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
他看起来绝不像是个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儿,更不像是个疯子。他的脸色非常苍
白,但却非常英俊,也的态度温文而优雅,苍白的脸色使人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年纪,文
雅动人的微笑,和华丽高贵的服饰,更使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年纪。
战宴虽然仍未开,客人却已经到了不少,绝大师他们居然也是他的客人,也像别的
客人一样,站在胡床前面。因为这里除了这张胡床外,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可以让人坐
下来的地方。
除了这张胡床外,这里根本连一样东西都没有。但是,到铁震天和王万武出来後,
主人居然用最客气的态度,请他们“坐下来”。
他先问那波斯奴:“你看还有没有别的客人会来?”
“我看没有了。”
无十三立刻举手揖客,带着绝无虚假的微笑说:“请坐,请各位先入席坐下来再说
话。”
第一个“坐下”的居然是绝大师,坐在一张根本不存在椅子上,他的脸上还是全无
表情,悬空坐在那里,就好像下面真的有张椅子一样。於是每个都“坐”下去了,只有
铁震天还站着。
无十三问他:“阁下为什麽不坐?”
“我喜欢站着吃东西。”铁震天回答得也很妙:“站着吃才能吃得多些。”
“有理!”无十三拊掌微笑,说道:“今天各位一定要多吃些,今天我替各位准备
了东海乌鱼,北海的鱼翅,南海的燕窝和龙虾,京城的羊羔和烤鸭,江南的醋鱼和蒸
蟹,还有整只的牛羊,足够让各位开怀大嚼。”
他说的这些东西根本连一样都没有,但是他却用最殷勤的态度一再劝客“多吃一
点”。他还替绝大师准备了一点素菜。
第一个开始吃的又是绝大师,连绝大师都已经在吃了,别的人当然也只好跟着吃。
这些人几乎全部都是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江湖好汉,现在,却像是小孩子在办“家家
酒”一样,每个人都合手拿起了一双根本不存在的筷子,坐在一张根本不存在的椅子
上,开始吃喝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唯一和孩子们不同的地方是,他们自己也不认为
这种玩法很有趣。他们的动作看来虽然很滑稽,神色却很沉重。
除了绝大师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绝大师睑
上却还是全无表情,一筷子一筷子慢慢的夹菜,一口一口慢慢的咀嚼,咀嚼的也不知是
愤怒,是恐惧?还是一嘴苦水。自从他成名以来,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做过一件丢人泄气
事的。可是现在他已将他辛苦博来的声名,捧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口口嚼碎,
一口口吞下肚里!
铁震天看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他想不通绝大师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
对这疯子如此畏惧。只不过现在他已明白无十三是个什麽样的疯子了。
大婉虽然已经将他描叙得很仔细,但是,铁震天现在才知道,不管她说得多仔细,
还是不足以形容出他的疯狂可怕於万一。无十三也在盯着铁震天,只有铁震天一个人没
有动筷子。
“你为什麽不吃一点?”
“吃什麽?”
“羊羔和醋鱼的味道都很不错,”无十三道:“烤鸭也要乘热吃才好。”
“烤鸭在那里?”铁震天问:“酷鱼在那里?”
“你看不见?”
“我看不见。”
无十三道:“别人都看得见,你为什麽看不见。”
“因为我没有他们聪明,”铁震天道:“你说的这些东西,一定只有聪明人才看得
见。”
无十三又盯着他看了老半天,忽然大笑:“原来你是个呆子,这麽多好吃的东西,
只有呆子才看不见。”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脸上忽然露出种愤怒之极的表情,转过脸,狠狠的瞪着冯超
凡,厉声问:“你怎麽能做这种事。”
冯超凡怔了怔,“我做了什麽事?”
“有这麽多好东西你不吃,为什麽偏偏要吃我的小狗?”
“你的小狗?”冯超凡听不懂他在说什麽?“你的小狗在那里?”
“刚才还在这里的,”无十三道:“现在已经被你连皮带骨都吃了下去!”
他看来不但愤怒,而且悲伤:“这条小狗我已经养了好几年,就像是我的儿子一
样,你为什麽要吃掉他?为什麽如此残忍?”
冯超凡脸色变了,“奉天大侠”冯超凡三十年前就已成名,以一对六十三斤重的混
元铁牌纵横白山黑水间,什麽事他没见过?他当然已看出无十三是存心找他的麻烦。他
希望绝大师能助他一臂之力,跟这疯子拚一拚,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绝大师至少总该
替他说句话的!
