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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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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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的。
  何铁山一口气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融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零星小事: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了?”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的。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浏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抗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张单去。
  “我也会看呢。喏,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谎信儿,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地竟又狼奔豕突了,往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镇压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警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警察又爱打学生——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未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这时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猪胆形,预备在折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生死桥 '贰'(6)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道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颏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儿,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予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就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事,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嗳,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习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般,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到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害,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痣,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计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读春秋,素讲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平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平。”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平!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上偃月刀泛青,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演完一台戏。那关平,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一身的银蓝,衬以黄绫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但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儿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了。”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给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扪心自问,一切自是因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国演义》,翻开了的,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
  师父顺他眼神看去,便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读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给补偿回来。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却正眼不瞧一下,转身扬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地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僮,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鸣,忙着马僮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边”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僮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镯》里头惟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整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怀玉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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