
,说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我一到校就找你。别的情况他就不知了。

    送走学生,亦琼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东西,提着挎包就去找室主任周老师请假。她和
周老师早在她读大学时就认识了,她对他无话不说。她把哥哥的事告诉他了,要他不要告诉
别人。

    老头子一听,学校的事你就先别管了,卷子交给我,我替你改好了,找人要紧。

    亦琼从学校后门出来,穿过石崖峡口,直奔汽车站。哥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有好些
日子没回家了,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他在院子里带小弟的孩子玩。但愿哥哥只是到哪个
熟人朋友那里去走走,但愿哥哥现在已经回家了……



    亦琼三步并着两步,跨进了红房子。家里只有爸妈在。母亲一见亦琼,就哭起来,老大
失踪了。父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忍着没有掉下泪。亦琼忙安慰母亲,别急,我们再好好找
。小弟已去向单位报告了。小妹去那些熟人家打问,都说老大没去,好久没见了。

    小弟回来后,亦琼和小弟陪着母亲去七星岗公司反映情况。母亲对着领导,诉说老大的
苦水,泣不成声。亦琼和小弟都陪着母亲流泪。公司同意马上登报找人。给长江下游唐家沱
捞尸处联系辨认死尸。

    亦琼回到家找哥哥的照片,准备登报用。竟然找不到哥哥的照片。她心里很震惊,怎么
哥哥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她把所有的抽屉都倒出来找,终于在父母那本《学文化字典》里
找到一张哥哥的登记相,赶快拿去公司了。

    亦琼和小弟一道,带着手电筒去红房子附近的几个防空洞找。在那些潮湿、黑暗、空气
浑浊的防空洞里,亦琼摸索着往前走,心里想,哥哥当年关防空洞是怎样过的哟!住在这样
的洞子里,心都会长出青苔。

    亦琼和小弟又跑到火车站,在珊瑚坝找。长江中间的这块陆地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岛,很
平展的一块平坝,把长江水分成了两股。流过了坝子,两股水才又合为一股。解放前,珊瑚
坝做过飞机场,飞机跑道的印子依然可见。小时候亦琼和红房子的小孩到这里来捡过铁瓜子
和圆铁片,当玩具玩。母亲到这里来筛河沙。如今上面搭着大大小小的棚子,住着人家。珊
瑚坝上藏不住人。

    两人上得岸来,到火车站的候车室看。候车室是个平房大棚子,屋梁上隔着简易的天花
板,天太热,候车室里装上了电扇。可是天花板是层薄木板,挂不住电扇,得把电扇直接挂
到屋梁上。因此在挂电扇的地方,天花板都被打破了一个大洞,洞里的梁上挂着电扇。一个
候车室的天花板上都是些破损得不规整的洞,洞里挂着电扇,好象是叫化子的破烂屋里有了
一个奢侈的享受,怕人笑话,就把它遮遮掩掩地藏在天花板的窟窿里。电扇叶子离天花板太
近,产生不了风力,尽管它转得呼喇喇响,下面候车的人还是摇着扇子,揩着帕子,直叫热
死人。亦琼觉得自己象进了蒸汽室一样,热得透不过气来。

    出了候车室,姐弟俩顺着铁路往兜子背隧道走,这正好在逆着走前两天老大走的路。铁
轨沿着长江岸边铺设,河流、铁路和右边山上通鹅岭公园的公路并行着向前伸展。它们是山
城的交通运输动脉,把鲜活的生命输送到各个角落。只有滔滔江水,闪亮的铁轨,不见哥哥
的任何踪迹。他们又在大溪沟沿江两岸找,在江北,他们经过礁石滩,上面有一个人工拦截
的水凼,小弟心急往前赶,一脚把那个水凼堤坝踏坏了,他不知那堤是哥哥前两天重新筑过
的。

    唐家沱捞尸处打电话通知公司,打捞到一具无名尸首,速去辨认。公司马上派人通知亦
琼家。亦琼和小弟一跳而起,赶到公司开介绍信。迅速乘车到朝天门码头,乘快班船去下游
捞尸处。

    唐家沱是长江下游的一个回水沱,水流到这里,就折回绕一个大圈子往上流,然后再顺
水往下流去。很多上游冲到这里来的东西,都被回水荡上沙滩。回水沱停着一艘打捞船,有
船工专门在这里捞尸体。在上游淹死的人在三天后浮出水面,也就冲到唐家沱了。只要通知
寻找及时,一般都能在唐家沱打捞到。

    亦琼和小弟跳下船,就往捞尸处赶。只见沙滩上匍匐着一具男尸,也穿的短衣短裤,船
工用钩子钩住尸体后背的衣服,把他翻过来。亦琼见了正面吓一跳,尸体已经被水发胀了,
头有一般人的两个大,鼻子、脸、耳朵已经被鱼吃掉了。亦琼弯身去看,又想是哥哥,又不
想是哥哥。小弟用树枝在尸体的头部和脚底都划了一条横线,然后用卷尺量尸体的身高。只
有1.66米,比哥哥平时的身高少8公分。头发足有两寸长,哥哥理平头,至多只有一寸
长。可是也难说哥哥的头发理没理呢,人死了,身高会不会萎缩呢?这个破了相还不好辨认


    亦琼突然想起哥哥的上牙缺一颗,那是小时候挨父亲的打,碰掉的。但尸体的嘴唇把牙
齿包住了,看不见。亦琼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扳死尸的嘴唇。谁知手指刚一触到,皮就破了
,吓得亦琼缩回手来,把手在沙里使劲擦。

    死尸完全泡胀完了,就象泡了水的馒头一样,一触摸就破。亦琼要小弟去扳开死尸的嘴
唇。小弟大起胆子去扳,嘴唇全烂了,露出里面的牙齿,亦琼凑近看,上牙全是满的。亦琼
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不是哥哥。哥哥是死还是活呢?

    那段时间,只要一听说哪里发现无名尸,哪里有走失的人,亦琼家人就赶去辨认。没有
下落。哥哥会去哪里了呢?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1984年7月5日,一位老工人在市委大门附近看见老大。

    1984年10月,一个青年工人在电车上看见老大。

    1987年2月,一女工在人民路街心花园匆匆忙忙地和老大打了一个招呼。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1995年11月的一天,老大的一个老同学突然来到小弟的家,说他在“美国之音”
广播中听见老大的声音了。他说他始终不相信老大会去死,他有理想、有抱负,一定会去干
他所想干的事。

    每次消息都给亦琼一家带来希望,但都不能落实。三姐弟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一
共三千五百元。他们一次次登报,要重金酬谢知其哥哥下落的人。每次收到提供信息的信函
,他们总是一阵兴奋,马上取得联系,结果不是。

    那次,他们收到一封宜宾地区来信,斩钉截铁地说他知道老大的消息,就在当地的社办
企业。但必须付了酬金才提供确切地址。姐弟分析,这是极有可能的。社办企业不要户口,
最好隐名埋姓。哥哥有技术,在社办企业可以发挥作用。说不定他想在社办企业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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