想不到第一个替他说话的并不是他的好朋友,而是他一向深恶痛绝的大盗铁震天。
“这里根本连一条狗都没有,”铁震天道:“大狗小狗都没有。”
“你是呆子,你当然看不见。”无十三道:“我亲眼看见的,绝不会假!”
“这次你恐怕看错了。”
“你一定要说这里没有狗?”
“绝对没有。”
“可是我说有,而且已经被他吃进肚子!”无十三脸上忽然又露出种神秘的笑容,
一字字道:“你想不想跟我赌?”
“怎麽赌?”
“赌那条小狗是不是在他肚子里,”无十三吃吃的笑道:“用你的人头做赌注。”
铁震天忽然觉得手脚冰冷了,胃里好像已经开始要呕吐,他已经猜出这个疯子要干
什麽。冯超凡显然也猜出来,忽然大吼一声,向无十三扑了过去。他的“虎爪功”和他
的混元铁牌,同样都是威震关东的武林绝技。
绝大师的脸色居然也娈了,疾声道:“住手!膘住手!”他说得还是迟了一步,冯
趋凡的身子已扑起,无十三身後那波斯奴的弯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如乱箭般射出。只有一种方法能看出一个人肚子里有没有小狗,一
种最原始,最野蛮,最残酷的方法,一种只有疯子才会用的方法。这个疯子用出来了。
纵横江湖三十年的冯超凡,竟没有闪过这一刀,开膛剖腹的一刀。
每个人脸色都变了,有的人已忍不住在呕吐,有的人向外逃窜,有的人向前猛扑!
无十三还在吃吃的笑,笑声疯狂诡秘而凄厉,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刀光还在不停闪动,一刀就是一条命。没有人能避得开这波斯奴的刀,因为他一刀劈来
时,已经先有一枚黑石飞过来,是从无十三手里飞过来的。
无十三以中指弹黑石,风声一响,黑石已打在对方的穴道上。能够避得开的只有绝
大师和铁震天,但是他们也没法子逼进那张胡床,刀光和血光已封住了他们的眼。他们
几乎已看不见无十三的人在那里。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马如龙。
马如龙冲入了刀光和血光,他不是来送死的,他是来救人的,虽然他自己也没有把
握全身而退,但是他一定要冒这个险。没有人能拉得住他,他宁死也不能坐视这种残杀
继续,他一定要把能够救出来的人全都救回来。在这一瞬间,他根本没有把自己的死活
放在心上。
他没有死,他知道自己没有死,而且救了几个人回来。但是他冲回杂货店时,已筋
疲力竭,一进门就已倒下!他出生入死,拚了命去救回来的人是谁?
标题
古龙《碧血洗银枪》
第三十章 裁 缝
胭脂花轿马如龙醒来时,所有的声音全已静止,天地间又变为一片死寂。他已经被
人抱入了里面的一间房,躺在屋里仅有的一张床上,这是他第一次睡上这张床。
谢玉仑就在他身旁看着他,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如龙勉强对她笑了笑,立刻
就问:“人呢?”
“什麽人?”
“我救回来的那些人。”
谢玉仑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救回来的是些什麽人?”
“我知道,”马如龙说:“铁震天是跟我一起回来的。”
“除了他还有谁?”
“还有绝大师,”马如龙的神情很平静,“绝大师跟我们一起回来了。”
他说得很平静,谢玉仑却显得有些激动:“你自己知道你救的人是他?”
马如龙笑笑:“我怎麽会不知道?”
他居然笑了。为什麽总是有些人在最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
“你知道?”谢玉仑显得更激动:“你知道他就是把你逼得无路可走,一心想要你
这条命的人,你居然还要救他?”
“我救的是人,”马如龙道:“只要他是人,我就不能看着他死在那疯子手里,不
管他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仇人都一样,不管他是什麽人都一样。”
谢玉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故意
做给我看的!”
马如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拒绝回答。
“你是真的,”谢玉仑道:“因为你刚才真的是在为他拚命!”她忽然叹了口气:
“我本来实在不能相信你是个这麽好的人,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不相信。”
绝大师一直静静的站在角落里那个摆杂货的木架旁,自从他进了这家杂货店,就一
直站在那里,没有动,没有开过口,也没有看过别人一眼。他的身上已有血污,衣衫已
破碎,而且受了伤。但他却还是能够保持冷静镇定。
跟他同时回来的,除了铁震天外,另外两个人本来应该是他的同伙。但是这两个人
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这麽一个人,好像只要一走近他,就会被传染上什麽可怕的致命
瘟疫。他们当然都知道这杂货店里的人,都是他的死敌,他们都不愿被他连累。绝大师
也没有去看他们,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彷佛什麽人都没有看见。
第一个说话的是大婉:“我知道你留在这里一定也很难受,可是只要你愿意留下
来,我们也绝不会赶你走。”
绝大师仍然保持沉默。
大婉却又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说?”
“是的,”绝大师忽然开口:“可是我要说的话,只能对一个人说。”
“谁?”
“马如龙。”
小屋里凌乱且简陋,大婉就在这小屋里耽了将近四个月。现在屋里只有两个人。绝
大师终於单独地和马如龙相见了。
“这次是你救了我,”他说:“如果不是你,我绝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果不到这里
来,我一定也像别人一样死在外面。”他慢慢的接着道:“但是我绝不会因此而放过
你,只要我不死,你也没有死,我还是不会放过你的。”
马如龙笑了笑,淡淡说:“我救你并不是要你放过我,否则我又何必救你?”
绝大师道:“只不过,那都是以往的事。”
马如龙叹了口气:“不错,不管你以往要怎麽对我,都没有什麽关系,因为我们很
可能全都活不到明天。”
“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死,”绝大师道:“裁缝还没有到,脂粉也没有送来,那个
疯子暂时还不会闯进来的。”
“但愿如比。”
“一定是这样子的,”绝大师道:“我了解那个疯子,他已经把我们看成网中的
鱼,已经会不急着要我们的命。”
他又道:“所以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能逃出去,所以我才要来告诉你,不管你我以
後是友是敌,在这段时候里,我唯你马如龙的马首是瞻,我这一生中,从未听命於人,
这次却是例外。”
马如龙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问:“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是的。”
和马如龙一起回来的,除了铁震天和绝大师之外,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王万
武。他有一条臂的关节已经被捏碎,但是他居然还没有死在那柄别人都避不开的弯刀
下。
大婉安排绝大师去见马如龙的时候,他忽然问铁震天:“我知道你有个兄弟落入了
绝大师手里,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的生死下落?”
“我想。”
“你为什麽不问?”
“我不能问,也不想问,”铁震天道:“我怕他已经死在那和尚手里。”
铁全义如果已经死在绝大师手里,铁震天一定不会放过绝大师的。
“但是我不能杀他,”铁震天道:“马如龙既然已将他带回来,我就不能再伤他毫
发。”
这时候大婉已经回来了,王万武忽然对她说:“我也想单独去见他。”
“去见谁?”大婉问:“马如龙?”
“是。”
“你也有话要说?”大婉又问:“你要说的话,也只能对他一个人说?”
王万武点头。
他在点头的时候,眼睛在看着铁震天,因为他知道铁震天一定也有话对他说。
铁震天果然已经在问他:“你知不知道你为什麽还没有死?”
王万武说道,“我没有死,只因为你一直在保护我,我们以前虽然是对头,现在你
却好像已经把我当作朋友。”
“但是你要说的话,却只能对马如龙一个人说。”铁震天道:“你为什麽不能够对
我说?显然你不信任我。”
“我信任你,”王万武道:“只不过我更信任马如龙。”
“你为什麽要信任他?”
“因为绝大师也信任他,”王万武道:“绝大师是不是他的朋友?”
“不是。”
“一个人如果能让他的仇敌和他的朋友同样信任他,别的人怎会不信任他?”
铁震天忽然大笑。“好,你说得好,”他用力拍王万武的肩:“你去吧。”
马如龙也想不到王万武会要求单独来见他,更想不到王万武第一句话就告诉他一个
秘密。
“我还没有死,并不是因为铁震天在保护我,”王万武道:“我还没有死,只因为
无十三根本不想要我死。”
他接着又说出另一个秘密:“他的“弹指神功,飞石打穴”,的确已练到别人从未
练到过的火侯,他那波斯奴出手之快,的确也此别人快得多,只不过死在他们手里的那
些人,并不是完全死在飞石和弯刀下的。”
“不是?”
“那些人的死,只因为那些人之中最少已经有一半被收买了。”
王万武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